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享譽國際的小提琴家,卻因手傷告別舞臺。二十五年前離開小鎮(zhèn)時,
那個總為我調(diào)音的聾啞少年,在琴箱里藏了一封字跡歪扭的信。“別走?;蛘撸瑤易?。
”可我發(fā)現(xiàn)得太晚。如今回到破敗的故鄉(xiāng)琴行,他竟還在那里。接過我遞來的泛黃信紙,
他笑著用手語比劃:“現(xiàn)在修琴免費,但有個條件——”“每晚為我拉一曲,
直到我們走不動路的那天?!?--掌聲。它從金色大廳輝煌的穹頂傾瀉而下,
像一場永不疲倦的、灼熱的黃金雨,兜頭澆了我滿身。舞臺的強光刺得人眼睛發(fā)澀,
空氣里彌漫著昂貴香水、汗水與松香混合成的、屬于頂級音樂殿堂的特殊氣味,
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我微微躬身,向臺下那片模糊而狂熱的光影致意。
左手緊握著陪伴了我二十五年的斯特拉迪瓦里,琴頸光滑冰冷的觸感是此刻唯一真實的東西。
右手,那只曾被譽為“被繆斯親吻過”的手,卻在寬大的演出服袖口里,
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一下,又一下。隱秘的,頑固的,如同藏在華麗錦緞下的蛀蟲,
啃噬著最后的榮光。走下臺,經(jīng)紀(jì)人安娜像一團(tuán)燃燒的火撲過來,
精致的妝容也蓋不住她眼底的興奮:“晚!太完美了!樂評人已經(jīng)瘋了!
下個月東京的檔期……”她語速極快,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熱度。我抬起手,
那陣細(xì)微的顫抖立刻被安娜捕捉到了。她后面的話像被突然掐斷,臉上的笑容僵住,
眼神瞬間沉了下來,銳利地釘在我的右手上?;瘖y間冰冷的白熾燈下,
私人醫(yī)生的手指像最精密的探針,按壓著我右前臂的肌腱。
每一次觸碰都帶來一陣尖銳的酸脹,直鉆進(jìn)骨頭縫里。他眉頭緊鎖,
聲音平板得不帶一絲情緒:“林晚女士,情況比預(yù)想的嚴(yán)重得多。
肌腱的勞損和炎癥已經(jīng)累積到極限。繼續(xù)高強度演奏,結(jié)果只有一個——永久性損傷。
建議你……”他頓了頓,吐出那個冰冷的判決,“無限期停止職業(yè)演奏?!笨諝饽塘恕?/p>
安娜倒抽一口冷氣,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鏡子里映出我的臉,蒼白,
平靜得近乎詭異。只有我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顆心,正以一種緩慢而沉重的節(jié)奏,
一下下撞擊著冰冷的肋骨,像是敲打著葬禮的喪鐘。告別來得倉促而喧囂。
鋪天蓋地的惋惜、猜測、流言蜚語,如同潮水般涌來又退去。最終,
只剩下空曠得可怕的公寓,和那只躺在昂貴琴盒里的斯特拉迪瓦里。手指撫過它溫潤的木紋,
那熟悉的觸感卻不再帶來安心,反而像一種無聲的嘲弄。我關(guān)上了琴盒,
也關(guān)上了過往那道金碧輝煌的門。去哪里?世界很大,但能稱之為“歸處”的地方,
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在記憶深處浮現(xiàn)——潮濕的青石板路,彌漫不散的木頭和清漆氣味,
還有……一張總是沉默的、專注的臉。引擎的轟鳴在狹窄的街道上顯得格外粗魯。
出租車碾過被雨水浸透的青石板路,濺起渾濁的水花。車窗外,是闊別二十五年的棲桐鎮(zhèn)。
記憶里那些低矮、色彩鮮亮的木房子,大多蒙上了一層灰敗的色調(diào),
被一些貼著劣質(zhì)瓷磚的新樓擠壓著,顯得局促又陌生。空氣里,
那股熟悉的、帶著水腥氣的木頭味還在,只是稀薄了許多,
被汽車尾氣和不知何處飄來的油煙味沖淡了。雨水斜織著,模糊了車窗,
也模糊了那些似曾相識又面目全非的街景。“到了,就前面巷口?!彼緳C操著濃重的口音,
不耐煩地按了下喇叭。付錢,下車。冰冷的雨水立刻打在臉上。我拖著一個不大的行李箱,
箱角在濕漉漉的石板上磕碰出單調(diào)的聲響。巷子深處,
一塊老舊的木招牌在風(fēng)雨中輕輕搖晃——“陳記琴行”。字跡被歲月侵蝕得模糊不清,
邊緣卷曲剝落,像一塊被遺忘的舊傷疤。門是開著的。里面透出暖黃的燈光,
在這陰雨的黃昏里,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我深吸一口氣,
那熟悉的、混合著松香、清漆和陳年木屑的味道,裹挾著潮濕的空氣,猛地涌入肺腑,
瞬間擊穿了二十五年構(gòu)筑的心防。腳步不由自主地停在門口,目光投向店內(nèi)。光線有些昏暗。
一個微駝的背影正背對著門口,俯身在一張工作臺上,
專注地對付著一把破舊的中提琴的琴頸?;ò椎念^發(fā)剪得很短,
像一層覆蓋在舊石頭上的薄雪。工作臺邊角磨損得厲害,堆滿了各種工具、零件和木屑。
墻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新新舊舊的弦樂器,在燈光下投下沉默的剪影。一切都那么陳舊,
仿佛時間在這里凝結(jié)了二十五年,只留下灰塵的痕跡。他似乎沒有察覺門口有人。
店里只有他動作發(fā)出的細(xì)微聲響:砂紙摩擦木頭的沙沙聲,小錘子輕敲的篤篤聲,
還有……一種奇異的、仿佛來自他胸腔深處的、極低沉的共鳴音。這聲音,
讓我心臟猛地一縮。是他。陳默。我喉頭發(fā)緊,想說點什么,
卻只發(fā)出一點細(xì)微的、帶著水汽的吸氣聲。那俯身的背影,脊背的線條似乎瞬間繃緊了一下。
那低沉模糊的共鳴音也驟然停止。他極其緩慢地直起身,動作帶著一種上了年紀(jì)的滯重。
然后,他轉(zhuǎn)了過來。時間是一把殘忍的刻刀。曾經(jīng)清俊的少年輪廓被徹底磨平,
只剩下堅硬的棱角和深刻的皺紋。皮膚是常年不見日光的蒼白,粗糙得像老樹的皮。
眼皮松弛地垂著,眼角的紋路深刻得如同刀刻。嘴唇習(xí)慣性地緊抿著。唯有那雙眼睛,
在看清門口站的是誰時,里面沉淀的暮氣被一種劇烈的、幾乎能撼動空氣的震動猛地撕開。
震驚、難以置信、還有某種深埋太久、幾乎已成化石的情感碎片,
在那雙不再年輕的瞳孔里瘋狂翻涌、沖撞。他整個人僵在那里,
像一尊被風(fēng)雨侵蝕了半生的石像,唯有那雙眼睛,泄露著靈魂深處的海嘯。他張了張嘴,
喉嚨里發(fā)出一串意義不明的、嘶啞破碎的單音。隨即,他猛地醒悟過來,
臉上掠過一絲近乎狼狽的窘迫,飛快地低下頭,右手下意識地抬起,卻又在半途停住,
最終只是用力地在洗得發(fā)白的舊工裝褲側(cè)蹭了蹭,仿佛想蹭掉什么不存在的污跡。然后,
他才抬起雙手,手指微微顫抖著,在胸前比劃起來。動作有些遲緩和笨拙,帶著歲月的銹跡,
但每一個手勢都清晰而用力:[林晚?是你?]世界瞬間失聲,
只剩下窗外淅瀝的雨和他那雙翻飛的手。二十五年的時光,被這笨拙的手語粗暴地折疊,
壓縮成眼前這張布滿風(fēng)霜的臉和那雙震動不息的眼睛。喉嚨被酸澀的硬塊堵住,我點了點頭,
甚至無法扯出一個像樣的笑容,只能僵硬地指了指自己腳邊沾了泥水的行李箱,
又指向店外灰蒙蒙的雨幕。他渾濁的眼珠轉(zhuǎn)動了一下,
視線在我臉上和行李箱之間飛快地來回掃視。那濃重的震驚和困惑,如同化不開的濃霧,
籠罩著他溝壑縱橫的臉。他沉默了幾秒鐘,那雙手才再次抬起,遲疑地比劃:[進(jìn)來。
] 手勢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側(cè)身讓開了門口狹窄的空間。店內(nèi)的空氣比外面更沉。
濃重的松香、老木頭、清漆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霉味混合在一起,
形成一種獨特而令人窒息的“舊時光”氣息。我拖著箱子走進(jìn)去,
輪子在坑洼的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滾動聲。他快步走到工作臺后面,
拖出一張看起來還算結(jié)實的舊方凳,用袖子用力擦了擦凳面,
然后推到屋子中央相對寬敞一點的地方,示意我坐。他局促地站在那里,
雙手又在褲子上蹭了蹭,眼神飄忽著,似乎想在我臉上尋找答案,又不敢長久地直視。最終,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轉(zhuǎn)身,動作有些慌亂地走向角落里那個小小的、老舊的煤球爐子。
爐子上坐著一個同樣布滿油垢的鋁壺,正嘶嘶地冒著白氣。他拿起一個搪瓷缸子,
用熱水反復(fù)燙洗了幾遍,又從墻邊一個掉了漆的茶葉罐里小心地撮了點茶葉末放進(jìn)去,
倒上滾水。淡黃色的茶水在斑駁的搪瓷缸里漾開。他雙手捧著那杯熱茶,小心地遞到我面前。
茶水很燙,搪瓷缸傳遞著灼人的溫度。他粗糙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有些變形,
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黑色污跡。我接過茶缸,指尖無意間擦過他冰涼的手背,
那粗糙的觸感像砂紙一樣刮過神經(jīng)。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飛快地背到身后,
頭垂得更低了,視線落在自己沾滿木屑的舊布鞋鞋尖上。[謝謝。
] 我努力調(diào)動著生疏的記憶,用左手笨拙地比劃著。他抬起頭,看到我的手勢,
那緊繃的、刻滿風(fēng)霜的臉上,肌肉極其細(xì)微地牽動了一下,
像干涸河床上一道轉(zhuǎn)瞬即逝的漣漪。一個極其短暫、幾乎難以察覺的回應(yīng),
隨即又被更深的沉默覆蓋。他指了指我放在凳子旁邊、用防水布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琴盒,
又指指自己,帶著詢問的眼神望向我。[琴……有點問題。] 我放下搪瓷缸,
手指有些僵硬地比劃著,[聲音……不對。]他點點頭,眼神重新聚焦,變得專業(yè)而沉靜。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那是一個無聲的請求。我解開防水布,打開琴盒。
名貴的斯特拉迪瓦里躺在深藍(lán)色的天鵝絨里,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下,
也流淌著溫潤內(nèi)斂的光華。他眼中并無驚艷,只有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他沒有立刻去碰琴,
而是走到墻邊一個舊臉盆架旁,拿起一塊干凈的、洗得發(fā)白的舊毛巾,就著盆里微涼的清水,
極其認(rèn)真地反復(fù)搓洗著雙手,指甲縫都仔細(xì)地?fù)高^,直到雙手泛紅。然后,
他才用毛巾徹底擦干,走到琴盒前,小心翼翼地,像捧起一個易碎的夢,
將那把小提琴取了出來。他走到工作臺前,打開一盞更明亮的臺燈。燈光下,
他花白的頭發(fā)像鍍了一層銀邊。他先是用手指極其輕柔地拂過琴身,
感受著木紋的走向和弧度。然后,他將琴托起,湊近燈光,一寸一寸地仔細(xì)檢視,
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閱讀一部深奧的經(jīng)文。他粗糙的手指拂過琴馬、弦軸、拉弦板,
最后停留在琴頸與琴身連接處的指板上。他的手指在那里反復(fù)按壓、摩挲,眉頭漸漸鎖緊,
似乎在確認(rèn)著什么。接著,他拿起一把小巧的調(diào)音哨,含在口中吹響。
那微弱的哨音在寂靜的店里顯得格外清晰。他側(cè)過頭,
己那只聽力尚存的左耳盡可能貼近琴身——這是一個調(diào)音師在聆聽琴體內(nèi)部共鳴的習(xí)慣動作。
然而,就在他吹響哨音、耳朵貼近琴箱側(cè)板的瞬間,他整個人的動作凝固了。
那布滿皺紋的臉上,表情瞬間變得極其古怪。震驚,疑惑,
難以置信……種種情緒在他眼中劇烈地翻滾。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直直地射向我,
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銳利審視。我被他看得心頭一跳,茫然地回視。他放下調(diào)音哨,
動作快得有些失態(tài)。再次拿起琴,手指在琴頸與琴身接合處的縫隙邊緣仔細(xì)地摸索著。
他那雙布滿老繭和劃痕的手指,此刻卻異常靈活而穩(wěn)定。他拿起一把薄如柳葉的專用小刀,
刀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極其細(xì)微的縫隙。他的動作極其輕柔,屏著呼吸,全神貫注。
時間在刀尖與木頭的細(xì)微摩擦中流逝。窗外的雨聲似乎也消失了,
店里只剩下他沉穩(wěn)得近乎凝固的氣息,和他指尖下發(fā)出的、幾不可聞的撬動聲。
我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著,一種莫名的預(yù)感攫住了我,仿佛那即將被打開的,
不僅僅是一把老琴的暗格。突然,“咔噠”一聲極輕微的脆響。
一小塊經(jīng)過精心偽裝、顏色幾乎與琴身融為一體的薄木片被撬開了。里面,
赫然露出一個極其隱蔽的、狹小的空間。陳默的手指停住了。他定定地看著那個暗格,
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眼神復(fù)雜得像打翻的調(diào)色盤。片刻的死寂后,
他才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探入那狹窄的空間。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夾出了一樣?xùn)|西。
一張折疊起來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起毛的紙片。紙是那種最廉價的學(xué)生練習(xí)簿用紙,
被時間浸染成了枯葉般的深黃色。它被折疊成很小的方塊,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碎掉。
他捏著那張紙片,沒有立刻打開。他緩緩地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站在屋子中央的我。
那眼神里翻涌著太多東西:痛苦?釋然?嘲弄?還有一絲……無法言說的悲憫?
他一步步走過來,腳步沉重得像拖著一座山。最終,他停在我面前,
將那枚小小的、發(fā)脆的紙方,輕輕放在了我緊握著搪瓷缸、指節(jié)已經(jīng)發(fā)白的手心里。
冰冷的紙片,帶著木頭和歲月的味道,躺在掌心,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窗外的雨聲,爐子上水壺的余沸聲,甚至我自己沉重的呼吸聲,
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抹去。世界只剩下掌心這枚小小的、枯黃的紙方。
它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卻又像一顆從二十五年前呼嘯而來的子彈,帶著巨大的勢能,
狠狠地撞進(jìn)我的胸膛,撞得我眼前發(fā)黑,靈魂都在震顫。我認(rèn)得這種紙。
劣質(zhì)的、薄脆的練習(xí)本紙張,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粗糙紋理。當(dāng)年離開小鎮(zhèn)前,
我曾在這樣的紙上瘋狂抄寫樂譜,也曾撕下過幾頁,隨手塞進(jìn)書包。
陳默的手指還懸在紙片上方,微微顫抖著,仿佛那余溫燙手。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的臉,
那目光沉重得讓我無法呼吸。指尖冰涼,帶著細(xì)微的戰(zhàn)栗,我?guī)缀跏怯昧巳淼牧猓?/p>
才勉強展開那脆弱得快要碎掉的紙片。紙頁發(fā)出輕微的、仿佛嘆息般的“沙沙”聲。
字跡瞬間刺入眼簾。是鉛筆寫的。非常用力,每一筆都像要戳破紙背,卻又歪歪扭扭,
帶著一種孩子般的笨拙和孤注一擲的執(zhí)拗。有些筆畫因為過于用力而重疊模糊,
有些則因為書寫者的顫抖而歪斜變形,像是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留下的印記。但每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