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厚實的鐵門在身后“哐當”一聲關(guān)上,發(fā)出的巨響震得人心頭發(fā)顫。
陸知遠下意識地縮了下脖子,這個在過去一千八百多個日夜里已經(jīng)成為本能的動作,在今天顯得如此多余。
他自由了。
刺眼的陽光毫無遮攔地照在他臉上,讓他習慣了昏暗的眼睛一陣刺痛,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涌了出來。他抬起手,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指尖觸到的是粗糙的布料和自己冰涼的皮膚。
五年了。
他終于從那個四方天地里出來了。
陸知遠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完全陌生的景象。寬闊的馬路,飛馳的汽車,遠處高聳入云的大樓,一切都和他記憶里的樣子有了天壤之別。
他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混雜著汽車尾氣和植物的味道,嗆得他有點想咳嗽,但胸腔里卻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
哥一定會來接他的。
五年前,他被帶走的時候,哥哥抓著他的手,哭得撕心裂肺,一遍遍地對他說“對不起”,說“等我,我一定會去接你”。
他信了。在這五年里,這句話支撐著他度過了每一個難熬的夜晚。
他哥陸知行,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念想。
陸知遠的視線急切地在門口停著的幾輛車和零星的人群里搜索著,他太熟悉陸知行的身影了,哪怕只是一個輪廓,他也能一眼認出來。
沒有。
還是沒有。
他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剛剛涌起的那點激動和歡喜,像是被戳破的氣球,迅速地癟了下去,只剩下一片空落落的冰冷。
怎么會……怎么會沒有來?
難道是路上堵車了?還是公司有急事耽誤了?
陸知遠拼命地為哥哥找著借口,可那些借口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今天是他出獄的日子,天大的事,難道比接他回家還重要嗎?
就在他幾乎要被失望淹沒的時候,一個穿著筆挺西裝,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快步向他走來。
“二少爺?!蹦腥嗽谒媲罢径?,恭敬地微微躬身。
陸知遠認識他,是陸知行身邊最得力的助理,姓張。
他的出現(xiàn),讓陸知遠心里最后一點火苗也熄滅了。
不是哥哥。
來的,只是一個助理。
“我哥呢?”陸知遠開口,聲音比他想象中還要沙啞干澀,像砂紙磨過喉嚨。五年沒怎么跟人說過話,他的聲帶都變得遲鈍了。
張助理臉上帶著職業(yè)化的微笑,語氣里透著一絲小心翼翼:“陸總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跨國會議,實在走不開。所以特意吩咐我來接您?!?/p>
會議?
陸知遠在心里冷笑了一聲。
多重要的會議,比他這個坐了五年牢的親弟弟還重要?
他為了誰才進去的?如今他出來了,那個人卻用一個“重要的會議”當借口,派個助理來打發(fā)他。
真是可笑。
“二少爺,車在那邊,我們先上車吧。外面太陽大。”張助理見他不說話,臉色也越來越難看,心里直打鼓,連忙側(cè)身引路。
陸知遠沒動,只是抬起眼皮,用那雙沉寂得沒有一絲光亮的眼睛盯著他。
那眼神陰冷得像蛇,看得張助理后背瞬間冒起一層冷汗,臉上的笑容都快掛不住了。他跟在陸知行身邊多年,也算是見過不少大場面,卻被眼前這個剛出獄的青年一個眼神就看得心頭發(fā)毛。
這位二少爺,和五年前那個雖然有些內(nèi)向,但眼神清澈的少年,完全不一樣了。
“重要的客戶?”陸知遠慢慢地重復著這幾個字,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滲人的寒意,“比我還重要?”
“不不不,二少爺您誤會了?!睆堉砝浜苟枷聛砹?,趕緊擺手解釋,“陸總他……他真的很想來,早上還一直念叨著,只是對方是早就約好的重要合作方,關(guān)系到公司下半年的一個大項目,實在是……”
“夠了?!?/p>
陸知遠不想再聽了。
任何解釋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像是在他心上那道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口上,又狠狠地撒了一把鹽。
他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他知道陸知行現(xiàn)在是陸氏的總裁,日理萬機??伤褪强刂撇蛔〉厝ハ?,那五年暗無天日的時光,他熬過來是為了什么?
不就是為了今天,為了開門的那一瞬間,能看到哥哥的臉,能得到一個用力的擁抱嗎?
結(jié)果呢?
只有失望。
他邁開步子,徑直走向那輛黑色的賓利。司機已經(jīng)提前打開了后座的車門,他一言不發(fā)地鉆了進去。
張助理松了口氣,連忙跟著上了副駕駛。
車子平穩(wěn)地啟動,匯入車流。
車廂里安靜得可怕。
陸知遠靠在座椅上,偏頭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高樓林立,霓虹閃爍,這個世界變得既陌生又浮華。他像一個被時代拋棄的孤魂野鬼,與這片繁華格格不入。
他從車窗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
臉色是久不見光的蒼白,瘦得兩頰都凹陷了下去,頭發(fā)被剃得很短,露出青色的頭皮。最讓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是那雙眼睛。
曾經(jīng),別人都說他和陸知行的眼睛一模一樣,干凈又溫和。可現(xiàn)在,這雙眼睛里只剩下了一片死氣沉沉的陰鷙,像一潭望不到底的深水,任何情緒丟進去,都濺不起半點水花。
這五年,把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連他自己都討厭的怪物。
“二少爺,”前排的張助理又一次鼓起勇氣開口,試圖緩和這壓抑的氣氛,“先生已經(jīng)把您的房間都重新布置好了,都是按照您以前的喜好來的。他還吩咐廚房,做了您最喜歡吃的糖醋排骨和……”
“閉嘴?!?/p>
冰冷的兩個字,讓張助理把剩下的話全都咽了回去。他從后視鏡里偷偷看了一眼,只看到陸知遠面無表情的側(cè)臉,渾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
張助理徹底不敢說話了。
他只是個打工的,老板的家事,他摻和不起。陸總交代他一定要把二少爺安安全全地接回去,照顧好他的情緒。可現(xiàn)在看來,這位二少爺?shù)那榫w,根本就不是他能照顧得了的。
陸知遠的心里亂成一團麻。
哥哥還記得他喜歡吃什么,記得他的喜好。
可這又怎么樣呢?
這更像是一種程序化的補償,一種因為愧疚而不得不做的表面功夫。就像是打發(fā)一個乞丐,給他一些錢和食物,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他忘在腦后。
他寧愿哥哥什么都不準備,只要他今天能親自來接自己。
車子不知道開了多久,最終在一個戒備森嚴的別墅區(qū)停下。
陸知遠看著窗外那棟氣派的獨棟別墅,愣住了。
這不是他們以前的家。
他們的家是一棟帶著小花園的洋房,雖然不大,但很溫馨,是父母留下的。
“這是哪?”他問。
“二少爺,這是先生三年前買下的云頂別墅,安保和私密性都更好一些。”張助理解釋道。
又是一個他不知道的決定。
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哥哥的生活已經(jīng)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化。換了更大的房子,當了更大的老板,認識了更“重要”的客戶。
而他呢?他像一塊被丟棄的廢石,被遺忘在陰暗的角落里,整整五年。
陸知遠心里的那股怨氣和委屈,在此刻幾乎要沖破胸膛。
他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司機和助理都跟了下來,站在他身后,大氣不敢出。
陸知遠站在別墅門前,抬頭看著這棟宏偉卻冰冷的建筑。它就像一個華麗的牢籠,和他剛剛離開的那個,似乎沒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
他想,他的哥哥陸知行,此刻是不是就在這棟房子的某個房間里,和那個所謂的“重要客戶”高談闊論呢?
是不是早就把他這個剛出獄的、渾身晦氣的弟弟,忘得一干二凈了?
一股無名的怒火從腳底直沖頭頂。
陸知遠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掌心,帶來一陣刺痛。他需要這點疼痛來讓自己保持清醒。
他要進去問個清楚。
他要親眼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重要”事情,能讓他的親哥哥,在他出獄的這一天,連面都不愿意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