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孫有才的鋃鐺入獄和劉主簿的暫時蟄伏,籠罩在云州官倉上空的陰霾終于消散。
一袋袋摻雜著沙土的劣質(zhì)米糧被清理出來,換上了從貪官污吏家中查抄出來的、尚算飽滿的陳米。
王府門前,每日施粥的棚子也已搭起,雖說粥湯稀薄,卻也實實在在地讓那些瀕臨絕境的流民們,有了一口活命的熱食。
糧食問題得到初步緩解,“以工代賑”的告示先前也已張貼出去,吸引了越來越多走投無路的災(zāi)民前來登記。
萬事俱備,李辰安那擱置了數(shù)日的“清源計劃”,終于可以正式拉開序幕。
于是,在一個寒風凜冽的清晨,云州城北的荒原之上,枯黃的茅草被吹得伏低了身子,露出了底下貧瘠而堅硬的土地。一支小小的隊伍,正頂著這刺骨的寒風,艱難地跋涉。
為首的,自然是閑王李辰安。他今日難得地沒有賴在王府那張臨時搭建卻也還算舒適的床上,而是裹著一件厚實的黑色狐裘大氅,只露出一張沒什么血色的臉。
他騎在一匹棗紅馬上,馬是好馬,只是主人似乎沒什么精神,任由馬兒自己選擇著落蹄之處。
緊隨其后的是新任代長史張遷,他今日換上了一身略顯簇新的青色棉袍,外面罩著一件御寒的坎肩,神情間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興奮與期待。
他不像王爺那般慵懶,而是不時地勒住馬韁,仔細觀察著周遭的地形。
殿后的,則是趙磐。他依舊是一身玄甲,腰懸佩刀,騎在馬上身形筆直如松,銳利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他身后還跟著十名親衛(wèi),皆是精銳,行動間悄無聲息,卻自有一股肅殺之氣。
“殿下,前方約莫兩里,便是黑水河故道了?!睆堖w催馬趕上幾步,指著前方一片地勢略微下沉的區(qū)域,聲音因寒風而有些發(fā)緊。
李辰安懶洋洋地“嗯”了一聲,緊了緊大氅的領(lǐng)口,心中卻在腹誹:這鬼天氣,真是出門一趟遭罪,要不是為了那一口干凈水,打死我也不來。
隊伍繼續(xù)前行,很快,一條寬闊但明顯水流不豐的河道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河岸兩旁,是大片大片的黑色淤泥和細密的流沙,河床裸露,只有中間一道細細的水流,在冬日的陽光下泛著渾濁的黃褐色光芒。
“這就是黑水河?”李辰安勒住馬,看著眼前這條與其說是河,不如說是一條大型泥溝的景象,他的眉頭皺了一下。
“回殿下,正是?!睆堖w的語氣也有些沉重,“此河源自西面群山,夏季雨水充沛時,倒也有些聲勢。只是如今大旱多年,降雨稀少,便成了這般模樣,而且您看……”他指向河邊那些松軟的黑色灘涂,“河中流沙極多,百姓若要取水,往往要深入河道中心,十分危險,即便取上來的水,也滿是泥沙,根本無法直接飲用?!?/p>
趙磐也策馬來到河邊,他俯身從地上抓起一把濕潤的河沙,沙粒從他指縫間簌簌落下,只留下一片黏膩的黑泥。
“殿下,此地土質(zhì)松軟,若是大規(guī)模取水,恐怕極易造成河岸坍塌。”他沉聲說道。
李辰安點了點頭,他前世也見過類似的河流治理項目,知道這其中的難處,他翻身下馬,動作有些笨拙,引得趙磐和一名親衛(wèi)連忙上前攙扶。
“無妨?!彼麛[了擺手,走到河邊,看著那渾濁的水流緩緩淌過,水面上甚至還漂浮著一些枯枝敗葉和不知名的雜物。
“張遷。”
“臣在?!?/p>
“昨日讓你召集的老石匠、老木匠,可都到了?”
“回殿下,已在五里處臨時搭建的工棚等候,那里地勢稍高,也避開了這片流沙區(qū)?!睆堖w答道。
“嗯,帶路吧。”李辰安言簡意賅。
一行人調(diào)轉(zhuǎn)馬頭,沿著河岸向上游行去,不多時,一片簡陋的工棚出現(xiàn)在眼前。
十幾個穿著破舊棉襖、年紀不小的匠人,正圍著一個火堆取暖,見到王爺一行人到來,連忙起身,臉上帶著幾分局促。
這些匠人都是云州本地人,世代以手藝為生,聽聞新來的閑王殿下要興修水利,還要召集他們商議,心中都是七上八下。
這位王爺一來就開倉放糧,又拿下了貪贓枉法的孫倉吏,雷霆手段讓他們敬畏,但也摸不清這位貴人的脾性。
“草民等,參見王爺!”為首的一個須發(fā)皆白、但腰桿依舊挺直的老石匠,顫顫巍巍地便要跪下。
“免禮,都免禮?!崩畛桨蔡摲鲆话眩曇粢琅f是那副懶洋洋的調(diào)子,“諸位老師傅,今日請你們來,是想請教些事情,不必拘束。”
他目光掃過眾人,見他們一個個凍得手臉通紅,便對張遷道:“張長史,讓人多生幾個火堆,再取些姜湯來,給老師傅們暖暖身子。”
張遷連忙應(yīng)下,立刻吩咐親衛(wèi)去辦。
待眾人喝了姜湯,身上暖和了些,李辰安才在一塊臨時搬來的石頭上坐下,張遷則在他身旁鋪開了一卷粗糙的羊皮紙。
紙上,用炭筆勾勒著一些奇怪的線條和圖形,有大大小小的方池,有縱橫交錯的管道,還有一些匠人們從未見過的結(jié)構(gòu)。
“諸位老師傅,本王想在這黑水河畔,建一處取水凈水之所,將河水引入城中,供百姓飲用?!?/p>
李辰安開門見山,指著羊皮紙上的圖樣,“這是本王的一些粗淺想法,還請諸位行家,幫忙參詳參詳,看看是否可行。”
匠人們湊上前,伸長了脖子,仔細端詳著那張圖紙,一個個眉頭緊鎖,面露困惑。
“王爺,恕老朽眼拙,”那老石匠猶豫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開口,“這……這圖上畫的,似乎與我等平日所見的溝渠水井,大不相同啊,這一個個方池子,是作何用處的?”
另一個看起來精瘦干練的老木匠也附和道:“是啊,王爺,這水從河里引出來,為何不直接引入城中,反而要經(jīng)過這許多彎彎繞繞?豈不多耗費人力物力?”
李辰安笑了笑,他知道要讓這些習慣了傳統(tǒng)工藝的匠人接受新事物,不是一蹴而就的,他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比劃起來。
“諸位請看,這黑水河的水,渾濁不堪,泥沙甚多,若是直接飲用,與飲毒何異?”
他頓了頓,見眾人點頭,才繼續(xù)道,“所以,本王的想法是,先將河水引入第一個大池,稱之為沉淀池。”
他指著圖紙上最大的那個方池:“這池子要建得足夠大,水流進入后,速度減緩,那些粗大的泥沙石子,便會因自身沉重,自然而然地沉落池底。如此一來,從這沉淀池流出的水,便會比原先清澈不少?!?/p>
“沉淀?”老石匠眼中閃過一絲思索,“王爺?shù)囊馑际?,像那渾水放久了,泥沙會自己沉下去一樣??/p>
“正是此理!”李辰安贊許地點頭,“但光靠沉淀還不夠。從沉淀池出來的水,我們再將它引入第二個、第三個池子,這些池子,我們稱之為沙濾池?!?/p>
他指著圖紙上那幾個相連的小池子:“這些池底,我們要鋪上不同粗細的沙石、卵石,從細到粗,層層疊疊。水流經(jīng)過這些沙石的縫隙,那些更細小的懸浮之物,便會被阻隔截留下來。如此一來,水質(zhì)便能進一步凈化。”
“用沙子石頭來濾水?”老木匠驚奇道,他和其他幾個匠人交頭接耳。
“王爺,這……這法子聞所未聞??!沙石本身就是污濁之物,怎能用來凈水?”一個年輕些的匠人忍不住質(zhì)疑道。
另一旁的一個打井的老師傅說:“這個法子倒是新奇,我們平日里打井,也知道井水比河水清澈,便是因為經(jīng)過了沙石的過濾,王爺這個法子,等于是造了一口橫過來的淺井”。
“正是此理,這位老師傅所言極是?!崩畛桨矊χ俏焕蠋煾嫡f道。
幾位匠人聽到這種解釋倒是恍然大悟,“王爺,此法……當真是奇思妙想!”
李辰安看著眾人的表情,心中暗笑:這不過是最基礎(chǔ)的物理過濾原理而已,要是再跟你們說活性炭,怕不是要當場給我磕一個。
他清了清嗓子,繼續(xù)道:“這沙濾池,只是第二步。本王還有第三步,能讓這水,變得如山泉般甘甜清冽。”但他沒有說出要使用活性炭來進行過濾,而是賣了個關(guān)子,“不過,那需要用到另一種神物,待這沉淀池和沙濾池建好之后,本王再告訴你們。”
“至于引水,”李辰安的目光再次回到圖紙上,“從這黑水河畔的凈水池,到云州城北,直線距離約有七里。地勢西高東低,正好可以利用水流自淌。不過我們無需修建太過復(fù)雜的明渠,那樣既耗費人力,也容易被污染?!?/p>
他指著圖紙上那條長長的、像是埋在地下的管道:“我的想法是,用陶管,或者……如果我們能燒制出更好的材料,用更堅固耐用的管道,深埋地下,直接將凈化后的水,引入城中幾個主要的蓄水點。如此,既能保證水質(zhì),也能減少蒸發(fā)和損耗?!?/p>
“地下管道?”老木匠眨了眨渾濁的眼睛,滿臉困惑,“王爺,這水渠自古以來都是修在地面上的,看得見摸得著,哪里壞了也好修繕。這……這埋在地下,萬一堵了、漏了,豈不是……豈不是要掘地三尺才能找到?”
“是啊,王爺,”另一個石匠也附和道,“況且這陶管易碎,七里長的管道,得用多少節(jié)陶管?一節(jié)節(jié)對接起來,埋在地下,受了土石的擠壓,怕是沒多久就要斷裂漏水了?!彼麚u著頭,顯然對這個想法的可行性表示懷疑。
李辰安耐心地聽著他們的疑慮,并未反駁,他知道,這些經(jīng)驗豐富的匠人提出的都是實際問題。
“諸位師傅所言極是?!彼c了點頭,語氣平和,“陶管確實易碎,若是尋常的明渠,一旦損壞,修補起來也確實方便。但是……”
他話鋒一轉(zhuǎn),指著那渾濁的黑水河,又指了指遠方云州城的方向:“從這里到城中,七里之遙。若是修建明渠,水流過去是十不存一,并且諸位可曾想過,這沿途的風沙、落葉、牲畜糞便,甚至是一些心懷不軌之人的蓄意破壞,都會對水質(zhì)造成二次污染。我們費盡心思將水凈化干凈,難道就是為了讓它在流向百姓家門口的路上,再次變得污濁不堪嗎?”
“黑水河泥沙頗多,如若不先凈化了,水渠又會很快被堵塞?!崩畛桨灿盅a充道。
匠人們聞言,皆是一窒,陷入了沉思,他們都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手,自然明白這其中的弊端。
李辰安見狀,繼續(xù)道:“至于管道的堅固與修繕問題,本王也早有考量。首先,我們選擇的陶管,必然是燒制最精良、質(zhì)地最堅硬的。在鋪設(shè)時,我們也會在管道底部鋪設(shè)沙土墊層,四周用碎石填充,以減少土石的直接壓力?!?/p>
“更重要的是,”他的聲音微微提高,帶著一絲神秘的笑意,“本王方才說過,如果我們能燒制出更好的材料便可不用陶管了?!?/p>
“諸位可曾想過,除了陶土,我們是否還能找到或制造出一種更堅固、更耐用、甚至能一體成型更長距離的材料來制作管道呢?”
“更好的材料?”匠人們面面相覷,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在他們的認知里,除了青銅、鐵,最適合做水管的,便是陶管了,但是青銅和鐵都用量極大,這不現(xiàn)實。
李辰安并不急于揭曉答案,只是道:“諸位放心,這更好的材料現(xiàn)在一時半會無法向你們解釋,諸位只管按這個想法確定路線和取水點便好?!?/p>
“至于修繕,”他繼續(xù)道,“我們可以在鋪設(shè)管道時,每隔一段距離,便設(shè)置一個檢修口,如同水井一般,直通地下的管道。平日里封存,若哪段管道出現(xiàn)問題,便可從就近的檢修口下去查探,進行分段維修或更換,無需將整條管道都挖出來。”
“檢修口?”老石匠眼睛一亮,這個法子倒是巧妙!如此一來,既能利用地下管道的隱蔽和防污,又能解決部分維修的難題。
“當然,”李辰安坦誠道,“深埋管道,施工難度確實比明渠要大,對工藝的要求也更高。但這其中的好處,諸位細細想來,是否值得我們?nèi)L試一番呢?”
他環(huán)視眾人,語氣誠懇:“本王知道,這圖紙上的許多東西,對諸位而言都是全新的。但本王相信,以諸位的經(jīng)驗和智慧,只要我們同心協(xié)力,反復(fù)試驗,定能將這些奇思妙想,變成造福云州百姓的活水之源?!?/p>
張遷在一旁聽得也是心潮澎湃,他看著王爺在圖紙上指點江山,條理清晰,各種匪夷所思卻又似乎極具可行性的法子層出不窮,心中的敬佩又加深了幾分。
趙磐依舊沉默地站在李辰安身后,他雖然聽不懂那些池子、管子的具體門道,但他能感受到,王爺正在做一件大事,一件足以改變云州命運的大事。
“王爺,”老石匠沉吟片刻,開口道,語氣已是恭敬了許多,“您這法子,聽起來是極好的,只是……這般規(guī)模的池子,還有這七里長的地下管道,所需的人力、物料,怕是……怕是不少啊?!?/p>
李辰安微微一笑,仿佛早有預(yù)料:“人力,那些前來登記‘以工代賑’的災(zāi)民,便足夠了,至于物料……”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這片荒蕪的土地,最終落在了遠處連綿起伏的山丘上。
“這云州,雖是貧瘠,但石頭管夠,燒制陶管的黏土,想來也不難尋。至于本王所說的神物,以及那些能讓管道更堅固的好材料……”
他站起身,拍了拍大氅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語氣中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自信:
“只要人手足夠,方法得當,這世上,就沒有什么是我們云州人自己造不出來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