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永利廠如同被注入了一劑狂暴的強心針，徹底脫胎換骨，進入了晝夜不息、馬力全開的生產(chǎn)模式。觀塘工業(yè)區(qū)渾濁的空氣里，永利廠那標志性的、帶著劣質(zhì)塑料焦糊味的廢氣似乎都稀薄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機器轟鳴聲中蘊含的蓬勃生機。
在顏一近乎嚴苛的坐鎮(zhèn)指揮下（他幾乎將鋪蓋搬到了廠里那張吱呀作響的行軍床上），整個工廠如同上緊發(fā)條的精密儀器。他那套被工人們私下敬畏地稱為“顏師傅神數(shù)”的工藝參數(shù)，被奉為圭臬，刻在了車間的黑板上，也刻進了每個操作工的心底。任何微小的偏差，都會引來顏一冰冷如刀的目光和不容置疑的糾正。這種高壓之下，奇跡發(fā)生了：良品率如同坐上了火箭，從過去慘不忍睹的、動輒過半報廢，一路狂飆突進，最終穩(wěn)定在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98%以上！生產(chǎn)效率更是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比改造前提升了整整三倍不止！
車間里，那臺老舊的注塑機仿佛煥發(fā)了第二春，在精準參數(shù)的駕馭下，運行得平穩(wěn)而高效，日夜不停地吞吐著熔融的塑料。滾燙的模具開合間，一個個光潔如鏡、線條流暢的“太空飛碟”外殼和原子粒收音機外殼，如同流水線上的藝術(shù)品，被熟練的女工迅速取下、檢查、裝入特制的瓦楞紙格中。成品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堆積起來，很快就在原本逼仄的倉庫角落堆成了小山。工人們雖然被高強度的工作榨干了體力，個個眼圈發(fā)黑，但眼神里卻燃燒著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干勁。原因無他——黃大福這次破天荒地、足額地發(fā)放了加班費和一筆不菲的獎金！沉甸甸的港幣捏在手里，讓所有的疲憊都化作了對未來的憧憬。
當滿載著五千個“太空飛碟”外殼和一萬個完美無瑕、如同嶄新工藝品般用瓦楞紙精心分隔包裝的原子粒收音機外殼的貨車（車身剛用廉價的油漆草草刷了一遍“永利塑膠廠”幾個大字，掩蓋不住骨子里的破舊），喘著粗氣、準時?？吭诶钯I辦指定的、位于葵涌碼頭附近的洋行倉庫卸貨區(qū)時，空氣中彌漫著咸腥的海風與貨物混雜的氣息。
那位洋行高級買辦，李約翰先生（John Lee），此刻正端坐在他整潔得近乎無菌的倉庫辦公室里。他身著剪裁完美的英倫三件套西裝，頭發(fā)用發(fā)蠟梳理得一絲不茍，油光水滑，散發(fā)著淡淡的古龍水味。他正慢條斯理地用銀匙攪動著骨瓷杯里熱氣氤氳的錫蘭紅茶，欣賞著窗外碼頭上繁忙的裝卸景象。聽到手下通報黃大福親自押貨到來，他嘴角習慣性地勾起一絲帶著優(yōu)越感的淡笑，不疾不徐地放下精致的茶杯，慢悠悠地戴上雪白得一塵不染的羊皮手套，這才踱著方步，在兩名跟班的簇擁下，走出辦公室。
“黃老板，效率不錯嘛。”李買辦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居高臨下的腔調(diào)，目光掃過黃大福那身與周遭環(huán)境格格不入、卻已是最好行頭的廉價西裝。他隨意地揮了揮手，示意跟班打開一個裝著收音機外殼的紙箱。
他漫不經(jīng)心地伸手拿起一個外殼。入手的一剎那，他保養(yǎng)得宜的手指微微一頓，眉頭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這分量？這沉實、溫潤的握感？完全不同于他預(yù)想中那種廉價塑料的輕飄和毛躁感，反而有種類似高級亞克力或賽璐珞的質(zhì)感。
李買辦臉上的慵懶瞬間褪去了幾分。他對著倉庫頂棚高懸的幾盞大功率鹵素燈，高高舉起外殼。慘白刺目的燈光下，那外殼表面竟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鏡面的光潔度！沒有一絲注塑常見的流痕、波紋或麻點！光滑得能清晰地映出他略帶驚愕的臉部輪廓！
他眼神陡然銳利起來，如同發(fā)現(xiàn)了獵物的鷹隼。沒有任何猶豫，他從西裝內(nèi)袋掏出一個鑲嵌著金邊的德國蔡司高倍放大鏡，湊近了外殼，幾乎將鼻尖貼上去，仔細檢查最容易暴露工藝缺陷的地方：卡扣內(nèi)部狹窄的溝槽、螺絲柱根部的細小轉(zhuǎn)角、外殼接合面的邊緣……放大鏡下，一切都清晰得可怕！結(jié)構(gòu)棱線分明，邊緣利落如刀裁！沒有一絲飛邊！沒有半點毛刺！連最細微的模具加工痕跡都被完美地掩蓋或消除了！
“拿卡尺來！”李買辦的聲音失去了最后的慵懶，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跟班趕緊小跑著遞上精密的、閃爍著金屬冷光的瑞士游標卡尺。李買辦熟練地卡住幾個關(guān)鍵裝配尺寸：螺絲柱的精確直徑、卡扣與卡槽之間的微妙間距、外殼整體的長寬高公差……他測量得極其仔細，一遍！兩遍！甚至換了個角度再測第三遍！結(jié)果令他心頭劇震——分毫不差！不僅完全符合圖紙上苛刻的公差要求，其精度控制甚至隱隱超過了他經(jīng)手的那些以精密著稱的日本貨！
但這僅僅是開始。李買辦的眼神驟然變冷，帶著一絲殘酷的審視。他突然做了一個讓旁邊緊張得手心冒汗的黃大福心臟差點從嗓子眼跳出來的動作——只見他雙手猛地抓住外殼的兩端，手臂肌肉賁張，用盡全力狠狠一掰！
“嘎吱——！”一聲令人牙酸的、塑料劇烈變形的聲音刺破倉庫的寂靜！
黃大福臉色“唰”地變得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差點失聲叫出來！完了！這外殼肯定碎了！訂單要飛了！他甚至能想象到李買辦那嘲諷的冷笑！
然而，預(yù)想中的碎裂聲并未傳來。李買辦一松手，那被暴力掰折、扭曲成怪異形狀的外殼，竟然沒有碎裂！而是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帶著一種驚人的韌性，緩緩地、幾乎完全地恢復(fù)了原狀！只在受力最大的點位上，留下兩道極其輕微、若非在強光下仔細尋找?guī)缀醪豢梢姷膽?yīng)力發(fā)白痕跡！（這是對材料韌性和抗沖擊性的極限測試?。?/p>
李買辦的瞳孔猛地收縮！這韌性…遠超普通PS塑料！
緊接著，他仿佛還不滿足，又從另一個口袋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鍍金的英國朗聲打火機，“啪”地一聲，幽藍而穩(wěn)定的火苗瞬間竄起。他毫不猶豫地將火苗湊近外殼邊緣一個非關(guān)鍵、非裝配面的位置，穩(wěn)穩(wěn)地灼燒了足足五秒！
塑料被高溫火焰舔舐，迅速軟化、熔融、發(fā)黑、冒起刺鼻的青煙，一股塑料燃燒特有的焦臭味彌漫開來。黃大福的心沉到了谷底，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火苗移開后，令人震驚的一幕出現(xiàn)了：燃燒竟然沒有蔓延！焦黑和熔融的痕跡被嚴格地局限在灼燒點周圍很小的范圍內(nèi)?。ㄟ@是測試材料的阻燃性?。?/p>
最后，李買辦冷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丟棄一件垃圾。他隨手一拋，將那個經(jīng)歷了掰折、火燒、已經(jīng)有些變形和焦黑的外殼，扔向堅硬的水泥地面！
“哐當——！”一聲清脆刺耳的撞擊聲！
外殼重重地砸在地上，彈跳了幾下，最終靜靜地躺在那里。一道明顯的裂紋出現(xiàn)在外殼邊緣，但整體結(jié)構(gòu)依然保持完整！沒有像普通脆性塑料那樣四分五裂、碎片飛濺?。ㄟ@是測試跌落強度！）
整個倉庫卸貨區(qū)一片死寂。只有遠處碼頭輪船的汽笛聲隱隱傳來。黃大福已經(jīng)嚇得腿軟，幾乎站不穩(wěn)。工人們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