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戌時,陸知行還是沒有回府。
陸夫人讓人套好了車,笑著讓我去慶功宴接他。
我明白她是想給我們多些相處的機會,培養(yǎng)些感情,自然卻之不恭。
馬車在夜色里搖搖晃晃,到了京都最大的酒樓。
那些剛打完勝仗的將領們早已喝得酩酊大醉。
我?guī)еP擠進去,好容易才從人堆里將陸知行扒拉了出來。
陸知行的酒量一般,此刻臉頰通紅,意識更是朦朧得很。
可他看見我的瞬間,還是下意識皺起了眉頭,像夢囈似的嘟囔:
“你怎么又來了?!?/p>
蒼天在上,我來陸府七年,主動外出接他的次數(shù),一只手都數(shù)得過來。
他這一去軍營就是一年多,上一次我來接他,恐怕得追溯到近一年前了。
這個“又”字,我著實擔當不起。
心里默默翻了個白眼,面上卻仍維持著世家小姐的端莊持重,伸手去扶他:
“阿兄喝多了,咱們先回府吧?!?/p>
陸知行在路邊吐了個七葷八素,在我拿起手帕準備遞給他擦臉時,只見他已快速擦了臉,并將一方手帕塞進了懷里。
我指尖頓了頓,扶著他上了馬車。
上馬車之后他消停了許多,身子靠在馬車壁上,頭卻漸漸歪到了我的肩側。
鼻息間帶著淡淡的酒氣,還能聽見他喃喃自語:
“什么時候去放風箏……”
“到時我教你,我很厲害的……”
喝酒果然能讓人失了分寸。
陸知行向來清冷自持,以前別說主動邀請我去玩,就是多說幾句話都難得。
京都的姑娘們大多喜歡在天氣好的時候去郊外放風箏,我也偷偷羨慕過,可他從未提過。
如今他竟能說出這般軟和的話,著實讓我嚇了一跳。
坐在馬車另一側的喜喜捂著嘴偷笑,還沖我俏皮地眨了眨眼。
我臉頰一熱,紅著臉瞪了她一眼,心里卻告誡自己:
萬不可多想。
他定是喝醉了,才會胡亂說這些話。
回到陸府,陸知行倒頭就睡。
任憑我們怎么勸,解酒湯也灌不進去。
我和喜喜忙前忙后折騰了半天,最后也只能放棄。
我擦了擦額上的薄汗,轉身對守在一旁的隨從吩咐:
“你好生照顧阿兄,宿醉醒來最是容易頭痛,明日我再親自端解頭痛的藥過來?!?/p>
第二日清晨,我起了個大早,熬好了解酒止頭痛的湯,喜喜剛剛盛好端了出來。
陸知行卻在這個時候來到我的院子。
晨光從葉縫里盈盈落下,灑在他肩頭。
一年軍營的打磨,那種自沙場歷練而出的鐵血氣質,不自覺給人一種纖塵不染的壓迫。
他與我隔著一張桌子相對,第一句話便砸得我心頭一沉:
“見夏,我們退親吧?!?/p>
這話來得太過突然,我手里還捏著未繡完的香囊,聞言愣了許久。
久到指尖被繡針刺破,滲出細小紅點也未察覺,久到他皺眉輕喚我:
“見夏?”
我在他的聲音里回神,緩緩將繡盤擱在石桌上,輕輕捻過那滴血珠:
“為什么?”
聲音比預想中平靜。
為什么呢?
為什么呢?
這些年我自認做得夠好,學著照料他的起居,為他練騎射、研醫(yī)術,甚至為了他一句無意的夸贊去學做絨花。
到底是哪里不好,要遭受這樣的厭棄?
他像是看穿了我的疑問:
“我并非討厭你,只是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p>
我想起昨夜在酒樓外,他吐完后順手收進懷里的那方手帕。
那帕子繡著淺色君子蘭,分明是女子常用的樣式。
可他不過離家一年多,怎么就這么快有了喜歡的人?
“見夏?!?/p>
他又開口,語氣帶著幾分刻意的疏離:
“其實我們的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之間,并沒有什么感情,不是嗎?”
我垂下眼,長長的睫毛輕輕顫了顫,打斷了他的話:
“如果我說,于我而言,并不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
他顯然沒料到,一向矜持守禮的我會說出這樣直白的話,愣住了半響,才有些艱澀地開口:
“可是見夏,我一直只將你當妹妹……”
我忍不住苦笑一聲,聲音壓得很低:
“我知道?!?/p>
他不喜歡我,其實我早該知道的。
小時候的親近是真的,后來的冷淡也是真的。
我曾抱著一絲希望,覺得天長日久總能焐熱他的心,可如今才明白,君心似鐵,從來都不可轉圜。
更何況,他心里已經(jīng)裝了別人。
我是真的努力過了,可既然終究是強求不來。
那還是…… 算了吧。
我想起凱旋游街時,他身后那一身紅衣的女副將,明艷張揚。
是與我截然不同的女子。
陸知行喜歡的,大抵就是那樣鮮活熱烈的人吧?
他醉酒時念叨著要一起放風箏,想教的人,恐怕也是她吧?
原來我這么多年的努力,那些為了讓他多看我一眼學的本領、受的苦,都是無功的。
畢竟上戰(zhàn)場、闖軍營,是我從未想過,也永遠追不上的路。
我再次拿起未繡完的香囊,聲音輕得像一陣風:
“好,我們退親。”
陸知行的目光緩緩掃過我,眼底浮起一絲惻隱,聲音放軟了些:
“從今往后,你若愿意,可喚我一聲阿兄?!?/p>
“我沒有妹妹,往后便將你視作親妹,納入羽翼之下,庇護一生?!?/p>
我當即彎了彎眉,聲音軟軟的,像從前無數(shù)次那樣,卻又帶著全然不同的意味:
“阿兄。”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就算我曾對陸知行動過幾分情意又如何。
從我喚他阿兄開始,我和他之間所有的姻緣念想就已斬斷。
再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