我是在七月最熱的一天簽下那間房的。中介小張把鑰匙擱在紙杯旁:“晨光公寓,
A3-1201。合租,主臥,一口價九百九十九,水電另算。
唯一要求——遵守門背后的三十條。”“什么三十條?”“你到了就知道?!彼Φ煤茌p,
“按時交租就行?!蔽伊嘞渖蠘?。電梯爬到12層停一下又停一下,像喘氣。
A3-1201的防盜門銀灰發(fā)亮,擦得幾乎能照出人形。進門是玄關(guān),
右手吊著一只青綠色風鈴,窗子半開,走廊風灌進來,鈴聲清亮。玄關(guān)墻面干凈,
唯有主臥門背后貼著一張淺褐色硬紙板,透明膠壓著,
最上面楷體五字:《零點公寓三十條》。我合上門,
細看:——0:00—0:03 請保持室內(nèi)有一盞常亮燈(床頭或臺燈均可),不可全黑。
——0:03—0:05 請勿直視鏡面(包括鏡子、黑屏手機、關(guān)機電視)。
——如聽見走廊風鈴響三聲,請在門內(nèi)小聲回復:“夜風我知。
” ——0:05 后可自由活動,但不得開啟客廳最里側(cè)的儲物柜。 ——每日凌晨前,
務(wù)必把鞋尖朝外擺齊。 ——切勿替他人代數(shù)鑰匙。 ——零點時若電梯停在12層,
不要敲門,不要開門。 ——若見門縫下方的影子朝里移動,請后退三步,
數(shù)到三再把影子“踢回去”。 ——地墊正面朝天。 ——不要喂貓(本樓無貓)。
…… 一直到第三十條,字跡都穩(wěn)。最后一條寫:“如果你打算離開,請在最后一夜,
把這張紙整齊擦干凈,換上新的三十條,并在末尾留下你的名字和‘愿順遂’。
”我下意識笑了一聲。便宜房總愛立奇怪規(guī)矩——不能晚歸、不能火鍋、不能留宿。
這張紙把荒誕寫成了日程。我掏手機拍照。黑屏上倒了個我的下巴和天花板燈,
一并落進了“勿直視鏡面”的禁令里。我偏頭,避開自己的臉。
合租還有兩位:客臥女生周以晴,自稱畫插畫;次臥住夜班安?!袄蟿ⅰ?,四十來歲,寡言。
門口電子門鈴按下會亮藍光,中介說壞過兩次,換了線路。
——第一夜:三聲風鈴23:57,我把臺燈開著,坐在床沿。
窗外風像一條看不見的河緩慢起伏。 0:00,遠處傳來整點鐘聲。
玄關(guān)風鈴“?!薄岸!薄岸!保谌曂系瞄L。 我沒笑,低聲回:“夜風我知。
” 屋子陡然靜。像有人踩著地墊,從黑走到白,又回去一趟。 0:03,我移開視線,
不看鏡面。 0:05,我松氣,把鏡子轉(zhuǎn)回去。當夜無事。我關(guān)掉臺燈,留走廊感應(yīng)燈,
淺暗里睡去。直到第二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鞋尖朝里。 我肯定,昨晚把鞋尖朝外擺得筆直。
群里問: “是你們動的?” “我剛下夜班,”老劉回,“沒動過?!?十分鐘后,
以晴發(fā)“[???]”,“我昨晚住朋友那兒,沒回家?!蔽覜]再說,重新擺好鞋尖,朝外,
強迫癥一樣對齊。那天順利得不真實:項目突然被批;咖啡店遇高中同學,說給我介紹兼職。
傍晚站陽臺看小區(qū)燈一點點亮起來,我想到那三十條,居然生出一種荒謬的安穩(wěn)。
——第二夜:黑屏風鈴照例三聲。我照做。0:03,
我犯了第一個錯——下意識瞟了手機的黑屏。屏里的我被卡在半秒前,表情像滯留。
我迅速扣下屏,后背發(fā)涼。無事發(fā)生。我以為就這樣。第三天,
因果開始掉幀: ——我握著咖啡,
——公交刷卡器顯示“今日已乘坐一次”; ——電腦“上次退出時間:今日 0:06”。
我翻手機日志,昨晚設(shè)的“0:00—0:10 勿看鏡面”,刪除于 0:02。
除非——它不是從門口進來的。第二條不是嚇人:有人會趁鏡面偷走你的一小段,
那一小段叫“人生的一分鐘”。早餐,以晴說:“像在訓練人聽話,先教你緊張,
再給你獎勵。”她頓了頓,“可是也不是只有壞處。我那陣子稿子接得很順。
每次我把鞋尖擺外,客戶都夸‘構(gòu)圖會呼吸’。”我笑,她也笑。
——第三夜:練習我決定驗證:不擺。0:00,風鈴三聲;0:03,不看鏡面,
端著水靠陽臺;0:05,回床。第二天我丟了一分鐘。
相冊里有條“回憶視頻”:0:05—0:06,對著門縫。細影在地墊上像貓尾巴擺動。
音量拉滿,有一句被壓成沙的提示:“把它踢回去。
”第八條寫得清楚:影子朝里動——后退三步——數(shù)到三——踢回去。昨夜我沒做,
因為我沒看見。我把地墊掀起確認正面朝天,又對著門縫拍,縫隙黑,不見底。第四夜,
練:鞋尖擺外;不碰最里側(cè)儲物柜;電梯停在12層不開門;零點前演練三次“后退三步”。
0:00,風鈴三聲。 “夜風我知?!?0:03,低頭不看鏡。 0:04,
地墊輕輕鼓起,像水下魚泡。 我后退三步——“一、二、三”——抬腳,踢向影子。
腳面沒碰到實物,卻像踢中稍厚的空氣,凹下又彈回,帶著一絲很輕的回聲:“噗?!敝?,
生活恢復順暢?!诹梗弘娞菔与娞萃T?2層,藍色數(shù)字亮了一整夜。我沒敲門,
也沒開門。貓眼里,攝像頭緩慢轉(zhuǎn)動,像也在等一個人。那個人沒出現(xiàn)。第二天,
樓層群里進來一個人,備注“前任”。他只發(fā):“愿順遂。” “你是誰?
” “三十條的上一任?!?“上一任什么?” “記錄員。”不是房東,不是保潔,
是一個崗位。規(guī)則是手冊,前任像客服,我可能是接班人?!澳銥槭裁措x開?” “累了,
也到年紀?!彼l(fā)陽臺風景照,下半像被擦過,只有上半清楚,欄桿上掛著青綠風鈴。
“風鈴有什么用?” “提醒,也是接力棒?!?“接力給誰?” “給你。
”我忽然明白第一夜的口令不是自我安慰,而是上線心跳。“這規(guī)則你寫的?”我問。
“不是。我只補了兩條。我來之前已有三十條;我走時還是三十條。三十條,不多不少。
” “第四條的儲物柜?” “別開。看見它,就等于被它看見。它會記住你。
” “它是什么?” “時差客?!鼻叭握f:不是鬼,是結(jié)果?!八恢苯觽?,
只把你的某段時間挪走,去補別處的縫。借得越多,
生活越像被剪接過的帶子——臺詞對不上嘴型,剛系的鞋帶忽然又松,
冰箱里牛奶被喝到一半?!?“能拿回來嗎?” “看你肯不肯當記錄員。
”便宜房的代價不是衛(wèi)生間小,是要有人在0:00—0:05之間,把幾分鐘看住。
“我肯?!?“先做三件小事:鞋帶雙結(jié);地墊毛面朝下;風鈴線打死結(jié)。
再者:每天零點前寫‘今日未見’或‘今日已見’,上報就會補。”我照做,
又在紙上加了4-1:如非必要,不要在儲物柜前停留三秒。寫完,皮膚有細涼的風。
當晚前任發(fā)來:“你今天站在柜門前了。記錄員會知道記錄員,像兩盞燈,
隔著霧也能看見彼此的亮?!?“它真的存在嗎?” “時差客不是個體,是缺口。
缺口在特定時間對應(yīng)到特定物件——鏡面、電梯、門縫、鞋尖……你的動作,是給它塞塞子。
;鏡面=反射錯位→觀看/被觀看置換→禁看;鞋尖朝外=氣流指向一致→阻止外面往里鉆。
給它們找語言,恐懼就能轉(zhuǎn)譯為操作?!耙岩姟卑嗽轮醒?,
群里有人發(fā):“昨夜風鈴四下,誰沒回?”配監(jiān)控:0:01,電梯口瘦高影子穿淺色短袖,
沒按門鈴,側(cè)臉貼門。畫面輕微拉伸。那張“側(cè)臉”的另一半像被抹掉。前任私發(fā):“已見。
” “誰?” “問風鈴。流程:零點前立玄關(guān),面對門外;風鈴響后輕撥一次,
不回口令;它朝某方向擺得更久,即‘已見’者的方位。只能一次。”當晚,我照做。
風先左后右,最后斜停,指向客臥。我把線撥回,低聲補:“夜風我知。”第二天,
我敲周以晴的門。她耳機掛在一側(cè),頭發(fā)在肩上壓出溫柔弧。墻上木夾子夾著“人”,
有的只畫半臉,有的閉著眼,有的在轉(zhuǎn)頭途中。她指一張未完成的:“這是你。
”——畫里我的背影坐在臺燈下,手握杯,肩胛骨的弧被影子拉長,臉空著。
“你每天零點看門口,我聽得到。你把鞋尖擺外的聲音很輕,像在給誰過日子?!彼f。
“我……只是遵守規(guī)則?!?“我也遵守過。后來不想。太像在求一個看不見的人。
” “昨晚風鈴指向你。你可能會被挪走一小段。” “我已經(jīng)丟過很多小段了。”她輕聲,
“去取快遞,取回來的不是我的;畫完一幅,簽名是別人的;給我媽發(fā)‘媽’,
會變成‘嘛’。我不怕這些。我只怕有一天我變成‘規(guī)則’,而不是‘人’。
”她站到白門前。我抓住她手腕:“別開。它會記住你?!?“它已經(jīng)記住我了。
”她把手按在門上,閉眼片刻,又收回,“行,我遵守你一條;你也遵守我一條。
” “什么?” “別把風鈴當神。它只是個物件。
”——互為鏡像她提了個辦法: ——0:03—0:04,我看門縫,
她看我; ——0:04—0:05,她看門縫,我看她; 不用鏡子,我們互作“鏡像”,
建立“人對人”的參照。0:03,我后退三步盯門縫;她站側(cè)后,看我的側(cè)臉。
0:04,我們交換。第一秒,地墊輕輕鼓起,這次不是向里,而像被從室內(nèi)向外拉。
像有根極細的線,企圖把我們的連貫抽出去。 她手停在空中,手背汗被燈亮一下又滅。
“……一、二、三。”她學我數(shù),忽然抬腳,不是踢門縫,而是輕蹭門縫前那層空氣,
像把看不見的“筷子頭”撥回去。 “噗?!?聲很輕,像小孩在心里讀一個字。
風鈴隨之輕響一下——這一下不在零點三聲里,像寫在三十條外的括注。第二天,
她把那張畫補完,角落寫: “記錄員之臉。”我把畫釘在床頭,它不反射,卻對得上我。
——訓練我們開始把“恐懼訓練”改成“操作訓練”。我寫“每日上報”之外,
(秒);地墊鼓起幅度(目測);電梯數(shù)字停留時長;鞋帶滑脫率;黑屏自檢(每夜兩次)。
一周后,
3秒;地墊鼓起由“米粒”降為“針尖”;電梯數(shù)字停留縮到三分鐘內(nèi);鞋帶不再自行松開。
我給前任發(fā)圖,他只回:“你把‘恐懼的語言’換成了‘維護的語言’。做得好。
”那周末,我去物業(yè)。關(guān)于風鈴,小姐姐說最初是為了防火——有人夜里聞到煙味,
找不到來源,就在陽臺掛風鈴監(jiān)測風向。后來風鈴就留著了。 “儲物柜呢?
” “原始水表、電箱改造包起來了。里頭有空間,但不建議開啟,容易積灰,容易藏蟑螂。
” 她的回答合理,但不是全部?;氐焦?,我站在白門前。把耳朵貼上去,什么也沒聽見,
可貼著的那一塊皮膚開始發(fā)涼,從涼變麻,像被很細很慢的風吹。 我退后一步,
寫下:“未開?!庇旨幼ⅲ骸?-1:如非必要,不要在柜前停留超過三秒?!碑斖?,
前任發(fā):“你今天站在柜門前了?!?“你怎么知道?” “記錄員會知道記錄員。
像兩盞燈。” “我只是想確認它的‘存在’。” “它不是‘存在’,是‘指向的結(jié)果’。
”——第四聲又過幾夜,零點,風鈴三聲后,第四聲遲疑落下??諝庀癖怀读艘桓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