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李元慶腳步帶著風(fēng)進(jìn)來，臉上是壓抑不住的輕松。他把手里一個還冒著熱氣的竹編食盒“啪”地放在石榴樹下的石桌上。
“打聽清楚了，”他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眼睛亮亮地看著樹下怔怔出神的周黛，“那姓劉的，死了?！?/p>
周黛猛地抬起頭，像受驚的鹿，手指下意識地絞緊了衣角：“……死了？”聲音又輕又飄，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
“嗯?！崩钤獞c肯定地點頭，打開食盒蓋子，濃郁的鮮香立刻彌漫開來，“應(yīng)該是我昨天那一下敲得太狠，他爬到巷子口就撐不住了，失血過多。今早掃街的發(fā)現(xiàn)的?！彼钢澈欣铮斑?，鴨血粉絲湯，還有湯包。趁熱吃，涼了腥氣重?！?/p>
周黛拿起勺子，手指還有些不穩(wěn)，舀了一勺滾燙的湯，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喝下去。溫?zé)岬臏樦韲祷?，仿佛?qū)散了昨夜殘留的冰冷恐懼。她眼眶倏地紅了，聲音帶著哽咽：“昨天……要不是你……”
“過去的事，翻篇了?！崩钤獞c打斷她，自己也拿起一個湯包，輕輕咬破薄皮，吸了口鮮美的湯汁，“眼下要緊的是把你身份落實。吃完飯，我?guī)闳マk戶籍。以后，你就不是沒著沒落的‘周蘭花’了?！?/p>
周黛點點頭，小口吃著湯包，鮮美的肉餡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她沉默了一下，才低聲說：“我……我昨天偷偷回以前的家附近看了看。鄰居說，那里早就空了，人去樓空。他們……他們可能，都去臺灣了?！彼种械臏谉o意識地攪動著碗里的粉絲，鴨血沉沉浮浮。
李元慶動作頓了頓，抬眼看著她：“嗯。那……你真實年齡是？”
她抬起頭，眼神坦誠了許多，“周朝的周，粉黛的黛。今年二十三，民國十五年生的。之前……是怕惹麻煩，也怕被人認(rèn)出來。”
李元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驚訝，只是“嗯”了一聲：“那……你會些什么？總不能一直在我這兒白吃白住吧？”他語氣帶著點調(diào)侃，試圖沖淡沉重的氣氛。
周黛放下勺子，坐直了些，眼神認(rèn)真起來：“我在金陵女中念的書，后來考上了上海的復(fù)旦大學(xué)，學(xué)的是醫(yī)科。可惜……還沒畢業(yè)，仗就打得更厲害了，被我爹強行叫回了南京?；A(chǔ)的護理、外傷處理、藥品辨認(rèn)和配藥，這些我都懂?！?/p>
“醫(yī)科？！”李元慶眼睛猛地一亮，心中的一塊石頭仿佛落了地，他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帶著驚喜和盤算，“這……這簡直太好了！我正愁沒人懂這個！”
他壓低了些聲音，“以后……有些‘東西’，比如藥品之類的，正需要個懂行的人幫我把關(guān)。你這本事，可算派上大用場了！”
周黛看著他那毫不掩飾的喜悅和算計，反而覺得踏實了些。能有用處，意味著安全，意味著價值。她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揚：“真的？那……我能幫上忙？”
“當(dāng)然！”
李元慶肯定道，“不過，戶籍上，你還是用回‘周黛’這個名字吧，定了就不好改。對外……你就說是我表妹，之前一直在外地讀書，戰(zhàn)亂中跟家里走散了，這才投奔到我這兒?！彼岢隽顺醪降难谧o身份。
周黛想了想，卻輕輕搖了搖頭：“表妹……關(guān)系還是遠(yuǎn)了些。萬一有人細(xì)查，或者像昨天那個劉探長那樣盤問……”
她抬眼看向李元慶，臉頰微紅，眼神里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堅定和一點不易察覺的狡黠，“不如……就說是未婚夫妻吧？這樣……更近些，不容易被挑刺，也更……名正言順一點?！彼秸f聲音越低，手指又不自覺地絞在了一起。
李元慶愣住了，看著她微紅的臉頰和那雙帶著緊張卻異常明亮的眼睛，心頭莫名地動了一下。這丫頭……反應(yīng)倒是快，也夠膽大，也不怕以后嫁不出去。
他隨即笑了起來，帶著點無奈和一絲自己也未察覺的縱容：“行！未婚夫妻就未婚夫妻！反正我這光棍漢一個，白撿個漂亮媳婦兒，也不吃虧！”他故意說得輕松，化解了那點微妙的尷尬。
找到那個牙人時，他果然又在茶館里唾沫橫飛。李元慶直接走過去，五塊銀元“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拍在油膩的桌面上。
“喲！李老板！您這是……”牙人眼睛瞬間黏在銀元上，手快如閃電地在桌布下一抹，銀元就不見了蹤影，臉上堆滿諂媚的笑。
“這是我未婚妻，周黛，二十三，南京本地人，之前在外地讀書，戰(zhàn)亂失散了剛找到。戶籍，要快，要干凈。”李元慶言簡意賅。
“明白！明白！未婚妻！這關(guān)系更親吶！包在我身上，保準(zhǔn)辦得妥妥帖帖，一點麻煩沒有！”牙人拍著胸脯保證。
戶籍辦理處冷冷清清。一個戴著老花鏡、慢條斯理的辦事員翻著厚厚的登記簿，眼皮都不抬：“姓名？年齡？籍貫？跟戶主什么關(guān)系？”
李元慶正要開口，身旁的周黛卻上前半步，聲音清晰而帶著點羞澀，搶先道：“同志，我叫周黛，二十三歲，江蘇南京人。他……他是我未婚夫，李元慶。我們……我們之前訂婚了，后來打仗失散了，最近才……才重逢?！彼f完，臉頰飛起兩朵紅云，微微低下頭，一副新婦見官的羞怯模樣，演得情真意切。
李元慶配合地露出一個憨厚又帶著點重逢喜悅的笑容，對辦事員點點頭：“對，同志，是我未婚妻。好不容易找著了?！?/p>
牙人立刻在一旁幫腔，語氣夸張：“哎喲喂，同志您可不知道，這小兩口可不容易啊！兵荒馬亂的，能再碰上，那真是老天爺開眼！您看這姑娘，多水靈……呃，多本分！您就行個方便，趕緊給落個戶吧，小兩口也好安生過日子不是？”他一邊說，一邊極其自然地、隱蔽地將一塊銀元塞進(jìn)了辦事員手邊的登記簿底下。
辦事員的手指在銀元上輕輕一按，感受了一下那熟悉的硬度和分量，推了推老花鏡，目光在“羞澀”的周黛和“憨厚”的李元慶臉上掃了一圈，沒再多問。
鋼筆在登記簿上刷刷寫下：
周黛，女，23歲，江蘇南京人，學(xué)生。
與戶主李元慶系未婚夫妻關(guān)系。
然后“啪”地一聲，蓋上了鮮紅的印章，把那張薄薄的戶籍紙推了出來。
“好了，拿去吧?！?/p>
走出那間彌漫著舊紙張和油墨味道的小屋，午后的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身上。周黛捏著那張還帶著點油墨香的戶籍紙，指尖微微用力，仿佛捏住了某種沉甸甸的安穩(wěn)。她忽然側(cè)過頭，看著李元慶，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臉上紅暈未退，眼睛里卻閃著促狹的光：“剛才……演得像不像？我是不是該再掉兩滴眼淚？”
李元慶看著她難得露出的輕松俏皮，也笑了，搖搖頭：“演得很好，眼淚就算了，太假反而穿幫。”
他指了指前面一家掛著“蘇杭綢緞莊”幌子的鋪子，“走，‘未婚妻’，給你買幾身像樣的衣裳去?？偛荒芤恢贝┲疫@件破褂子招搖過市吧？讓人笑話我這‘未婚夫’小氣?！?/p>
周黛低頭看了看身上那件寬大不合身、還帶著李元慶氣息的舊褂子，抿嘴一笑，這次的笑容真切了許多，帶著點塵埃落定的輕松：“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