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樓，走到那輛老舊的日產(chǎn)途達旁邊，王霏的腳步明顯遲疑了?？吹竭@輛“新車”，她眼中的疑慮和恐慌更深了。
“上車！”李元慶沒多解釋，余光瞥見樹蔭下那幫納涼的老太太們投來的探究目光。王霏咬了咬嘴唇，最終還是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坐了進去，動作帶著一種認命般的僵硬。
車開向市中心。車廂里只有引擎低沉的轟鳴和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單調(diào)的氣流聲。沉默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緊緊裹著他們倆，壓得人喘不過氣。王霏側(cè)頭看著窗外飛逝的霓虹，路燈的光影在她蒼白的臉上明明滅滅。
車子最終停在卓美亞酒店氣派的大門前。門童拉開車門，金碧輝煌的大堂燈光和若有似無的香氛撲面而來，與他們的破舊越野車格格不入。王霏的身體明顯繃緊了。
報了預(yù)定的號碼，前臺小姐露出職業(yè)化的微笑。登記時，李元慶能感覺到王霏在他身邊的不安，她手指無意識地絞著白襯衫的衣角。電梯無聲地上升，狹小的空間里，她的呼吸聲清晰可聞，帶著急促的節(jié)奏。
推開行政套房厚重的房門，里面是寬闊的空間、柔軟的地毯、巨大的落地窗映著城市的璀璨燈火。一切都奢華得刺眼，也冰冷得陌生。
“坐?！崩钤獞c指了指沙發(fā)。王霏沒有坐，只是僵硬地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他，肩膀微微聳著，像一只受驚的刺猬。窗外璀璨的燈火映在她身上，卻襯得她背影更加孤寂和單薄。
“家里……房貸還剩多少？”李元慶打破沉默，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有些突兀。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不解：“八……八十五萬左右吧？”她的聲音帶著一種不真實的飄忽感，仿佛置身夢中。
“接下來幾年，”李元慶的目光迎上她的，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我會非常頻繁地不在家?？赡芤蛔呔褪鞘彀雮€月，甚至更久。聯(lián)系不上我，也……屬于正常情況。”他看到她瞳孔猛地一縮。
“你想辭職，就辭職?！崩钤獞c拿出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他的臉，“換房子……”他頓了頓，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操作，“現(xiàn)在的錢還差點。我給你轉(zhuǎn)一百六十萬。”
手機發(fā)出“滴”的一聲輕響。幾乎是同時，王霏口袋里的手機也震動起來，發(fā)出清晰的提示音。她像被燙到一樣，慌亂地掏出手機。屏幕上，銀行入賬短信的提示刺眼地亮著，那串長長的數(shù)字——1，600，000.00——如同烙鐵般灼燒著她的視線。她盯著屏幕，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呼吸都停滯了。
“我們倆，”李元慶的聲音冷靜得近乎殘酷，目光緊緊鎖住她瞬間煞白的臉，“在我沒有徹底安全之前，不復(fù)婚?！边@幾個字像冰錐，狠狠扎進她的心口。“朵朵……還是跟著你。我保證，每年最少給你兩百萬，作為你們的生活費和朵朵的教育費?！边@與其說是承諾，不如說是交代后事。
“別問我干什么去了！”李元慶的語氣陡然變得強硬，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也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和沉重，“我們這個階層，想翻身，只能拿命去換錢！我……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哪天就沒了?！弊詈髱讉€字，他說得很輕，卻重逾千斤。
“我身上還有四百多萬，”李元慶看著她眼中瞬間涌起的巨大恐懼和哀求，狠下心腸，“這些錢不能給你，是我‘項目’的啟動資金。家里現(xiàn)在這個情況……”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她身上洗舊的白襯衫，掃過她眼下的烏青和指尖的水泡，聲音低沉卻無比堅定，“你……別攔著我?！?/p>
王霏像是被徹底抽干了力氣，雙腿一軟，踉蹌著后退一步，跌坐在柔軟的地毯上。她沒有再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把臉深深地埋進雙膝之間，瘦弱的肩膀劇烈地、無聲地聳動著。壓抑了太久的哭泣終于徹底崩潰，不再是嗚咽，而是絕望的、撕心裂肺的、幾乎窒息的抽泣。那些過去的畫面。
催債的辱罵、同事的憐憫、婆婆的病痛、女兒的期盼、自己無數(shù)個疲憊到麻木的日夜。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淹沒了她。巨大的金錢數(shù)字帶來的不是解脫，而是更深的恐懼和一種被命運徹底拋入未知漩渦的無助。她知道，眼前這個熟悉的男人，已經(jīng)走上了一條她無法理解、也無法跟隨的、充滿危險的不歸路。
王霏的哭聲像被撕裂的布帛，破碎、壓抑，卻又帶著一種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的絕望。她蜷縮在昂貴的地毯上，身體縮成一團，肩膀劇烈地聳動，仿佛要把這兩年積壓的所有委屈、恐懼、屈辱和疲憊，都通過這無聲的嚎啕傾瀉出來。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燈火璀璨如星河，卻照不進這間冰冷套房里的分毫暖意。
李元慶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那壓抑的、瀕死的嗚咽像無數(shù)根針，密密麻麻扎進他的心臟。他想上前，想抱住她，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可雙腳如同灌了鉛，沉重得挪不動半分。他知道，此刻任何觸碰，都可能成為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霏埋在膝蓋間的臉，被淚水浸得冰涼。視線模糊中，她仿佛穿透了時空的塵埃，回到了那間狹小卻充滿陽光的出租屋?？諝庵袕浡淤|(zhì)蚊香和梔子花露水的味道——那是剛畢業(yè)的夏天，他們擠在城中村頂樓的鐵皮房里。
畫面如此清晰：李元慶穿著洗得發(fā)白的T恤，額角掛著汗珠，正笨拙地踩著吱呀作響的縫紉機，試圖修補她那條被門夾破的連衣裙。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在他年輕專注的側(cè)臉上投下跳躍的光斑。他那時多瘦啊，可手臂的線條緊繃著，充滿了用不完的力氣和……愛意。
“霏霏，你看，補好了！跟新的一樣！”他獻寶似的舉起裙子，笑容明亮得晃眼，露出一口白牙。她跑過去，踮起腳，在他汗津津的脖頸上親了一口，留下一個帶著梔子花露水味的唇印。他身體猛地一僵，隨即一把將她打橫抱起，在小小的房間里轉(zhuǎn)圈。鐵皮屋頂被震得嗡嗡響，樓下傳來房東的怒吼，他們卻笑得更大聲，滾倒在鋪著涼席的小床上。
那時的吻，是青澀的、帶著汗味的，卻又無比滾燙。他的手指帶著薄繭，笨拙地探索著她年輕的肌膚，每一次觸碰都像點燃一簇微小的火焰。她記得他急促的呼吸噴在耳后的癢，記得他胸膛里擂鼓般的心跳，記得情到濃時，他咬著她的耳垂，一遍遍含糊地低喃：“霏霏，我的霏霏……我以后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汗水浸濕了廉價的涼席，留下曖昧的形狀。那時的糾纏，是靈魂與肉體的雙重交融，是貧窮也無法熄滅的熊熊烈火。
是什么時候開始熄滅的呢？
記憶的碎片驟然變得冰冷而鋒利。
是朵朵出生后第一次生病住院，他剛接了個大項目，整宿整宿地守在病房外打電話，焦頭爛額。她抱著高燒不退的女兒，累得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只有焦慮和疲憊，身體深處那份隱秘的渴望，在孩子的哭聲中悄然冷卻。
是創(chuàng)業(yè)初期，他應(yīng)酬回來，帶著一身濃重的煙酒氣，倒頭就睡，鼾聲如雷。她輕輕推他，想索要一個擁抱，卻只換來他不耐煩的翻身和含糊的嘟囔：“別鬧……累……”黑暗中，她睜著眼，聽著他粗重的呼吸，只覺得兩人之間隔著一條冰冷的銀河。
后來，催債的電話開始不分晝夜地響起。每一次鈴聲都像鞭子抽打在神經(jīng)上。他越來越沉默，越來越焦躁。偶爾一次，在酒精的驅(qū)使下，他像頭發(fā)狂的困獸，帶著一股近乎絕望的蠻力將她壓在身下。沒有親吻，沒有溫存，她像塊木頭，被動承受著，身體干澀疼痛，心更是沉入了冰冷的谷底。那不是交融，是單方面的掠奪，是對她僅存尊嚴的踐踏。他結(jié)束后，倒頭就睡，留下她在一片狼藉中，聽著他沉重的鼾聲，眼淚無聲地流進鬢角。
再后來，連這種屈辱的“索取”也消失了。他要么夜不歸宿，躲在那個彌漫著酒氣和絕望的倉庫里；要么回來，就帶著一身頹喪的酒氣，倒在沙發(fā)上睡死過去。他們睡在同一張床上，中間卻像隔著楚河漢界。有時半夜醒來，聽著他壓抑的嘆息，她伸出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他冰涼的脊背，卻又像被燙到般猛地縮回。絕望像藤蔓，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身體深處那片荒蕪的曠野，早已寸草不生，只剩下冰冷的沙礫。
兩年。七百多個日夜。沒有擁抱，沒有親吻，沒有肌膚相親的溫度。只有冰冷的債務(wù)、無窮無盡的催命電話、同事憐憫的目光、婆婆的病痛、女兒懵懂的眼神……還有她自己，在日復(fù)一日的疲憊和壓抑中，一點點枯萎下去。她像一臺超負荷運轉(zhuǎn)的機器，磨損著零件，耗盡了油料，只為維持這個搖搖欲墜的家，不徹底散架。
“干凈錢……？”
王霏猛地抬起頭，淚痕縱橫的臉上扯出一個近乎扭曲的慘笑，聲音嘶啞得像砂輪摩擦金屬。
“李元慶！你告訴我，拿命換的錢，能有多干凈？！”她指著落地窗外那片璀璨卻虛幻的燈火，“你告訴我啊！是像當(dāng)年那樣，在鐵皮屋里抱著我，說要用自己的雙手給我掙好日子那么干凈嗎？！”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向他：“還是像這兩年，你像個懦夫一樣躲起來，讓我一個人在外面替你擋刀擋槍，替你聽那些污言穢語，替你擔(dān)驚受怕那么‘干凈’？！”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身體因為激動和虛弱而微微發(fā)抖，一步步逼近他，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不復(fù)婚’？‘每年兩百萬’？李元慶！你覺得錢是什么？是萬能的膏藥嗎？！能貼住朵朵沒有爸爸的夜晚？！能貼住我這兩年熬干的眼淚？！能貼住……”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控訴，“能貼住你在我身上留下的那些屈辱的、冰冷的窟窿嗎？！”
最后一句，如同驚雷炸響在空曠的套房。李元慶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身體晃了一下，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那些酒醉后的粗暴、那些絕望中的發(fā)泄……是他心底最深、最不敢觸碰的瘡疤。他以為她忘了，或者麻木了。原來，她記得如此清晰，痛得如此刻骨銘心。
王霏看著他瞬間褪盡血色的臉，看著他眼中翻涌的痛苦和……一絲她從未見過的、深重的愧疚？那積壓了兩年的怨毒和絕望，在剛才歇斯底里的爆發(fā)后，竟奇異地泄掉了一大半。剩下的，只有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無的茫然。她踉蹌著后退一步，靠在了冰涼的落地玻璃上，身體順著光滑的玻璃緩緩滑坐下去，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
套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王霏壓抑不住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氣聲，像破舊的風(fēng)箱。
李元慶站在那里，如同泥塑木雕。過了許久，久到窗外的燈火似乎都暗淡了幾分。他極其緩慢地、艱難地向前邁了一步，又一步。最終，他停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緩緩地、沉重地，也屈膝蹲了下來，與癱坐在地的她平視。
他沒有試圖觸碰她，只是用那雙此刻盛滿了復(fù)雜情緒——痛苦、悔恨、疲憊，還有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的眼睛，深深地看著她。
“王霏，”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礫中艱難地磨出來，“我知道……我說什么都像是在狡辯。錢怎么來的……我現(xiàn)在不能說。說了，只會把你和朵朵拖進更大的危險里?！彼D了頓，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仿佛吞咽著巨大的苦澀。
“我欠你的……太多了。這兩年的債，是我一個人的罪，該我一個人去扛，去還?！彼哪抗鈷哌^她紅腫的眼睛，掃過她白襯衫下瘦削的肩膀，掃過她指尖那個小小的水泡，最終定格在她絕望而空洞的臉上。
“那些窟窿……”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等我回來……如果我還能回來……我會用我的命，一點一點，去填平它。用干凈的、能見光的命去填?！?/p>
他伸出手，這一次，動作緩慢而沉重，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最終，沒有落在她身上，而是懸在了她面前，掌心向上，微微顫抖著，像捧著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又像在無聲地等待一個永遠不會到來的救贖。
“現(xiàn)在……”他閉上眼睛，復(fù)又睜開，眼底只剩下磐石般的決然，“給我兩年時間。兩年內(nèi)，如果我沒了，那筆錢，足夠你和朵朵安穩(wěn)生活。如果我回來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們……從頭開始。”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砸在冰冷的地毯上，也砸在王霏空洞的心上。沒有承諾，沒有甜言蜜語，只有赤裸裸的現(xiàn)實和賭上性命的孤注一擲。
王霏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只懸停的、微微顫抖的手。這只手，曾經(jīng)在鐵皮屋里笨拙地修補她的裙子，曾經(jīng)在她身上點燃過火焰，也曾經(jīng)在絕望中粗暴地留下傷痕。此刻，它懸在這里，像一個蒼白的符號，象征著告別，也象征著一個渺茫到近乎殘忍的希望。
她沒有去握那只手。
只是把臉重新埋進膝蓋，身體蜷縮得更緊，像一只回到殼里的、傷痕累累的蚌。
寂靜再次彌漫。
但這一次，空氣里那令人窒息的絕望和怨毒，似乎被一種更沉重、更悲涼的……某種東西，悄然替代了。像暴風(fēng)雨后泥濘的地面，雖然一片狼藉，但雨終究是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