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訊問室。燈光慘白,冰冷無情,將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都照得無所遁形。墻壁是沉悶的灰藍色,吸音材料包裹著,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薇坐在一張冰冷的金屬椅子上,雙手戴著手銬,放在身前的小桌板上。金屬的冰冷觸感透過皮膚,直滲入骨髓。她身上那件曾讓她引以為傲的酒紅色長裙,此刻皺巴巴地貼在身上,沾著紅酒漬和塵土,像一塊骯臟的破布。精心打理過的卷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和臉頰,妝容早已被淚水沖刷得一塌糊涂,黑色的眼線暈開,糊在眼睛周圍,讓她看起來狼狽又猙獰。
幾個小時前“藍調”里的志得意滿、風情萬種,被徹底碾碎,只剩下眼前這令人絕望的冰冷囚籠。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沖擊著她搖搖欲墜的精神堤壩。她低著頭,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
門開了。張警官和李警官走了進來,手里拿著文件夾。他們拉開對面的椅子坐下,動作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沉重感。張警官將文件夾放在桌上,打開,里面是高明的舉報材料、筆跡鑒定意見書、監(jiān)控截圖、聊天記錄打印件……厚厚一摞,像一座小山,沉沉地壓在林薇的心頭。
“林薇?!睆埦匍_口,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死寂的空氣里,“關于你涉嫌偽造高明簽名,意圖非法轉移其名下‘錦湖苑’1802號房產(chǎn)一案,現(xiàn)在依法對你進行訊問。希望你如實供述?!?/p>
林薇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和最后一絲掙扎:“我沒有!是他冤枉我!那簽名……那簽名是他自己簽的!他忘了!他工作忙,經(jīng)常忘事!”她的聲音尖銳刺耳,帶著哭腔,卻在接觸到張警官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時,瞬間失去了底氣。
張警官沒有說話,只是拿起那份筆跡鑒定意見書的復印件,推到林薇面前,手指精準地點在“不具備同一性,系模仿偽造形成”的結論性文字上。白紙黑字,冰冷如刀。
林薇的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被那行字燙傷了眼睛,猛地瑟縮了一下。
“這是國家級鑒定機構出具的結論?!睆埦俚穆曇艉翢o波瀾,“林薇,模仿筆跡需要大量的練習。你模仿高明簽名練習用的廢紙,我們在你家書房找到了。上面有你練習的痕跡,還有剝落的指甲油碎屑。你無名指戴戒指,指甲油最容易在那個位置剝落,對嗎?”他復述著高明提供的細節(jié),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子彈,精準命中。
林薇的臉色瞬間灰敗下去,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還有這個?!崩罹倌闷饚讖埓蛴〕鰜淼奈⑿帕奶煊涗浗貓D,正是林薇和陳浩關于“簽名練成”、“委托書”、“計劃好了”的那幾頁,“你和陳浩的對話,解釋一下?”
鐵證如山!林薇看著那熟悉的對話,看著自己曾經(jīng)打下的那些沾沾自喜的字句,此刻卻成了勒死自己的繩索。她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辯駁不出。巨大的絕望和恐懼徹底淹沒了她。精心構筑的謊言堡壘,在鐵證面前,脆弱得像一張被戳破的紙。
“我……我……”她語無倫次,涕淚橫流,“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一時糊涂……浩……陳浩他……”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抬頭,眼神里充滿了怨毒和推諉,“是他!是他慫恿我的!他說那房子值錢,說高明……說高明根本不懂珍惜我!是他給我出的主意!錢……那五萬塊也是他給我的!讓我去找人做假委托書!”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試圖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陳浩身上。
張警官和李警官交換了一個眼神,沒有打斷她的攀咬。這正是他們需要的突破口。
“那五萬塊現(xiàn)金,來源?”張警官追問。
“他……他給我的!現(xiàn)金!裝在紙袋里!”林薇急切地說。
“哪個圖文工作室做的假委托書?叫什么名字?地址在哪?”李警官緊接著追問,語速極快。
林薇被問懵了,她當時只負責收錢和去指定的地方拿東西,根本沒留意具體名字?!拔摇也恢?!陳浩帶我去的!在一個小巷子里……叫……叫什么‘快印’?還是‘速達’?我不記得了!你們去問他!都是他干的!”她語無倫次,拼命地把所有指向自己的線索都推向陳浩。
隔壁的訊問室里,陳浩的處境同樣糟糕。面對同樣的鐵證,尤其是林薇在極度恐懼下必然的攀咬,他最初的強硬早已瓦解。當警察直接點出那家圖文工作室的名字(警方早已通過銀行流水鎖定并核查過),并出示工作室老板的證詞和監(jiān)控(顯示是林薇獨自一人去取的偽造委托書)時,陳浩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
“錢是我給的!是我鬼迷心竅!”陳浩抱著頭,聲音嘶啞,充滿了懊悔和急于撇清,“但主意是她先提的!她說她恨高明,說那房子有她一半,說高明對不起她!偽造簽名、做假委托書都是她的想法!她說她有把握!我只是……我只是被她迷昏了頭,一時糊涂給了她錢……我沒參與具體操作啊警官!我就是……就是被她騙了!”他聲淚俱下,把自己描繪成一個被美色誘惑、一時糊涂的從犯,拼命將主謀的帽子扣回林薇頭上。
兩人的口供互相印證了對方的罪行,也互相將對方推向了更深的深淵。那點所謂的“愛情”,在冰冷的法律和自身的恐懼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只剩下赤裸裸的互相撕咬和推諉。
訊問室的門再次被推開。高明走了進來。他沒有穿警服,只是普通的黑色夾克,身形挺拔。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深邃得看不到底。他徑直走到張警官身邊的位置坐下,目光落在對面形容枯槁、狼狽不堪的林薇身上。
林薇在看到他出現(xiàn)的一剎那,如同被高壓電擊中,身體劇烈地彈跳了一下,手銬撞在金屬桌板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她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瞪著高明,那里面交織著極度的恐懼、滔天的怨恨,還有一種被徹底扒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巨大羞恥。
“高明!”她尖利地嘶喊出聲,聲音因為過度激動而劈叉,像破鑼刮過,“是你!是你害我!你這個魔鬼!你毀了我!你毀了我的一切!”淚水混合著糊掉的眼妝,在她臉上沖出污濁的溝壑。她掙扎著想撲過來,卻被固定在椅子上,只能徒勞地扭動身體,像一條瀕死的魚。
高明靜靜地看著她歇斯底里的表演,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個與己無關的陌生人,在看一場荒誕的鬧劇。她此刻的崩潰和指控,在他聽來,不過是失敗者絕望的哀嚎。
張警官拿起桌上那份早已準備好的文件,推到了林薇面前。文件的標題是幾個加粗的黑色大字——刑事拘留通知書。
“林薇,”張警官的聲音如同法官落下的法槌,“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八十二條之規(guī)定,現(xiàn)決定對你執(zhí)行刑事拘留。羈押地點:市第一看守所?!彼闷鹨恢Ш谏暮炞止P,拔掉筆帽,遞向高明。
高明接過筆。那支普通的簽字筆,此刻握在他手里,卻仿佛有千鈞之重。他沒有絲毫猶豫,手臂越過桌面,穩(wěn)穩(wěn)地將筆塞進了林薇那只被銬著、抖得不成樣子的右手中。
她的手指冰涼,濕滑,全是冷汗。筆桿幾乎要從她無力的指間滑落。
高明的手掌覆蓋上去,包裹住她顫抖的手背和那支筆。他的掌心干燥而穩(wěn)定,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冰冷的力量。他的聲音低沉、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進林薇的耳膜和心臟:
“簽吧,林薇。”
“這份文件,需要你親筆確認?!?/p>
“簽下你的名字。”
“為你做過的一切。”
他的手只是虛握著,并未真正用力去引導。他只是提供了一個支撐點,一個冰冷的支點。
林薇的手抖得如同風中的枯葉。筆尖懸在拘留通知書下方“被拘留人簽名”那一欄的空白處,劇烈地顫抖著,墨水滴落,在紙上暈開一個丑陋的黑點。她死死咬著下唇,牙齒深陷進肉里,嘗到了血腥味。她看著那冰冷的標題,看著高明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的冷漠臉龐,巨大的屈辱和滅頂?shù)慕^望讓她幾乎窒息。
最終,那顫抖的筆尖,帶著無盡的抗拒和恐懼,還是落在了慘白的紙上。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細微的“嗤啦”聲,在這死寂的房間里卻清晰得如同裂帛。
“林——薇——”
兩個字,寫得歪歪扭扭,筆畫斷續(xù),墨跡深一塊淺一塊,像垂死之人的最后掙扎。寫完最后一筆,她像是被徹底抽干了所有力氣,手猛地一松,那支黑色的簽字筆“啪嗒”一聲掉落在桌面上,滾了幾圈。
高明的手,在她松手的瞬間,便已收了回去。他看著紙上那個丑陋、扭曲的名字,看著名字上方那排冰冷的“刑事拘留通知書”字樣,眼神沒有絲毫波動。
他站起身,沒有再看林薇一眼,仿佛她和她簽下的那個名字,都只是空氣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他對著張警官微微頷首:“辛苦張隊?!比缓?,轉身,步履沉穩(wěn)地走出了訊問室。門在他身后輕輕關上,隔絕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絕望和崩潰。
林薇癱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慘白的燈光,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那個她曾無比熟悉、代表著她身份的名字,此刻落在拘留通知書上,每一個丑陋的筆畫,都在宣告著她十年婚姻的徹底終結,和她人生自由與名譽的瞬間崩塌。同一個名字,簽下了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結局。
高明走出公安局大樓。深夜的風帶著涼意,吹拂在臉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清冷的空氣涌入肺腑,驅散了訊問室里殘留的污濁氣息。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臺階上,望著城市璀璨卻遙遠的萬家燈火。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他拿出來,屏幕上跳動著“媽”的字樣。他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
“明啊,”母親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擔憂和一絲小心翼翼,透過聽筒傳來,“這么晚了,還沒休息?薇薇……她跟你在一起嗎?打她電話一直關機,我這心里……老不踏實?!?/p>
高明握著手機,指節(jié)微微用力。他抬眼,望向遠處沉沉的夜色,聲音低沉卻異常平穩(wěn):“媽,她暫時不在。有點……工作上的急事,可能要去外地處理一陣子?!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家里出了點事,比較復雜。您和爸別擔心,我會處理好。等事情明朗了,我會回去看你們,當面說清楚。”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母親顯然聽出了兒子話語里的沉重和異樣?!懊靼 彼穆曇粲行┻煅剩安还苁裁词?,別一個人扛著。家……永遠是你的家?!?/p>
“我知道,媽?!备呙骱眍^微哽,隨即被他強行壓下,“你們早點休息。放心?!?/p>
掛了電話,他靠在冰冷的石柱上,閉上眼睛。母親的擔憂像一根細小的針,刺破了他連日來用仇恨和冷靜筑起的堅硬外殼,露出底下深藏的、血肉模糊的創(chuàng)口。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洶涌襲來,瞬間席卷了四肢百骸。處理背叛,收集證據(jù),面對警察,看著仇人身陷囹圄……每一步都走得精準而冷酷,耗盡了所有的心力。
他需要回去。不是回那個冰冷的酒店房間,而是回到那個曾經(jīng)被稱作“家”、如今只剩下背叛印記的地方。他需要親眼看看,那個被蛀空了的巢穴,如今是什么模樣。
推開“錦湖苑”1802室的大門,一股混雜著灰塵和淡淡香水味的冷空氣撲面而來。高明沒有開燈,就著窗外城市映進來的微光,打量著這個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客廳里一片狼藉。原本擺放著精致歐式沙發(fā)的區(qū)域,現(xiàn)在空空如也,只留下地毯上幾道深深的壓痕和幾片零星的包裝泡沫碎屑。電視柜還在,但上面那臺大屏幕電視不見了蹤影。餐廳里,那張他們一起挑選的實木餐桌孤零零地立著,椅子少了兩把??諝庵?,似乎還殘留著林薇常用的那款香水的味道,混合著搬運后揚起的灰塵,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
他慢慢地走進去,腳步聲在空曠的屋子里回蕩。主臥室的門敞開著。里面更是觸目驚心。衣柜大門洞開,里面只剩下高明自己那些深色西裝和襯衫,孤零零地掛著。林薇那些色彩鮮艷、占據(jù)了大半個空間的衣裙、包包、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梳妝臺上,瓶瓶罐罐的化妝品被掃蕩一空,只剩下一個倒下的空首飾盒蓋子,還有幾根散落的、不起眼的黑色發(fā)卡。床上,屬于林薇的枕頭和那床她最喜歡的真絲夏被,也不見了。
高明走到梳妝臺前,拿起那個空的首飾盒。盒蓋內側,還貼著一張小小的、已經(jīng)泛黃的拍立得照片。照片里是剛結婚不久的他們,在蜜月旅行的海邊,他背著林薇,兩人對著鏡頭笑得沒心沒肺,陽光燦爛。那時候的林薇,眼睛里真的有光,映著海水的藍。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照片,指尖在照片上林薇燦爛的笑臉上輕輕拂過。然后,他手指用力,將那張小小的照片從盒蓋內側摳了下來。照片背面,還殘留著粘膠撕扯后的痕跡。他看也沒看,隨手將照片和空的首飾盒一起,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里。
“哐當”一聲輕響。
他走到窗邊。這里視野開闊,能俯瞰大半個城市的夜景。遠處高樓閃爍的霓虹,像無數(shù)冷漠的眼睛。他靜靜地站著,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不知過了多久,他拿出手機,點開微信朋友圈。
手指滑動,停在了林薇的頭像上。她的朋友圈設置了三天可見,此刻一片空白。高明點開她的頭像,進入詳細資料頁,目光落在那個“刪除聯(lián)系人”的紅色選項上。
指尖懸停。
一秒,兩秒。
然后,沒有絲毫猶豫,帶著一種斬斷所有腐朽根系的決絕,他按了下去。
屏幕上彈出一個冰冷的確認框:“將聯(lián)系人‘林薇’刪除,同時刪除與該聯(lián)系人的聊天記錄。刪除后,你將不再接收對方消息?!?/p>
“刪除”。
屏幕上代表林薇的那個頭像和名字,瞬間消失。連同他們之間十年的聊天記錄,所有的甜言蜜語、日?,嵥?、爭吵和好……一切電子化的痕跡,都在這一刻被徹底抹去。
窗外的霓虹依舊閃爍,將高明沉默的側影映在冰冷的玻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