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那條歪脖子老槐樹,枝椏扭曲得像是垂死掙扎的手臂,
在鉛灰色的天空下投下濃重、粘稠的陰影。谷怨把最后一個印著“廣闊天地,
大有作為”字樣的破舊帆布包從“鐵牛55”那突突亂響、噴著黑煙的拖拉機上拖下來時,
肺里立刻像塞進了一把燒紅的砂礫,猛地弓起腰,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鹊醚矍鞍l(fā)黑,
冷汗瞬間濕透了貼身的、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后背。喉嚨深處一股濃重的鐵銹味直往上涌,
他死死咬著牙,把那口血沫硬生生咽了回去,嘴里只留下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腥?!鞍盐?!
谷老師!”一個穿著靛藍色粗布褂子、褲腿挽到膝蓋的干瘦老頭兒,叼著根沒點著的旱煙桿,
小跑著迎過來,布滿褶子的臉上堆滿了過分的熱情,一雙手伸出來,指甲縫里全是黑泥,
“一路辛苦,辛苦!可把你們盼來了!我是村長,姓趙,趙有田!”他那雙渾濁的小眼睛,
飛快地在谷怨煞白的臉上和地上那個癟塌塌的帆布包之間掃了個來回,
那點熱乎氣兒似乎涼下去半分。“谷怨。”谷怨勉強直起身,聲音有點發(fā)虛,
伸出手跟趙有田那粗糙得像樹皮的手碰了碰,冰涼的觸感讓他指尖微微一縮?!斑€有我!
林大壯!身強力壯,吃苦耐勞!”一個粗獷的聲音炸雷般響起。
林大壯像座鐵塔似的從拖拉機另一側(cè)跳下來,落地咚的一聲悶響。他穿著嶄新的綠軍裝,
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碩大軍挎包,濃眉大眼,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
渾身上下都噴涌著用不完的精力。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拍在谷怨單薄的背上,
拍得谷怨又是一個趔趄,差點直接趴進地上的黃泥坑里。“老谷,你這身子骨,嘖嘖,
風大點都能給你吹跑了!放心,往后有啥力氣活兒,包在我身上!
”趙有田臉上那點殘余的熱乎勁兒徹底被林大壯這實打?qū)嵉膲K頭給點燃了,
笑得見牙不見眼:“好!好!林老師一看就是好把式!咱們這兒別的沒有,力氣活兒管夠!
”谷怨被林大壯那一巴掌拍得胸腔里翻江倒海,好不容易壓下又涌上來的腥甜,皺著眉,
不動聲色地挪開一步,離那座過于熱情的鐵塔遠點。他抬起眼,目光掠過趙有田,
投向這個名叫“槐樹坳”的村子。土坯房低矮、破敗,像一群蜷縮在巨大山影下的疲憊老獸。
墻壁上殘留著斑駁的舊標語,“抓革命,
促生產(chǎn)”的字跡在風吹雨打下只剩下模糊的暗紅印子。
一條渾濁發(fā)黑、幾乎不流動的水溝散發(fā)著難以言喻的漚臭味,懶洋洋地穿過村子中央,
水面上浮著爛菜葉和可疑的泡沫。幾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在泥濘的小路上有氣無力地溜達,
皮毛臟得看不出本色,偶爾停下來,警惕地朝他們這幾個外來者投來一瞥,眼神空洞麻木,
喉嚨里擠出幾聲低沉的嗚咽。一片死氣沉沉。只有遠處山巒連綿起伏的墨綠色輪廓,
沉默而巨大地壓下來,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亙古的荒涼。
山風嗚咽著穿過那些歪斜的房檐和光禿禿的樹梢,聲音尖細又空洞,
像是無數(shù)看不見的人在竊竊私語,又像是某種不懷好意的低笑?!白甙?,兩位老師!
住處都拾掇好了!”趙有田搓著手,熱情地引路,“就在村西頭,老祠堂旁邊那兩間空屋,
安靜!敞亮!”他刻意避開了水溝邊那條最泥濘的小路,
引著他們往旁邊一條稍微干燥些的土埂上走。林大壯扛著他那個大得離譜的軍挎包,
咚咚咚地跟在后面,像個得勝歸來的將軍。谷怨拎著自己輕飄飄的帆布包,
腳步有些虛浮地跟著。剛繞過一堆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糞堆,
走在最前面的趙有田猛地“咦”了一聲,停了下來。只見前面幾米開外的路中央,
橫躺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走近幾步,一股濃烈的血腥混合著內(nèi)臟的腥臊氣撲面而來。
是條死狗。一條半大的黑狗。脖子以一種極其詭異的角度扭曲著,
幾乎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擰了個對折。暗紅發(fā)黑的血浸透了它脖頸處的皮毛,
黏糊糊地糊在泥地上。最刺眼的是那裸露出來的頸骨斷裂處,
一圈深紫色的印記清晰地烙印在皮肉上——那形狀,分明是一只用力掐扼留下的人手?。?/p>
五指的形狀扭曲可怖,邊緣甚至微微發(fā)青,仿佛淤血滲進了骨頭縫里。林大壯倒吸一口涼氣,
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臉色有點發(fā)白:“我……操!這……這他媽什么玩意兒干的?狼?
”他聲音有點抖,眼睛死死盯著那個紫黑色的手印,胃里一陣翻騰。
趙有田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眉頭擰成了疙瘩,溝壑縱橫的臉皮繃得緊緊的。
他幾步上前,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在那狗脖子斷裂處附近按了按,又扒拉了一下狗頭。
他的動作很快,帶著一種刻意的不耐煩和避諱。“嘖!晦氣!
”趙有田猛地啐了一口濃痰在死狗旁邊的泥地上,站起身,
臉上重新堆起一種混合著煩躁和強作鎮(zhèn)定的表情,揮著手像驅(qū)趕蒼蠅,“就是餓狼!
這陣子山里餓急了的畜生下來了!咬死好幾條看家狗了!這幫不中用的玩意兒!”他抬腳,
泄憤似的踢了一下死狗僵硬的腿,“回頭找人拖去埋了!擋道!”他催促著,聲音拔高了些,
帶著不容置疑,“快走快走!別沾了晦氣!”谷怨沒動。他站在離死狗三步遠的地方,
目光銳利得像針尖,牢牢釘在那個深紫色的手印上。狼?什么樣的狼,
爪子能留下如此清晰、如此符合人類五指結(jié)構、甚至帶著指關節(jié)壓迫痕跡的淤痕?
那淤痕邊緣微微擴散的青紫色,透著一股子陰冷的邪氣?!摆w村長,”谷怨的聲音不大,
卻異常清晰,穿透了嗚咽的風聲,“您確定是狼?這印子……”“哎呀!谷老師,
你城里娃懂個啥!”趙有田粗暴地打斷他,語氣急躁,眼神卻有些閃爍,
不敢與谷怨那雙過于平靜的眼睛對視,“山里的事,你不明白!這畜生狡猾著呢!走走走,
趕緊安頓下來是正經(jīng)!”他幾乎是半推半搡地趕著林大壯往前走,
不再給谷怨任何開口的機會。林大壯被趙有田推著,一步三回頭地看著那死狗,
臉上驚疑不定,低聲嘟囔:“老谷……那印子……真他媽邪門兒……”谷怨沒再說話。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扭曲的狗尸和那個刺目的紫手印,默默跟上。
肺里的灼痛似乎被一股更陰冷的寒意壓了下去。那手印的形狀,像一枚冰冷的印章,
狠狠地蓋在了他對這個“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的第一印象上。狼?他心底冷笑一聲,
鬼才信。所謂的“住處”,是緊鄰著村西頭那座黑黢黢祠堂的兩間低矮土坯房。
祠堂的墻皮大片剝落,露出里面深色的土坯,門板朽壞得厲害,裂開幾道猙獰的大縫,
像幾張無聲吶喊的嘴。一股陳年的、混合著塵土、霉味和隱約香燭氣的陰冷氣息,
從那些縫隙里絲絲縷縷地滲出來,纏繞在人的皮膚上。
趙有田掏出兩把銹跡斑斑、鑰匙齒都磨平了的黃銅大鑰匙,嘩啦啦一陣響,
捅開了兩間土屋的門鎖。門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
一股濃重的、令人窒息的霉味混雜著灰塵猛地撲出來。屋里極暗。
只有屋頂幾片歪斜的明瓦透下幾縷微弱的光柱,光柱里塵埃瘋狂地舞動。
靠墻砌著北方農(nóng)村常見的土炕,炕席破舊發(fā)黑,邊角都爛了。一張三條腿的破桌子靠在墻邊,
第四條腿用幾塊碎磚頭墊著。墻角堆著些看不清是什么的破爛雜物,結(jié)滿了蛛網(wǎng)。
“條件……艱苦了點,”趙有田搓著手,語氣有些干巴巴的,“但收拾收拾,能住人!
村里……也就這兒空著,離學校近,娃娃們念書方便。
”他指了指祠堂后面一條更窄的、長滿雜草的小路,“喏,順著那條路下去,
沒多遠就是大隊部改的學堂了。”林大壯探頭看了看自己那間,又伸頭看看谷怨那間,
眉頭擰得能夾死蒼蠅:“趙村長,這……這能住人?晚上耗子不得爬炕頭上來?。?/p>
”他指著谷怨那間屋子墻角一個明顯的耗子洞。“哎呀,林老師,克服克服!革命青年嘛!
”趙有田打著哈哈,眼神又飄忽起來,“回頭給你們弄點新麥草鋪鋪炕!
柴火就在祠堂后頭堆著,自己取用!水嘛,村東頭有口老井!干凈著呢!
我得趕緊去安排人埋那死狗!你們先拾掇著!”說完,不等兩人再開口,他像被鬼攆似的,
轉(zhuǎn)身就走,腳步快得有些踉蹌,迅速消失在祠堂拐角的陰影里?!斑@老小子,
溜得比兔子還快!”林大壯對著趙有田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一臉晦氣。
他把自己那巨大的軍挎包往自己屋里的土炕上一扔,激起一大片灰塵,嗆得他直咳嗽。
他叉著腰,環(huán)顧這間破敗的牢房,臉上寫滿了“老子不干了”?!袄瞎?!
”林大壯幾步竄到谷怨屋門口,壓低聲音,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急迫,“你看見那狗脖子沒?
那手?。∽系冒l(fā)黑!那能是狼?騙鬼呢!這他媽鬼地方絕對不對勁!這才剛來,
就撞上這邪乎事!指不定還有啥等著咱們呢!”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都快噴到谷怨臉上,
“聽我的,咱倆收拾收拾,趁天還沒黑透,腳底抹油——溜!回城!
隨便找個啥活不比在這鬼地方等死強?這他媽根本不是人待的地兒!”谷怨沒立刻回應。
他慢條斯理地把自己的帆布包放在那張三條腿的破桌子上,動作輕緩。
肺部的悶痛一直沒消停,像有個小鉤子在里面時不時扯一下。他走到門口,
目光卻越過了林大壯那張焦躁的臉,投向稍遠處祠堂另一側(cè),一株枝葉稀疏的老棗樹下。
那里扯著幾根麻繩,晾曬著幾件半舊的粗布衣裳。一個身影正背對著他們,踮著腳,
把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底碎花褂子往繩子上掛。身形纖細,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垂在背后,
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陽光艱難地穿過老棗樹稀疏的枝椏,在她身上投下跳躍的光斑。
就在這時,那姑娘似乎掛好了衣服,轉(zhuǎn)過身來。一張臉清晰地映入谷怨的視野。
十七八歲的年紀,皮膚是山里人少見的那種白皙細膩,像上好的細瓷。眉毛彎彎,眼睛很大,
瞳仁是極深的黑色,看人的時候似乎帶著點怯生生的水光,但細看之下,
那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和疏離。鼻梁挺秀,
嘴唇是淡淡的粉色。她的美,帶著一種山野的清靈,
又糅合著一種奇異的、近乎透明的脆弱感,像清晨草葉尖上懸而未落的露珠,
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破碎。是哈盟。谷怨腦子里立刻跳出這個名字。他聽公社文書提過一句,
說槐樹坳有個叫哈盟的姑娘,家里是外來戶,懂點“老輩子傳下來的東西”,人很安靜。
哈盟顯然也看到了他們這兩個陌生面孔,微微一怔,那雙深黑的眼睛里飛快地掠過一絲訝異,
隨即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兩小片陰影,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她手里還捏著個小小的、黃銅色的圓盤,似乎是剛才順手從晾衣繩旁的窗臺上拿起來的。
就在她微微側(cè)身,似乎想快步離開時,夕陽的余暉恰好以一個刁鉆的角度穿透老棗樹的枝葉,
猛地打在她手中那個黃銅圓盤光滑的表面上。嗡——!一道刺目無比的金銅色銳光,
如同燒紅的針尖,毫無預兆地、狠狠地扎進了谷怨的眼底!“呃!”谷怨猛地閉緊雙眼,
一陣強烈的眩暈和劇痛從眼球直沖腦髓,眼前瞬間爆開一片血紅!
他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眼睛,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身體晃了晃,差點沒站穩(wěn)。
喉嚨深處那股熟悉的甜腥味再次瘋狂上涌,他死死咬住牙關,才沒當場咳出來。“老谷?
你怎么了?”林大壯被他這反應嚇了一跳,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只看到哈盟匆匆抱著木盆離開的背影,“那誰啊?新媳婦?長得倒真水靈……哎,
老谷你臉咋這么白?見鬼了?”眩暈感稍退,劇痛仍在眼球深處搏動。谷怨放下手,
緩緩睜開眼。視野里殘留著一圈圈晃動的光斑,哈盟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土屋拐角,
只有那株老棗樹在暮色中靜默?!皼]什么,”谷怨的聲音異常沙啞,
帶著一絲極力壓抑的喘息,他抬手,用手背狠狠蹭過嘴角,指尖果然沾上了一點暗紅的血沫。
他盯著指尖那抹刺眼的紅,又抬眼望向哈盟消失的方向,那里空蕩蕩的,
仿佛剛才那刺穿靈魂的光芒只是幻覺。他忽然扯動嘴角,露出一絲極其古怪的笑意。
那笑意冰冷,帶著點神經(jīng)質(zhì)的探究,像毒蛇吐信,與他蒼白病弱的外表格格不入?!芭??
”他低聲反問,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卻又清晰地鉆進林大壯的耳朵里,“為什么要跑?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土墻,再次落在那早已消失的姑娘和她手中那神秘的銅盤上,
眼底深處燃起兩簇幽暗而偏執(zhí)的火苗。
“那姑娘懂風水……”谷怨的聲音里透出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興奮,
手指無意識地捻著指尖那點黏膩的血跡,“你不覺得……這比跑掉,有意思多了嗎?”夜色,
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潑滿了槐樹坳。沒有電燈,家家戶戶窗欞里透出的豆大油燈光芒,
非但不能驅(qū)散黑暗,反而在無邊的墨色里點綴出一個個昏黃、搖曳的光點,
更顯得孤寂而詭異。風停了,死寂沉甸甸地壓下來,
只有遠處山林里偶爾傳來幾聲夜梟凄厲的啼叫,撕破沉寂,又迅速被無邊的黑暗吞沒。
祠堂邊的土屋里,一盞小小的煤油燈放在三條腿的破桌上,
燈苗被窗縫里透進來的冷風吹得忽明忽暗,在谷怨和林大壯臉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
墻壁上他們被放大的影子也跟著瘋狂舞動,像一群無聲狂歡的鬼魅。林大壯坐在土炕沿上,
屁股底下墊著他那件寶貝綠軍裝外套,手里攥著半個硬得像石頭的玉米面窩頭,
食不知味地啃著。他煩躁地扭動著身體,總覺得炕席底下有東西在爬,
那扇破門板也似乎隨時會被什么東西從外面推開。
谷怨那兩句“懂風水”和“有意思”像冰錐子一樣扎在他腦子里,越想越覺得脊背發(fā)涼。
“老谷,”林大壯終于忍不住,壓著嗓子,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你他媽……你下午那話啥意思?風水?那玩意兒能頂飯吃?還是能保命?
我看那丫頭片子邪性得很!你看她手里那破銅盤子,晃你一下你就差點背過氣去!
還有趙有田那老狐貍,說話遮遮掩掩,那死狗……”他話沒說完,谷怨突然豎起一根手指,
貼在唇邊:“噓——”屋內(nèi)瞬間死寂。林大壯渾身肌肉一下子繃緊,窩頭差點掉地上。
他屏住呼吸,側(cè)耳細聽。嗚……嗚……一種極其細微、極其壓抑的聲音,
從隔壁——也就是林大壯住的那間屋子里,極其清晰地傳了過來!
那聲音……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捂住口鼻后,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瀕死的嗚咽!斷斷續(xù)續(xù),
氣若游絲,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絕望!林大壯的臉“唰”一下變得慘白,眼珠子瞪得溜圓,
死死盯著那堵隔開兩間屋子的薄薄的土坯墻,仿佛能透過土坯看到隔壁的景象。
他感覺自己的血液瞬間涼透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有……有人在我屋里?!
”林大壯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他猛地看向谷怨,尋求確認。
谷怨的臉色在昏暗的油燈下顯得更加慘白,嘴唇抿成一條沒有血色的細線。
他同樣盯著那堵墻,眼神銳利得驚人,里面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冰冷的專注和探究。
他側(cè)著頭,耳朵微微朝聲音來源的方向傾斜,像在捕捉每一個細微的音節(jié)。嗚咽聲停了。
死寂重新降臨,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林大壯剛想松一口氣,那聲音又來了!而且更近了!
仿佛……仿佛就在他那間屋子的炕底下!嗚…嗚…嗚……這一次,
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嗤啦…嗤啦…像是用指甲在粗糙的木板上緩慢地、一下一下地刮撓!
“在……在炕底下!”林大壯魂飛魄散,牙齒咯咯打顫,整個人像篩糠一樣抖起來。
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跑!必須跑!離開這屋子!
離開這鬼地方!“操他媽的!”林大壯野獸般低吼一聲,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他像顆炮彈一樣從炕沿上彈起來,巨大的力量帶倒了那張三條腿的破桌子,
煤油燈“哐當”一聲砸在地上,玻璃罩碎裂,燈油潑濺,火焰“騰”地竄起一小片!“鬼!
有鬼??!”林大壯完全失去了理智,被那火光一刺激,更是徹底瘋狂。他根本顧不上谷怨,
也顧不上那點小火苗,像一頭被紅布激怒的公牛,赤紅著眼睛,憑借著蠻力,
用肩膀狠狠撞向那扇本就朽壞的破門板!“砰——嘩啦!”朽爛的門栓和門軸根本不堪一擊,
瞬間斷裂!門板帶著一股煙塵,被他整個撞飛了出去!林大壯沖了出去,像沒頭的蒼蠅,
在濃稠的黑暗里狂奔,一邊跑一邊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嚎叫:“鬼!鬧鬼了!祠堂!
是祠堂里的鬼跑出來了!燒了它!把祠堂燒了就干凈了!燒了它啊——!
”凄厲的喊叫聲在死寂的村落夜空中瘋狂回蕩,瞬間撕裂了槐樹坳虛假的平靜。
谷怨被林大壯撞門帶起的勁風刮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扶住墻壁穩(wěn)住身體,
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撕扯著胸腔,帶來尖銳的疼痛。他捂著嘴,
指縫間再次滲出溫熱的液體。地上的煤油燈還在燃燒,
潑濺的燈油引燃了干燥的麥草和炕席一角,小小的火苗貪婪地向上舔舐,發(fā)出噼啪的聲響,
在土墻上投下更加巨大、更加狂亂舞動的影子?;鸸馓S,映照著谷怨的臉。
他咳得彎下了腰,身體因為痛苦而微微顫抖,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
死死盯著隔壁那扇被撞開的、黑洞洞的門。那嗚咽聲和刮撓聲,在林大壯破門而出的瞬間,
戛然而止。火苗蔓延得更快了,濃煙開始彌漫。谷怨卻像感覺不到那灼熱和嗆人的煙霧,
他撐著墻壁,一步一步,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冷靜,走向那扇通往隔壁黑暗的門洞。
濃煙嗆得他眼淚直流,肺部火燒火燎。他停在門口,里面一片漆黑,
只有自己身后土屋燃燒的火光,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射進去,在對面墻壁上搖曳晃動。
土炕的輪廓在影子里顯得巨大而沉默。那下面……剛才傳出聲音的地方……谷怨深吸一口氣,
混雜著濃煙和塵埃的空氣刺得他喉嚨劇痛。他彎下腰,忍著劇烈的眩暈和咳意,
朝那黑洞洞的炕沿下望去——“谷老師!”一個清凌凌、帶著急切的聲音突然在屋外響起。
谷怨的動作猛地頓住。哈盟的身影出現(xiàn)在被撞飛的破門框外。
她顯然是被林大壯的嚎叫和這里的火光驚動了,跑得有些急,微微喘息著。
懷里抱著一個半舊的木盆,盆里似乎還裝著些濕漉漉的衣物。她白皙的臉上沾了點煙灰,
那雙深黑的大眼睛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顯得格外明亮,
里面清晰地映著谷怨身后燃燒的火焰和他自己狼狽的身影。她的目光越過谷怨的肩膀,
看了一眼隔壁那黑洞洞的門口,又迅速落回谷怨臉上,眉頭微蹙?!盎?!
”哈盟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她飛快地把木盆往旁邊地上一放,幾步?jīng)_了進來,
竟全然不顧那蔓延的火苗和濃煙。她動作麻利地脫下自己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底碎花外褂,
對著地上燃燒的麥草和炕席用力撲打!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山里姑娘特有的韌勁。
谷怨看著她撲火的背影,那纖細的腰肢在火光勾勒下繃緊,烏黑的辮子隨著動作甩動。
他眼底那幽暗的火苗跳動了一下,默默退開半步,讓出位置,捂著嘴壓抑著咳嗽。
哈盟幾下?lián)錅缌嗣骰?,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焦黑和嗆人的濃煙。她直起身?/p>
用手背抹了一下額角的汗珠,臉頰因為用力而泛著紅暈。她這才看向谷怨,
目光落在他捂著嘴、指縫間隱約可見暗紅的手上,眼神微微一凝。“你……”她欲言又止,
似乎想問他的傷,但目光很快又轉(zhuǎn)向了隔壁那間黑洞洞、死寂的屋子,眉頭蹙得更緊。
深黑的瞳孔里,映著那扇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門洞,流露出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
混雜著警惕、憂慮和一種深沉的無奈?!八掷蠋?,沒事吧?”哈盟的聲音低了下來,
帶著點遲疑。顯然,她聽到了林大壯那瘋魔般的嚎叫。谷怨放下手,
將沾著血的手指不動聲色地蜷進掌心,藏進袖子里。他搖了搖頭,
聲音因為剛才的濃煙和咳嗽而沙啞得厲害:“嚇著了,跑出去了?!彼D了頓,
目光銳利地鎖住哈盟的眼睛,那眼神像手術刀,要剝開她平靜表象下的東西,
“他在隔壁炕底下,聽到聲音了……像女人哭,還有……撓東西的聲音。
”哈盟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避開谷怨過于直接的審視目光,
視線落回隔壁那扇黑漆漆的門洞,沉默了幾秒鐘。濃煙還在緩緩升騰,
空氣里彌漫著焦糊味、燈油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陰冷。“不是鬼?!惫私K于開口,
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微微抬起下巴,望向祠堂那黑黢黢的巨大輪廓,在夜色里如同蟄伏的巨獸?!笆窃箽?。
”她補充道,語氣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篤定,“年頭久了,盤踞在陰地,受了驚擾,
化出形來嚇人。”她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谷怨,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
此刻清晰地倒映著谷怨蒼白而專注的臉龐?!肮饪啃U力,趕不走,也壓不住?!惫仍沟淖旖?,
在濃煙的陰影里,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
更像是一種冰冷的、捕獵者看到目標終于顯形的興奮弧度?!澳恰趺床拍茏屗卜贮c?
”谷怨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誘導。他往前湊近了一小步,
縮短了與哈盟的距離。油燈已滅,只有遠處其他土屋透出的微弱天光勾勒著兩人的輪廓,
谷怨能清晰地聞到哈盟身上傳來的、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著方才撲火留下的焦糊氣息。
哈盟似乎沒察覺到他刻意的靠近,或者說,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個“它”所占據(jù)。
她微微側(cè)過臉,目光再次投向祠堂方向,仿佛在凝視那無形的怨氣本身?!霸箽饣危?/p>
有形無質(zhì),”她的聲音在夜風里顯得有點飄忽,卻字字清晰,
“尋常的刀砍火燒都傷不到根本,只會讓它戾氣更重。驚擾了它,
想讓它平息……”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需得用‘引’?!薄耙??
”谷怨重復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揚,帶著濃厚的興趣。他眼底的幽光更盛?!班?。
”哈盟輕輕點頭,一縷散落的烏發(fā)垂在頰邊,隨著她的動作輕晃,
“就像……就像給迷路的人指個方向,給燒得旺的火堆里添塊壓火的石頭。
”她似乎想找個更貼切的比喻,“要用至陰至柔、又能承載安撫之力的東西做‘引子’,
把它那點化出來的形,從人住的地方引開,引回它盤踞的陰地里去,再……安撫住。
”“至陰至柔……承載安撫……”谷怨咀嚼著這幾個詞,
目光若有所思地掃過哈盟白皙的脖頸,又落到她纖細的手腕上,最后,
他的視線越過哈盟的肩頭,牢牢鎖定了祠堂那巨大而沉默的陰影。祠堂門口,
一株老槐樹虬結(jié)的根須暴露在泥土外,如同蒼老的巨爪。其中一根特別粗壯的主根旁,
斜倚著一截明顯是從老槐樹上斷裂下來的木頭。那木頭一人多高,早已枯死,表皮烏黑皸裂,
布滿蟲蛀的孔洞,透著一股腐朽的死氣。但就在那死氣沉沉的表皮縫隙里,
卻隱約透出一點極其內(nèi)斂的、溫潤如玉的暗沉光澤?!氨热纭墙乩匣蹦??
”谷怨的聲音很輕,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但目光卻精準地釘在那截枯木上,
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銳利。他記得下午進村時,趙有田似乎提過一嘴,
說祠堂門口那棵老槐樹,怕是有好幾百年了,前年雷雨天被劈斷了一根大枝。
哈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那截倚在樹根旁的枯木,眼中掠過一絲訝異,隨即點了點頭,
語氣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贊許:“谷老師眼力真好。就是它。槐木本就屬陰,
尤其是這種百年以上的老槐樹心,飽受地氣陰寒滋養(yǎng),是上好的‘陰引’。
用它……”她的話被一陣由遠及近的、嘈雜混亂的人聲和腳步聲粗暴地打斷了?!霸谀莾海?/p>
火滅了!快!”“大壯!大壯你醒醒!”“按住他!別讓他亂跑!”“鬼!鬼啊!燒祠堂!
燒了它就沒了!”林大壯嘶啞癲狂的哭嚎聲格外刺耳。幾支搖晃的手電筒光柱刺破黑暗,
亂糟糟地朝這邊涌來。跑在最前面的是趙有田,他手里提著一盞馬燈,臉色鐵青。
后面跟著幾個打著赤膊、提著鋤頭扁擔的壯實漢子,
七手八腳地架著拼命掙扎、狀若瘋虎的林大壯。林大壯的綠軍裝被扯得亂七八糟,
臉上涕淚橫流,眼神渙散,嘴里只會反復嘶吼著“鬼”和“燒祠堂”。
趙有田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屋外狼藉空地上的谷怨和哈盟,
還有那扇被撞飛的門板以及屋里飄出的黑煙。他渾濁的老眼里瞬間噴出怒火,
馬燈的光把他臉上的皺紋照得如同刀刻般深刻?!肮壤蠋?!這怎么回事?!
”趙有田的聲音因為憤怒和某種壓抑的恐懼而拔得極高,帶著刺耳的尖利,
“林老師怎么成了這樣?!這屋子怎么著了?!
你們……”他的目光刀子一樣刮過谷怨蒼白的臉,又狠狠剜了一眼旁邊的哈盟,
尤其在哈盟臉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復雜難辨,帶著明顯的排斥和警告,“哈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