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的水在初秋變得格外澄澈,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上附著的青苔。沈硯秋坐在溶洞前的石階上,翻看著從江陰帶回來的名冊,紙頁間還沾著干涸的血漬。錢老大的快船隊正在水面操練,木槳擊水的聲音規(guī)律而有力,像在為即將到來的戰(zhàn)事倒計時。
“沈先生,青黛姑娘讓你去看看這個。”劉副手手里捧著個鐵皮盒子,上面鉆著密密麻麻的小孔,里面?zhèn)鱽怼暗未稹甭暋故切」幽侵凰牡奈餮箸?,此刻竟被修好了?/p>
溶洞深處的鐵匠爐旁,陳青黛正用細鐵絲固定鐘擺,額頭上沾著鐵屑,眼神專注得像在打磨一件稀世珍寶?!皬堣F匠說這鐘里的齒輪是黃銅做的,比鐵器更耐磨?!彼钢娒妫拔覔Q了根彈簧,能走三天三夜?!?/p>
西洋鐘突然發(fā)出清脆的“當”聲,嚇了石頭一跳。小公子的眼睛亮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剛碰到玻璃罩,就被陳青黛攔住:“還沒上漆,會生銹的?!?/p>
沈硯秋看著那轉(zhuǎn)動的指針,突然覺得這來自異域的物件,竟成了亂世里最可靠的東西——它從不會因為戰(zhàn)火停擺,也不會因為絕望失聲,只是固執(zhí)地走著,提醒著人們時間仍在流逝,希望尚未斷絕。
這日午后,張鐵匠從蘇州城回來,帶來個驚人的消息:“馬士英被抓了!”他脫下濕透的蓑衣,從懷里掏出張皺巴巴的告示,上面用朱筆寫著“奸賊馬士英通敵叛國,已押赴南京問斬”,落款是“大明監(jiān)國魯王”。
“是浙東的義士干的!”張鐵匠喝著熱粥,話都說不利索,“他們殺了南京派來的巡撫,擁立魯王監(jiān)國,現(xiàn)在正往蘇州來,說是要聯(lián)合咱們太湖義民,一起收復江陰、常州,直逼南京!”
溶洞里頓時炸開了鍋。漢子們舉著刀歡呼,連最沉默的老醫(yī)官都露出了笑容。錢老大猛地一拍石桌:“好!我這就備船,去浙東接應魯王的軍隊!”
沈硯秋卻注意到告示角落的小字:“靖南侯率部降清,已獻淮揚二州?!彼男某亮顺痢遘娨呀?jīng)南下了,這比馬士英的叛亂更可怕。
“魯王的軍隊能擋住清軍嗎?”他把告示遞給陳青黛,她的手指劃過“降清”二字,突然用力攥緊,紙頁被捏出深深的褶皺。
“擋不住也要擋。”陳青黛把西洋鐘放進鐵皮盒,“就像江陰的百姓,明知守不住,也要站在城頭上?!彼F匠爐里添了些焦炭,火星騰地竄起來,映著她的眼睛,“我得再打些兵器,清軍的甲胄厚,普通的箭頭穿不透?!?/p>
接下來的日子,太湖成了座巨大的兵工廠。陳青黛改良了打鐵的法子,把戰(zhàn)船的鐵板熔了,摻進錫塊,打出來的刀能劈開三層鐵甲。趙虎的傷還沒好利索,就拖著斷腿教漢子們在船上射箭,說“清軍的騎兵厲害,得在水里解決他們”。
石頭和小公子則跟著周順學認字。周順從江陰帶回來幾本《孫子兵法》,孩子們就在溶洞的巖壁上練字,用燒焦的木炭寫“勇”“忠”“國”,筆畫歪歪扭扭,卻透著股執(zhí)拗。
沈硯秋把浙東義士的消息整理成塘報,派人送往周邊的水寨。他在塘報里畫了簡易的攻防圖,用紅筆標出清軍的動向,用藍筆標注義民的布防——這法子是從史可法的塘報里學的,沒想到竟在這里派上了用場。
“青黛姐,這箭頭真能穿鐵甲?”趙虎舉著新打的三棱箭,箭頭在火把下閃著寒光。
陳青黛沒說話,只是把箭頭往塊廢棄的鐵甲上一戳,“噗”的一聲就穿了個洞。漢子們頓時歡呼起來,錢老大摸著箭頭,笑得胡子都翹起來了:“有這寶貝,還怕什么清軍的鐵疙瘩!”
出發(fā)去浙東的前一夜,沈硯秋坐在油燈旁,給那本亂世名冊寫序。他想起固安城頭的王老實,想起磚河驛的瘸腿老兵,想起蘇州的王掌柜,想起江陰城頭上的無名百姓——他們都沒留下名字,卻都是這亂世里的星火。
“史書會記得王侯將相,”他寫道,“但我們要記得的,是那些舉著鋤頭反抗的農(nóng)夫,是那些拿著剪刀拼殺的婦人,是那些用筆墨記錄真相的書生,是所有在黑暗里點燃自己的人?!?/p>
陳青黛走過來,往油燈里添了些油:“魯王的人說,要給我們太湖義民封官。”她的語氣里帶著些不安,“錢老大想讓你去當參軍,管文書。”
“我還是喜歡記這些。”沈硯秋揚了揚手里的名冊,“等天下太平了,我就把這些印成書,讓所有人都知道,是誰守住了這大明的半壁江山。”
陳青黛笑了,從懷里掏出個東西——是那支鋼筆,筆尖換了個新的,是她用黃銅打磨的,比原來的更鋒利?!皬堣F匠說,這叫‘鋼筆’,是西洋的物件?!彼压P塞進沈硯秋手里,“他侄子在南京的洋行見過,說能寫萬言不禿。”
沈硯秋握著鋼筆,金屬的涼意順著指尖蔓延,卻讓心里泛起暖意。他突然明白,所謂希望,從來不是遙不可及的太平盛世,是此刻手里的筆,是爐里的火,是少年們巖壁上的字,是西洋鐘固執(zhí)的滴答聲。
船隊出發(fā)那日,太湖的水面上飄著數(shù)百艘戰(zhàn)船,船頭都插著“大明”的旗幟,還有些船掛著簡單的紅布——是陳青黛沖鋒衣的布料,被剪成了小塊,分給沒有旗幟的小船。
錢老大站在旗艦的船頭,手里舉著王掌柜留下的那把短銃:“目標浙東!接應魯王!”
沈硯秋站在他身邊,看著船隊像條長龍般駛向遠方,水面被劃開層層漣漪,反射著朝陽的金光,像撒了滿地的星火。陳青黛在后面的戰(zhàn)船上,正指揮著鐵匠們給箭頭淬火,火星落在水面上,激起點點水花,很快又融入波光里。
他摸出那支鋼筆,在名冊的新一頁寫下:“崇禎十七年秋,太湖義民會浙東魯王,共抗清軍。星火已聚,燎原可期。”
西洋鐘的滴答聲從鐵皮盒里傳來,和船板的震動、木槳的擊打、漢子們的吶喊合在一起,像首壯闊的歌謠。沈硯秋知道,前路依舊布滿荊棘,清軍的鐵蹄、內(nèi)部的紛爭、未知的命運,都可能讓這燎原之火熄滅。
但只要這支筆還能寫,只要那面紅布還在飄,只要還有人記得那些名字,這火就永遠不會滅。
因為這亂世里的每一點星火,都來自于不肯屈服的靈魂。
船隊漸漸駛?cè)腴_闊的水域,遠處的島嶼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等待被喚醒的土地。沈硯秋握緊鋼筆,望著朝陽升起的方向,仿佛已經(jīng)看見,無數(shù)星火匯聚成的火焰,正在照亮這片苦難的大地。
新的一章,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