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過謙了！”墨承規(guī)卻不肯起身，依舊保持著躬身的姿勢，“此圖于承規(guī)而言，不啻于指路明燈！殿下不僅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更有不吝珠玉、公之于眾的博大胸懷！承規(guī)斗膽，愿助殿下將神泥之術，早日研制成功，造福萬民！”
李辰安看著他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知道這位技術狂人是被自己那張超前的圖紙給徹底征服了。
“好好好，”他連忙將墨承規(guī)扶起，“先生肯留下相助，本王求之不得！以后云州的營造建設，就要多多仰仗先生的才華了，眼下還仰仗先生先將這神泥給弄出來。”
“承規(guī)遵命！”墨承規(guī)激動地再次一揖，隨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指著李辰安的高爐圖，又指了指自己畫的窯爐草圖。
“殿下這高爐之法，其核心在于強制鼓風以提升爐溫，并實現(xiàn)連續(xù)作業(yè)，將其理念稍加改造，用于這神泥的燒制，譬如，我們可以建造一個立式的、帶有強制通風的窯爐，燃料與原料分層加入，持續(xù)高溫煅燒……再配合殿下所言的精確配比之法……”
他越說越是興奮，仿佛已經(jīng)看到那神奇的神泥源源不斷地從窯中產(chǎn)出。
接下來的幾日，王府后院的煙火非但沒有停歇，反而更盛。墨承規(guī)果然不愧是墨家高人，在他的親自設計和指揮下，一座融合了李辰安高爐部分理念的、嶄新的實驗性窯爐，以驚人的速度拔地而起。
那些原本心灰意冷的匠人們，在見識了墨承規(guī)那神乎其技的營造手法和李辰安層出不窮的“奇思妙想”后，也重新燃起了斗志，一絲不茍地按照李辰安反復強調的控制變量法，一次又一次地調整著石灰石、黏土的配比，并詳細記錄下每一次燒制的時間、溫度和成品狀況。
終于，在第五日的黃昏，當新窯的爐火漸漸熄滅，一股濃郁的、帶著硫磺氣息的熱浪從窯口噴涌而出。
在眾人屏息的注視下，墨承規(guī)親自操作著一個新設計的長柄鐵鉗，小心翼翼地從窯膛深處，夾出了一塊通體呈現(xiàn)青灰色、尚自散發(fā)著驚人熱量的燒結物。
這塊燒結物與之前那些焦黑或生硬的廢渣截然不同，質地均勻，顏色純正，隱隱還透著幾分金屬般的光澤。
待其在通風處放置了小半個時辰，余溫散去，墨承規(guī)才命人將其抬到石磨旁，與幾個匠人合力，將其一點點搗碎，再用細密的石磨反復研磨成極其細膩的青灰色粉末。
當那細膩如面粉的粉末被裝入一個陶盆，再由李辰安親自拿起一個水瓢，按照他心中默記的比例，緩緩加入清水，并用一根木棍輕輕攪拌時，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奇跡，在眾目睽睽之下，發(fā)生了！
那青灰色的粉末遇水之后，并沒有像尋常泥土般化開，而是迅速變成了一種粘稠而細膩的、具有極佳可塑性的泥漿。
墨承規(guī)取來兩塊先前試驗時斷裂的厚重石條，將這青灰色的泥漿均勻涂抹在其中一塊石條的斷口處，再將另一塊石條的斷口與之精準對接，輕輕施壓片刻，將石條放置一旁陰干。
等待幾個時辰后，泥漿干燥，墨承規(guī)再次拿起那塊對接好的石條，輕輕晃動時，那原本斷裂之處，竟已牢牢地粘合在了一起，渾然一體，仿佛天生便是如此！他試著加大了幾分力氣，試圖將其重新掰開，卻發(fā)現(xiàn)那粘合之處堅硬異常，紋絲不動！
“成了！真的成了！王爺！墨先生！這……這真的粘上了！比那糯米汁和膠泥可強太多了！”老石匠第一個失聲驚呼起來，他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重新合一的石條，渾濁的老眼中，竟已是淚光閃爍。
“神泥！這真是神泥啊！石頭都能粘起來，那蓋房子、修城墻，豈不是……豈不是固若金湯了！”
“王爺真乃神人也！墨先生真乃神工也！”
匠人們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歡呼，紛紛涌上前，圍著那塊石條和那盆神奇的泥漿，嘖嘖稱奇，興奮得手舞足蹈，仿佛親眼見證了開天辟地般的奇跡。
喧囂聲中，墨承規(guī)卻異常沉默，他怔怔地看著那塊被完美粘合的石條，又看了看旁邊那座尚自散發(fā)著余溫的新式窯爐，以及正被匠人們奉若神明的李辰安，眼神復雜，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墨承規(guī)，自詡為墨家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精通機關術、營造法、百工技藝。他游歷天下，見過形形色色的達官顯貴，也見過不少自詡高明的工匠。
權貴們大多只知索取技藝，滿足私欲，視工匠為奴仆，對技術背后的原理漠不關心。
而那些工匠，即便技藝高超，也多是敝帚自珍，固守門戶之見，將祖?zhèn)髅胤娇吹帽刃悦€重，少有能跳出經(jīng)驗窠臼、探求事物本源之人。
他最初被云州的奇聞吸引而來，對這位“閑王殿下”的所謂神泥，其實是抱著幾分懷疑和審視的，他見識過太多夸大其詞、故弄玄玄的把戲。
然而，從李辰安那格物致知的言語開始，他就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奇和……隱隱的熟悉。
這位王爺?shù)乃悸?，與他所學的墨家察故知理、言必有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的探究精神，竟有幾分不謀而合，卻又似乎更為系統(tǒng)和直白，少了幾分玄奧，多了幾分實用。
而當李辰安毫不猶豫地拿出那張高爐圖紙與他探討，那種對技術的開放態(tài)度，那種超越時代的奇思妙想，更是徹底打敗了他對王爺這類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皇室宗親的認知。
在他看來，這等足以改變天下冶煉根基的圖紙，其價值遠勝千金，尋常人藏之還來不及，這位王爺竟能如此輕易示人，并與他這個初識的匠人共同參詳？
更重要的是，李辰安并非空談理論。他提出的精確配比概念，他對窯爐溫度和結構的執(zhí)著，他對試驗失敗的坦然接受和對持續(xù)改進的堅持，都顯示出他對神泥燒制原理的深刻理解和對技術本身的尊重，絕非一拍腦袋的臆想，更非旁門左道的巫蠱之術。
這一切，都讓墨承規(guī)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以及一種……久違的認同感和歸屬感。
他仿佛看到了墨家先賢們所追求的技以利民、兼愛非攻、尚賢尚同的理想，在這位年輕王爺?shù)纳砩?，以一種全新的、充滿活力的方式，煥發(fā)出了生機。
這里沒有門戶之見，沒有敝帚自珍，只有對技術的極致追求和對民生福祉的深切關懷。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激蕩與澎湃，緩緩走到李辰安面前，在周圍匠人們的歡呼聲漸漸平息的間隙，他整理了一下略顯凌亂的衣衫。
他對著李辰安，鄭重其事地，行了一個標準的墨家弟子拜見鉅子（領袖）的大禮——雙膝跪地，額頭觸地。
“殿下！”他的聲音沉穩(wěn)而有力，帶著難以言喻的虔誠，“承規(guī)魯鈍，今日方知殿下胸懷丘壑萬里，志在澤被蒼生！此神泥之術，利在當代，功在千秋！墨承規(guī)，愿奉殿下為主，追隨左右，獻上畢生所學，助殿下將此等利國利民之術，發(fā)揚光大！但有所命，萬死不辭！”
李辰安再次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比之前還要隆重數(shù)倍的跪拜大禮給徹底驚到了，連忙手忙腳亂地上前想要扶他起來：“墨先生！墨先生快快請起！使不得！使不得?。∵@……這禮太重了！本王可萬萬擔不起！”
他心中卻在瘋狂吐槽：我的老天鵝??！我就是想盡快解決飲水問題，搞點好用的建筑材料，讓我自己住得舒服點，順便能早點躺平養(yǎng)老而已，怎么又拐回來一個自愿996、還動不動就要萬死不辭的超級卷王？！這墨家的人，腦回路都這么清奇的嗎？！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執(zhí)意要行完大禮的墨承規(guī)攙扶起來，看著他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和那雙閃爍著為理想獻身的狂熱光芒的眼睛，李辰安只能嘆了口氣，隨即擠出一個自認為和藹可親的笑容。
“好好好，墨先生肯留下相助，本王自然是求之不得！以后這云州的營造建設，從王府的茅廁到城墻的角樓，可就都要多多仰仗先生的非凡才華了。”
墨承規(guī)聞言，再次一揖到底：“殿下放心！承規(guī)定不負所托！必將竭盡所能，為殿下打造一個……固若金湯、煥然一新的云州！”
李辰安看著他那恨不得立刻就去搬磚砌墻建設的模樣，只能在心中默默地為自己未來的清靜躺平之路，又畫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不過，他轉念一想，看著那盆神奇的青灰色泥漿，以及周圍匠人們那一張張充滿希望和干勁的臉，又覺得……或許，偶爾被卷一下，也不是那么難以接受？
他清了清嗓子，對著眾人朗聲道：“此物既是神泥，當有其名。本王觀其色青灰，遇水成泥，凝固定型，堅如磐石，便將它命名為——水泥。取水和泥土，凝固成城之意。”
“希望它能像水和泥一樣，將我云州，乃至未來整個大夏，都凝聚得更加堅固，更加繁榮！”
夕陽的余暉，穿過王府后院裊裊的青煙，灑在那新生的水泥之上，也灑在一張張因激動和希望而煥發(fā)光彩的臉上，仿佛預示著一個全新時代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