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俊男,我說謊了.......蹲在便利店門口啃第三根烤腸時,
那輛黑色帕薩特就停在對面路燈底下。車玻璃貼了最深色的膜,像塊浸了墨的冰,
把七月的熱風(fēng)都凍得打哆嗦?!翱∧?,賬結(jié)一下?!崩习迥镉弥讣浊昧饲檬浙y臺,
她那枚假鉆戒在日光燈下晃得人眼暈,“再賒賬,你那件破洞T恤都得押這兒。
”我把最后一截烤腸簽子扔進垃圾桶,鐵皮桶發(fā)出“?!钡妮p響,
驚飛了腳邊兩只偷食的麻雀?!凹笔裁?,”我摸出皺巴巴的煙盒抖出根煙,
打火機“咔噠”響了三下才竄出火苗,“等小爺我把那筆‘零花錢’拿到手,別說烤腸,
你這店我都給你盤下來——改成成人用品店,保準(zhǔn)比賣關(guān)東煮掙錢?!崩习迥锓藗€白眼,
轉(zhuǎn)身去擦貨架。我叼著煙往帕薩特走,鞋底碾過路邊的碎玻璃,咯吱響。拉開車門時,
一股混合著皮革和消毒水的味道涌出來,比我出租屋里的霉味好聞點,但也有限。
后排坐了個穿白襯衫的男人,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有塊青色胎記,
像片沒長開的葉子。他手里捏著個牛皮紙信封,手指關(guān)節(jié)泛白,
一看就是第一次干這種見不得光的事?!瓣愊壬?,”他聲音發(fā)緊,像被砂紙磨過的鋼管,
“東西……帶來了嗎?”我從褲兜里摸出個用密封袋裹著的U盤,拋了拋,
金屬殼在昏暗的車?yán)镩W了下光?!爸芾习宓故菚x人,”我靠在副駕座椅背上,吐了個煙圈,
看著煙霧在他頭頂散開,“找個連撒謊都不會的來交易,就不怕我黑吃黑?”他喉結(jié)動了動,
把信封推過來:“這里是五萬,事成之后……”“事成之后?”我打斷他,
指尖夾著的煙快燒到過濾嘴,燙得指尖發(fā)麻,“周老板沒告訴你,我陳俊男辦事,
從不信‘之后’?”他臉色瞬間白了,像被抽走了骨頭,癱在座椅上。我拿起信封掂量了下,
厚度還行,夠我換個新手機——上次跟人搶地盤,手機被踩成了馬賽克。“U盤里的東西,
”我把煙蒂彈出窗外,看著它在空中劃了個紅弧,落在路邊的垃圾堆里,
“是你家公子在酒吧跟人飆藥的視頻,對吧?拍得挺清楚,
尤其是他把那玩意兒往妞兒嘴里塞的時候?!彼麤]說話,肩膀抖得像篩糠。我忽然覺得好笑,
這世道真有意思,有權(quán)有勢的人,軟肋往往比誰都軟?!胺判模蔽野裊盤扔給他,
金屬殼撞在真皮座椅上,發(fā)出清脆的響,“我這人講究,收了錢,就不做絕事。
”他慌忙把U盤塞進襯衫口袋,手忙腳亂地拉開車門,差點被門檻絆倒。
我看著他踉蹌著鉆進旁邊的小巷,背影跟被狗追的兔子似的,忍不住笑出了聲。發(fā)動汽車時,
副駕腳墊上落了根他的頭發(fā),黑得發(fā)亮。我沒在意,一腳油門踩下去,
帕薩特像頭昏昏欲睡的老狗,慢吞吞地匯入車流。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根頭發(fā)會像根針,
遲早要刺破我這看似渾渾噩噩的日子。更不知道,那只被我隨手彈出窗外的煙蒂,
會在三天后,燒穿另一件更干凈的白襯衫。我把帕薩特停在老城區(qū)的拆遷樓底下,
車身上的泥點子跟地圖似的,糊得看不清原本的顏色。李三兒蹲在樓門口的石墩上,
見我下來,趕緊把煙掐了,手指在褲腿上蹭了蹭?!澳细纾彼曇衾飵е懞?,
比上次跟我借兩百塊錢時還乖,“那娘們兒就在三樓,剛進去沒十分鐘。
”我踢了踢他的鞋跟,那鞋后跟都磨歪了,露出里面的硬紙板?!板X帶來了?
”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層層打開,里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鈔票,新舊摻著,
邊角卷得像波浪?!耙还舶饲?,我跟弟兄們湊了三天才湊齊……”“少廢話。
”我把錢奪過來塞進外套內(nèi)袋,布料摩擦著昨天剛結(jié)疤的傷口,有點癢。
“人我?guī)湍恪垺鰜?,后續(xù)的事,別再找我?!崩钊齼狐c頭跟搗蒜似的:“明白明白,
南哥辦事,我們放心?!蔽覜]理他,往樓道里走。樓梯扶手積的灰能埋住腳脖子,每走一步,
就揚起一陣灰,嗆得人直咳嗽。三樓拐角處堆著個破沙發(fā),彈簧從爛掉的布里戳出來,
像只瘦骨嶙峋的手。302的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砼撕吒璧穆曇?,調(diào)子挺浪,
是最近流行的那首《午夜探戈》。我推開門時,那女人正對著鏡子涂口紅,大紅色,
涂得嘴唇跟剛吸過血似的。她嚇了一跳,口紅在嘴角劃出道紅印,像道血痕?!澳阏l???
滾出去!”我靠在門框上,摸出煙盒,發(fā)現(xiàn)空了,隨手扔在地上。“李三兒讓我來的。
”她臉色變了,手忙腳亂地想去抓桌上的手機。我沒動,就看著她,她那點小動作,
在我眼里跟慢鏡頭似的。果然,她手指剛碰到手機,就又縮了回去,
大概是想起李三兒手里握著她偷賣公司賬目的證據(jù)?!拔覜]錢?!彼曇糗浟讼聛恚?/p>
眼睛瞟著我,眼神里那點算計藏都藏不住,“要不……你放我一馬,
我陪你……”我打斷她:“少來這套。跟我走一趟,把李三兒的錢還了,這事就算了。
”她咬著嘴唇,紅指甲掐進掌心,擠出幾個月牙印?!拔艺鏇]錢,
那筆錢被我男人賭輸了……”“那是你的事?!蔽肄D(zhuǎn)身往外走,“給你三分鐘,要么自己走,
要么我拖你走。”我在樓梯口等著,聽見屋里傳來摔東西的聲音,
接著是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噔噔聲。她走出來時,頭發(fā)亂了,口紅暈在下巴上,
倒比剛才那副精心打扮的樣子順眼點?!八隳愫?。”她瞪我一眼,眼神里有恨,更多的是慫。
我沒說話,帶著她往樓下走。李三兒早在車?yán)锏戎?,見我們下來,趕緊拉開車門。
我沒上車,靠在車身上,看著李三兒把那女人推上車,引擎發(fā)動的瞬間,
我忽然瞥見那女人的手伸出車窗,紅指甲在夕陽下閃了下光,像只垂死掙扎的蝴蝶。“南哥,
這是給你的辛苦費。”李三兒從車窗里遞出個信封,比剛才給我的油紙包薄多了。
我沒接:“不用,記得欠我的那頓酒就行。”李三兒愣了下,隨即點頭哈腰地應(yīng)著。
車開走時,我看見后視鏡里那抹紅色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巷子拐角。
那天晚上我去了常去的網(wǎng)吧,開了臺機器打游戲,打到后半夜,眼皮越來越沉。
趴在鍵盤上快睡著時,忽然夢見那只紅指甲,死死掐著我的手腕,掐出一圈血印,
跟我小時候被我爸用皮帶抽出來的印子差不多。我猛地驚醒,鍵盤上的煙灰掉了一身。
摸出手機看時間,凌晨三點十七分。屏幕亮著,映出我眼下的黑眼圈,像兩只沒睡醒的熊貓。
.......雨是從凌晨開始下的,下得不大,卻黏糊糊的,把空氣里的灰塵都泡成了泥。
我被凍醒時,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網(wǎng)吧沙發(fā)上躺著,身上蓋著件不知是誰丟的外套,
一股子汗味混著煙味。走出網(wǎng)吧,雨絲打在臉上,涼絲絲的。街對面的早餐攤冒著白氣,
油條在油鍋里炸得滋滋響,香氣順著風(fēng)飄過來,勾得我肚子直叫。剛要過馬路,手機響了,
是個陌生號碼。我接起來,里面?zhèn)鱽韨€女人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像被貓抓過的毛線。
“陳……陳先生嗎?求你救救我……”我皺了皺眉:“哪位?
”“我是……我是昨天那個……李三兒把我關(guān)起來了,
他說不還錢就……就把我送進派出所……”我想起來了,是那個紅指甲女人?!瓣P(guān)哪兒了?
”“在……在郊區(qū)的廢棄工廠,他說你認(rèn)識路……”我掛了電話,站在雨里罵了句臟話。
這李三兒,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抓個人還得讓我擦屁股。攔了輛出租車,報了地址。
司機是個話癆,一路跟我叨叨最近的新聞,說什么城郊發(fā)現(xiàn)具女尸,手腳被捆著,
扔在河里泡了三天,身份證都泡發(fā)了,辨不出模樣。我沒搭話,看著窗外的雨。
雨刷器來回擺動,把玻璃上的雨水掃成一道道水痕,像誰在上面劃了無數(shù)道口子。
到了廢棄工廠門口,司機說什么也不肯往里開,我付了錢,自己踩著泥往里走。
工廠的鐵門銹得掉渣,一推就發(fā)出“吱呀”的慘叫,驚得屋檐下的幾只麻雀撲棱棱飛起來。
里面很靜,只有雨聲敲在鐵皮屋頂上的噼啪聲。我往里走了沒幾步,
就看見李三兒蹲在一堆廢鐵旁邊抽煙,見我來了,趕緊站起來,臉上堆著笑,比哭還難看。
“南哥,你咋來了?”“人呢?”我踢了踢腳邊的空酒瓶,玻璃渣陷進泥里,
只露出個尖他往旁邊指了指,倉庫角落的柱子上,紅指甲女人被繩子捆著,嘴里塞著塊破布,
頭發(fā)被雨水打濕,黏在臉上,看著跟落湯雞似的。“南哥,這娘們兒嘴硬,說啥也不還錢,
我才……”“我讓你逼她還錢,沒讓你非法拘禁。”我打斷他,走到女人跟前,
把她嘴里的破布扯下來。她剛能說話,就開始哭嚎:“救我!他是個瘋子!他昨天打我!
”我看了眼她胳膊上的淤青,青一塊紫一塊的,跟我小時候被鄰居家孩子打的差不多。
“李三兒,”我轉(zhuǎn)身看著他,“把人放了?!薄澳细纾@……”“小爺讓你把人放了。
”我掏出煙,點上,煙霧在雨里散得很快,“錢的事,我來解決。”李三兒咬了咬牙,
從口袋里摸出把小刀,蹲下去割繩子。女人得救了,卻不敢動,縮在墻角發(fā)抖,
眼神里的恐懼比剛才還重。我扔給她一百塊錢:“自己打車回去?!彼龘炱疱X,
跟兔子似的跑了,高跟鞋踩在泥里,發(fā)出噗嗤噗嗤的響,沒一會兒就沒了影?!澳细纾?/p>
這錢……”李三兒急了?!靶斘姨嫠€算了?!蔽野炎蛱焖o我的八千塊扔給他,
“不夠的,算我的?!崩钊齼恒蹲×耍掷锏腻X被雨水打濕,變得沉甸甸的?!澳细?,
你這是……”“少廢話?!蔽肄D(zhuǎn)身往外走,“以后別再干這種蠢事?!弊叱龉S時,
雨下大了,砸在身上生疼。我沒打車,就沿著馬路走,雨水順著頭發(fā)往下流,流進眼睛里,
澀得慌。路過一個垃圾桶時,看見里面扔著個被水泡得發(fā)脹的身份證,
照片上的女人笑靨如花,眉眼間有點眼熟,像剛才跑掉的那個紅指甲女人。我蹲下去看了看,
名字被水泡得模糊了,只能看清地址,是城郊的一個小區(qū),離發(fā)現(xiàn)女尸的河邊不遠(yuǎn)。
我沒多想,站起來繼續(xù)走。雨太大,把什么都沖得亂七八糟,誰還在乎一張泡發(fā)的身份證呢?
......我是被陽光曬醒的,眼皮子上像糊了層豬油,黏糊糊的。
出租屋的窗簾爛了個洞,陽光從洞里鉆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道亮晃晃的線,
飛塵在里面翻跟頭,看得人眼暈。摸出手機看時間,下午兩點。屏幕上有三個未接來電,
都是王胖子的。這死胖子,除了催債還能有什么事。我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腳踩在地板上,
黏住了——不知道是昨晚帶回來的泥,還是上次打翻的泡面湯干了的痕跡。
空氣里飄著股餿味,混合著墻角霉斑的氣息,比網(wǎng)吧的廁所還上頭。剛套上T恤,
門就被砸得咚咚響,跟拆遷隊來了似的。“陳俊男!你他媽再不開門,我卸了你門板當(dāng)柴燒!
”王胖子的大嗓門隔著門板傳進來,震得我耳朵嗡嗡響。我慢悠悠地開了門,
王胖子那張油膩的臉堵在門口,脖子上的金鏈子比我上個月見時又粗了一圈,
估計是又刮了哪個冤大頭的油水。他身后跟著兩個小弟,一個染著綠毛,一個紋著花臂,
眼神兇巴巴的,可惜嘴角還沾著薯片渣,看著有點滑稽。“哎呦喂,胖哥,稀客啊。
”我往旁邊挪了挪,讓他們進來,“要不要喝瓶可樂?過期三天,味兒正?!蓖跖肿記]理我,
一屁股坐在我那把快散架的折疊椅上,椅子發(fā)出“嘎吱”的呻吟,像在求饒。
“少跟我嬉皮笑臉的,”他掏出張皺巴巴的紙,拍在桌上,“上個月借我的五萬,該還了吧?
”那是張借條,我簽的名龍飛鳳舞,最后一筆還帶了個勾,當(dāng)時覺得特瀟灑,
現(xiàn)在看來跟個笑話似的。借條邊緣沾著塊油漬,不知道是紅燒肉還是回鍋肉的,
看著有點親切——畢竟我快半個月沒沾過葷腥了。“胖哥,再寬限幾天唄。
”我摸出煙遞給他,他沒接,自己從懷里掏出盒中華,彈出一根叼在嘴里,
綠毛趕緊湊上去點火?!皩捪??”王胖子吐了個煙圈,煙圈飄到我面前炸開,
“你上次說等你媽寄錢,結(jié)果你媽電話打不通;上上次說等你把游戲機賣了,
結(jié)果游戲機早被你當(dāng)給北邊的傻子了。陳俊男,你當(dāng)我王胖子是傻子?”我撓了撓頭,
嘿嘿笑:“這次不一樣,小爺我昨天剛賺了筆外快,就是……不小心掉下水道了。
”花臂“嗤”地笑了一聲,王胖子瞪了他一眼,他立馬收了聲?!吧賮磉@套,
”王胖子站起身,折疊椅終于松了口氣,“今天要么還錢,
要么……”他指了指我胳膊上的紋身,“把你這龍給我剜下來當(dāng)利息。
”我這紋身是去年在夜市攤紋的,五十塊錢,龍身歪歪扭扭,跟條泥鰍似的。我摸了摸,
笑道:“胖哥,這玩意兒剜下來也不值錢啊,要不我給你唱首歌?
我唱《征服》特像那誰……”“唱你媽個頭!”王胖子一腳踹在桌子上,桌上的空酒瓶倒了,
滾到地上摔碎了,玻璃渣濺到我腳邊,差點劃破拖鞋?!敖o你最后半小時,要么湊錢,
要么跟我走趟醫(yī)院——不是看病,是卸零件。”他帶著人摔門而去,門板晃了晃,
掉下塊墻皮,正好砸在我腳背上。我沒動,蹲下去撿地上的玻璃渣,指尖被劃破了,
血珠滲出來,滴在那張沾著油漬的借條上,暈開一小朵紅。半小時怎么湊五萬?
我翻遍了出租屋,最后在枕頭底下摸出二十三塊五,還有半包皺巴巴的煙。
窗外的麻雀又開始叫了,嘰嘰喳喳的,像在嘲笑我。我忽然想起周老板,
就是昨天讓我送U盤的那個。他兒子的視頻,我其實留了備份。這個念頭剛冒出來,
我就打了個寒顫。跟王胖子耍耍嘴皮子沒事,動周老板的主意,那可是在老虎嘴里拔牙。
但看著地上的玻璃渣,還有王胖子那副要吃人的樣子,我咬了咬牙。撥通周老板的電話時,
我的手有點抖。電話響了五聲才被接起,周老板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迷糊:“誰啊?
”“周老板,是我,陳俊男?!蔽冶M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昨天那事兒,有點小麻煩。
”“什么麻煩?”他的聲音瞬間清醒了,帶著警惕?!拔疫@兒有個兄弟,急需點錢,
你看……”“你想訛我?”他的聲音冷了下來,像結(jié)了冰,“陳俊男,你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知道,周老板是大人物?!蔽屹r著笑,手心全是汗,“但我這兄弟是混道上的,
要是拿不到錢,說不定會去你公司門口……聊聊你家公子的愛好。”電話那頭沉默了,
只有電流的滋滋聲。過了大概半分鐘,周老板說:“地址?!蔽覉罅说刂?,掛了電話,
后背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我靠在墻上,看著那張借條上的血印,忽然覺得這事兒干得真操蛋。
但轉(zhuǎn)念一想,反正我陳俊男早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了,多一件少一件,又有什么區(qū)別?
四十分鐘后,有人敲門。我以為是王胖子,開門卻看見個穿西裝的年輕人,
手里拎著個黑色塑料袋?!爸芸傋屛襾淼?。”他把袋子遞給我,眼神里滿是鄙夷,
像在看條臭水溝里的老鼠。袋子里是五萬塊現(xiàn)金,用銀行的紙帶捆著,整整齊齊。
我數(shù)都沒數(shù),就往王胖子的手機上發(fā)消息讓他明天來拿。傍晚的時候,
王胖子發(fā)了條短信:算你識相。我沒回,坐在地上,看著窗外的太陽一點點沉下去。
天空從橘紅色變成深紫色,最后黑得像塊墨。出租屋里沒開燈,我就坐在黑暗里,
摸出那半包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抽完了,我才發(fā)現(xiàn),那包現(xiàn)金里,夾著張紙條,
是周老板的筆跡,只有四個字:等著瞧。......我是被尿憋醒的,摸黑往廁所跑,
差點被地上的啤酒瓶絆倒。窗外天剛蒙蒙亮,樓下的早點攤已經(jīng)支起來了,油鍋滋滋響,
混著豆?jié){的甜香飄上來,勾得我肚子直叫。剛系好褲子,手機就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歸屬地是鄰市。我沒多想,接了起來,里面?zhèn)鱽韨€老太太的聲音,
顫巍巍的:“請問……是俊男嗎?”我愣了下,這聲音有點耳熟。“您是?
”“我是你張奶奶啊,住在你家隔壁的那個……”張奶奶?我想起來了,
是我小時候住的老家屬院的鄰居,頭發(fā)白得像棉花糖,總愛給我塞水果糖。
我上初中那年搬了家,就再也沒見過她?!皬埬棠??您怎么知道我電話的?
”“是你媽告訴我的,”老太太嘆了口氣,“俊男啊,你媽她……住院了。
”我手里的手機“啪”地掉在地上,屏幕沒碎,但電池摔出來了。
我手忙腳亂地把電池裝回去,開機,再打過去,手還在抖?!拔覌屧趺戳??”“腦溢血,
昨天半夜送進醫(yī)院的,現(xiàn)在還在搶救……醫(yī)生說,要不少錢呢。”張奶奶的聲音帶著哭腔,
“你媽不讓告訴你,怕你擔(dān)心,可我尋思著,你是她唯一的兒子啊……”后面的話我沒聽清,
腦子里嗡嗡響,像有無數(shù)只蜜蜂在飛。我媽,
那個總愛罵我沒出息、卻偷偷在我書包里塞錢的女人,
那個說再也不管我、卻在我被人打的時候拿著掃帚沖上去的女人……“醫(yī)院在哪兒?
”我吼了出來,嗓子像被砂紙磨過。張奶奶報了個地址,是鄰市的中心醫(yī)院。我掛了電話,
沒換衣服,穿著睡衣就往外跑,樓道里的聲控?zé)舯晃叶宓昧亮擞譁?,滅了又亮?/p>
攔了輛出租車,報了地址,司機看我穿著拖鞋睡衣,眼神怪怪的?!皫煾担禳c,越快越好,
錢不是問題?!蔽颐鲋芾习褰o的剩下的錢,抽了幾張塞給他。司機沒廢話,
一腳油門踩到底,出租車像箭似的竄了出去。窗外的樹往后退,快得成了綠影子,
我卻覺得太慢,慢得讓人發(fā)瘋。我媽住院要花錢,我哪來的錢?
周老板的五萬塊全給了王胖子,我身上就剩幾百塊。剛才從出租屋跑出來太急,
連錢包都沒帶。我摸出手機,翻通訊錄,翻了半天,發(fā)現(xiàn)能借錢的人,一個都沒有。
那些平時稱兄道弟的,要么早就被我借怕了,要么根本就是酒桌上的虛情假意。
車過收費站時,我看見了個廣告牌,上面是家琴行的廣告,寫著“高價回收二手樂器”。
我忽然想起,我爸生前有把吉他,放在老家屬院的儲藏室里,那是他年輕時買的,
寶貝得跟什么似的,說那是他的“青春”。我讓司機繞到老家屬院,家屬院早就破敗了,
墻皮掉了一半,門口的石獅子缺了只耳朵。張奶奶在門口等著,見我來了,
拉著我的手就哭:“俊男啊,你可來了,你媽她……”“張奶奶,我先去拿點東西,
馬上就去醫(yī)院?!蔽覓觊_她的手,往儲藏室跑。儲藏室的鎖銹死了,我找了塊磚頭砸了半天,
才把鎖砸開。里面一股霉味,蜘蛛網(wǎng)結(jié)得跟窗簾似的。吉他靠在墻角,琴盒上全是灰,
我吹了吹,打開琴盒,吉他的弦斷了一根,琴身上落著片干枯的葉子,
不知道是哪年飄進來的。我抱起吉他,琴身有點沉,比我記憶里重多了。
小時候我總趁我爸不在家,偷偷拿出來彈,彈得不成調(diào),每次都被他追著打。他打我的時候,
我媽就護著我,罵我爸:“孩子玩玩怎么了?你那破吉他比兒子還重要?
”我把吉他塞進琴盒,抱著往琴行跑。琴行老板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看了看吉他,
又看了看我,皺著眉說:“這琴太舊了,弦也斷了,最多給你五百?!薄拔灏??”我急了,
“這是紅棉牌的,當(dāng)年可貴了!”“現(xiàn)在沒人要這種老古董了。”老板低頭玩手機,
“要不要?不要我可關(guān)門了?!蔽铱粗?,琴身上有塊小小的磕碰,
是我小時候不小心摔的,我爸心疼了好幾天。我咬了咬牙:“賣!”拿著五百塊錢沖出琴行,
攔了輛出租車直奔醫(yī)院。到了搶救室門口,張奶奶迎過來說:“醫(yī)生剛才出來了,
說情況不太好,讓準(zhǔn)備錢……”我把五百塊錢塞給張奶奶,胸口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喘不上氣?!皬埬棠?,您先拿著,我再去想辦法?!蔽肄D(zhuǎn)身往外跑,跑到醫(yī)院門口,
看見個乞討的老頭,面前放著個破碗,里面有幾塊零錢。我忽然覺得,我跟他也沒什么區(qū)別,
都是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的可憐蟲。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我接起來,
里面?zhèn)鱽碇芾习宓穆曇?,冷冰冰的:“陳俊男,玩得開心嗎?”我心里咯噔一下,
知道他要報復(fù)了?!爸芾习澹摇薄澳銒屧谥行尼t(yī)院搶救室,對吧?”他笑了,
笑聲像蛇吐信子,“我剛給院長打了個電話,讓他‘好好照顧’一下?!蔽业难查g凍住了,
握著手機的手抖得厲害:“周建軍,你他媽不是人!”“我是不是人,你很快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