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花神廟·糖畫龍鱗】（一）糖畫攤前的烏龍四月初八，佛誕日，臨安城萬人空巷。天還沒亮，御街西巷口便已擠得水泄不通。沿街幾十家彩棚鱗次櫛比，賣香的、賣花的、賣紙鸞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像一鍋滾開的杏仁酪。最西頭，老周的糖畫攤前卻空出一塊半圓的“凈土”——不是沒人，而是人太多，里三層外三層，圍得鐵桶一般。老周今年五十有七，背已佝僂，可那雙手依舊穩(wěn)得出奇。銅勺盛滿金黃麥芽糖，離石案尺余，手腕微抖，糖線便如細(xì)雨般瀉下。他先勾龍頭，再點龍眼，最后以勺沿輕輕一挑，龍須便活了，顫巍巍地迎風(fēng)而動。人群里爆出叫好聲，像一記悶雷滾過屋脊。柳芽就是在這記雷聲里鉆進(jìn)來的。她剛過五歲生辰，個子卻小得像棵沒長開的垂絲海棠。她踮腳、伸頸，鼻尖幾乎貼上老周的衣袖。麥芽糖的焦香蒸得她眼眶發(fā)潮，一顆小汗珠順著眉梢滑到鼻翼，眼看就要滴進(jìn)龍鱗的紋路?！靶⊙绢^，讓一讓！”賣雪泡豆兒水的漢子挑擔(dān)而過，扁擔(dān)吱呀一聲，柳芽被撞得一個趔趄。她沒摔倒，卻把隔壁胭脂攤撞得翻天覆地。檀木盒子“嘩啦啦”滾了一地，紅粉飛揚，像誰打碎了晚霞?！鞍眩@可是新到的玫瑰粉，一錢銀子才指甲蓋大小！”胭脂攤的娘子姓杜，生得柳眉杏眼，平日說話像鶯啼，此刻卻拔高了八度。她一把攥住柳芽袖口，生怕人跑了。柳芽眨眨眼，低頭看袖子——丁香色細(xì)布染得緋紅，像打翻的胭脂井。她不但不怯，反而把袖口舉到鼻尖嗅了嗅，脆生生開口：“玫瑰粉性輕揚，入肝經(jīng)，能活血卻易耗氣。娘子若肯賒我半盒，我回家配玉容散，保你三日后膚若凝脂?！比巳嘿康匾混o。三秒鐘后，笑聲像爆竹炸開。有人喊：“柳老大夫顯靈嘍！”有人拍大腿：“這小嘴，比回春堂的鍘刀還利落！”杜娘子愣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塊被染紅的袖子，像攥著一團(tuán)火。柳芽這才后知后覺地捂住嘴，耳根“騰”地紅了。她剛才背的是外公的《本草便讀》，一字不差。老周笑得糖勺都抖了，龍尾多出一道“流星尾”。他彎腰，用最小的龍鱗鏟下一塊糖，遞到柳芽面前：“丫頭，賠你壓壓驚?！绷拷舆^，指尖還沾著玫瑰粉，像給糖龍點上了胭脂睛。人群外，柳如絮提著茯苓趕來。她今日穿了件丁香色褙子，鬢邊別一支素銀簪，本是清雅裝束，卻因一路小跑而氣喘吁吁。她隔著人縫看見女兒被圍在當(dāng)中，心里“咯噔”一下，以為孩子闖了大禍。待擠進(jìn)去，只見柳芽正踮腳給杜娘子擦袖子，嘴里還念叨：“用紫蘇葉泡水，加半勺清油，一搓就掉?！倍拍镒涌扌Σ坏茫瑖^的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柳如絮彎腰替女兒擦臉，聽見耳邊竊竊私語：“真像，連皺眉的褶子都像?！薄傲洗蠓蛏熬蛺壅f‘性輕揚’‘耗氣’這些詞兒。”“可惜好人不長命，留下個更像他的小祖宗?！绷缧醵l(fā)燙，拽起柳芽便走。母女二人穿過花神廟前的香霧，柳芽一路被糖粘住牙，說話含糊不清：“娘，外公今天真的來了嗎？”柳如絮腳步一頓，廟檐角的風(fēng)鈴叮當(dāng)亂響，像是回答。（二）柳老大夫的“還魂”回春堂在城南竹竿巷，三間鋪面，前后兩進(jìn)，后進(jìn)有小天井，種著外公親手栽的薄荷。柳如絮牽著柳芽進(jìn)門時，阿牛正在前柜碾川芎，銅藥碾“咕嚕咕?！表?，像打雷?！鞍⑴８?，我闖禍了?！绷颗吭诠衽_上，小臉皺成一枚核桃。阿牛五大三粗，卻最怕小孩哭，忙不迭摸口袋，掏出一把山楂片：“小小姐莫哭，吃了就不酸了。”柳芽接過，卻又放回：“山楂消食，可我今日吃的不是食，是禍?！绷缧醣欢旱谩班坂汀币恍?，心頭那點子郁氣散了一半。她讓阿?？粗佔?，自己帶柳芽進(jìn)后院洗臉。井水冰涼，柳芽卻躲來躲去，像條小泥鰍?！皠e動。”柳如絮按住她，“玫瑰粉染了衣裳事小，染了名聲事大?！绷客蝗话察o下來，黑眼珠滴溜溜轉(zhuǎn)：“娘，他們都說我像外公，可外公是什么樣的人？”柳如絮手一抖，皂角水灑了一地。她想起父親最后一次帶柳芽上街，也是佛誕日。那天父親抱著柳芽看糖畫，柳芽尿了他一身，父親卻大笑：“童子尿，辟邪！”如今物是人非，尿漬早已干透，笑聲卻還繞梁。夜里，柳如絮輾轉(zhuǎn)難眠。窗外月色如銀，薄荷的影子投在墻上，像一片小小的墳塋。她起身，從錢匣底層取出那只牛皮紙信封。信封邊緣已磨得起毛，封皮寫著“吾女如絮親啟”。她一直沒敢拆，怕一拆開，父親就真的走了。信紙泛黃，墨香猶在。柳老大夫的字瘦硬，一筆一畫都像杜仲纖維：“……汝母早亡，吾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難免嘮叨。汝幼時嘗謂：‘爹若少言，便是天下最好的爹?！嵝Χ淮?。今將逝，始知言語亦是藥，過量則傷人。吾死后，汝若嫌吾聒噪，可焚此信；若有一日，汝兒肖吾，望汝念及此信，留其嘮叨，亦是留吾一線生機……”柳如絮讀到“生機”二字，淚已潸然。她抬頭望向窗外，柳芽正蹲在藥圃里，借著月光用竹片給薄荷分株，小嘴念念有詞：“留強去弱，根須三寸，覆土一指半……”那一刻，柳如絮仿佛看見父親蹲在原處，灰布衫袖口挽到肘彎，正手把手教她認(rèn)“留蘭香”與“野薄荷”的區(qū)別。（三）柳老大夫的遺書柳如絮哭到雞鳴。第一縷曙色透進(jìn)窗欞時，她才發(fā)現(xiàn)信紙背面還有一行小字，淡得像被水暈開：“薄荷最賤，土坷垃里也能活，可它偏偏最清氣。做人如此，行醫(yī)亦如此?！彼研偶堎N在胸口，像貼著父親的手。天亮后，柳如絮把信鎖進(jìn)妝匣，鑰匙掛在脖子上。柳芽醒來時，看見母親眼下青黑，卻笑得溫柔。“娘，你哭過了？”柳芽伸手摸她的臉?！皼]有，是露水?！绷缧跷兆∨畠旱氖?，“外公托夢，說薄荷該分盆了。”柳芽歡呼一聲，光腳跳下床，踩得地板“咚咚”響。柳如絮跟出去，看見女兒正把一株薄荷連根拔起，根須上還沾著昨夜的露水?！巴夤f，薄荷又叫‘夜息香’，夜里摘的，最香。”柳芽把薄荷舉到鼻尖，瞇眼笑。柳如絮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夜，也是這樣舉著一株薄荷，對她說：“如絮，藥有貴賤，人無高低。記住，回春堂不是回春，是回心。”她把這句話告訴柳芽，柳芽似懂非懂，卻把薄荷小心地栽進(jìn)新盆，像栽下一個秘密?！揪矶?/p>
回春堂·藥斗里的硝煙】（一）王嬸的嘴端陽后第三日，雨洗青磚，回春堂的門檻被踩得發(fā)亮。王嬸照例抱著瓜子來串門，她今日穿了件新做的絳紫比甲，袖口一圈萬字不到頭，走一步，“沙沙”掉金粉。“如絮呀——”她拖長聲調(diào)，眼角往藥柜后的沈硯一溜，“你家沈相公年輕體面，又肯吃苦，可男人到底粗枝大葉。你今年才二十七，就甘心被他那一根木頭絆住腳？”沈硯正在修抽屜，聞言手一滑，木楔“咔”地斷成兩截。他直起身，拍了拍木屑，聲音不高不低：“王嬸，鋪子里缺塊壓藥包的木楔子，您這截正好?！闭f著把斷木遞回去。王嬸訕訕接住，瓜子袋“嘩啦”一聲灑了半袋。柳芽端著一小笸籮山楂糕從后院跑來，踮腳塞了一塊到王嬸嘴里：“嬸子，山楂消食。您舌頭今日勞累了，多吃兩塊歇歇?！鄙介馑岬猛鯆鸬寡溃肮具恕币宦曆氏氯?，眼淚差點出來。圍觀的小伙計阿牛憋笑憋得肩膀直抖，王嬸狠狠瞪他一眼，夾著瓜子袋走了。柳如絮這才抬眼，沖沈硯嗔道：“下次掰你自己的楔子，修柜子的料是樟木，貴著呢?！鄙虺幍托?，把剩下的半截楔子重新釘回抽屜：“樟木再貴，也貴不過家里的一把秤?！绷垦鲱^看看爹，又看看娘，小手悄悄把柜臺上散落的瓜子殼掃進(jìn)簸箕，小聲學(xué)外公的腔調(diào)：“外邪既去，內(nèi)自安寧——”柳如絮忍俊不禁，在女兒鼻尖輕輕一點：“對，外邪既去?！蓖鯆鸶羧赵賮恚h(yuǎn)遠(yuǎn)聽見柳芽在鋪子里背《藥性賦》，便拐去了隔壁豆腐坊，此后只夸“沈家娘子好福氣”，再不敢提“再醮”二字。（二）阿牛的崇拜阿牛姓牛，名大力，回春堂唯一伙計。他生平最佩服兩人：一是已故柳老大夫，二是眼前四歲半的柳芽。這日，阿牛搬藥箱扭了腰，疼得直抽冷氣。柳芽讓他趴在小榻上，踮腳給他貼傷濕止痛膏。阿牛感動得熱淚盈眶：“小小姐，你比我娘還貼心！”柳芽板起小臉：“傷濕膏需貼八小時，期間忌生冷、忌房事?！卑⑴１锏脻M臉通紅，王嬸在窗外笑得直打跌。柳芽又跑去找母親要了艾灸條，點燃后懸在阿牛腰上三寸，小嘴念叨：“外公說，腰痛灸腎俞，像烤饅頭，香了就好了?！卑⑴１痪牡谬b牙咧嘴，卻覺得那痛里帶著蜜，甜到心里。（三）李秀才的酸詩李秀才名李昀，字子瞻，自詡風(fēng)流。他常來藥鋪賒薄荷腦擦太陽穴，順帶給柳如絮念詩：“柳色青青藥草香，誰家娘子立斜陽……”柳芽聽見，咚咚咚跑出來：“李先生，斜陽屬陽中之陰，此時陽氣漸衰，不宜讀詩傷陰。”李秀才的折扇“啪”地掉在地上，被柳芽撿起，發(fā)現(xiàn)扇面題著“大器晚成”四字。當(dāng)晚，李秀才添油加醋把此事編成童謠，教私塾孩童傳唱：“柳家女，四歲郎，出口成章賽爹娘……”氣得柳如絮直想把他的薄荷腦換成風(fēng)茄花。【卷三
端午·貴妃的龍?zhí)ァ烤砣?/p>
端午·貴妃的龍?zhí)ァ獫櫳珨U(kuò)寫本——（全文約三千五百字，主線未改，細(xì)節(jié)盡豐）（一）入宮前夜臨安城入梅，雨腳綿密如絲?；卮禾瞄芙菕熘牧K油紙燈籠被水汽洇成一輪輪朦朧的月。柳如絮在燈下排藥：川芎、當(dāng)歸、益母、枳殼……一味味碼進(jìn)烏木藥匣，像把一場吉兇未卜的戰(zhàn)事壓進(jìn)彈匣。沈硯推門，蓑衣上滾著碎雨。他沒說話，先遞過來一只青布囊。囊口以紅線纏了三匝，像極了那年岳父在藥圃里纏護(hù)薄荷的麻繩?！霸栏概R終前托我轉(zhuǎn)交?！鄙虺幝曇舻统粒罢f真到了要命的時候，才敢給你?！绷缧踔讣馕㈩?，解開囊口——里頭是一卷銀針。十三根，比普通針灸用針略粗，針尾各鏨一個柳體“柳”字，字口細(xì)若游絲，卻深入骨髓。她忽然想起父親當(dāng)年教她認(rèn)穴：“重針如重劍，劍出鞘，必見血?！蹦菚r她嫌父親手狠，如今卻要用這狠去救兩條人命。更深漏斷，雨聲在屋瓦上敲出細(xì)碎鼓點。沈硯從背后環(huán)住她肩，掌心滾燙：“明日我陪你去?！绷缧鯎u頭：“宮里規(guī)矩，太醫(yī)院只準(zhǔn)女眷入內(nèi)?！彼D了頓，聲音輕得像怕驚動什么，“況且，趙松風(fēng)也在。”沈硯手臂一緊，半晌松開：“那讓芽芽留在家里?！绷缧蹩嘈Γ骸澳銊竦米∷?？”話音未落，腳邊藥箱“喀”地一聲。箱蓋掀開一條縫，露出柳芽亮晶晶的眼睛：“娘，我數(shù)到三，你若不應(yīng)，我就自己進(jìn)宮?！鄙虺幣c柳如絮對視，無奈蔓延成潮。（二）松風(fēng)館的陰謀趙松風(fēng)今年六十有七，須發(fā)雪白，面皮卻嫩如嬰孩。臨安人私下叫他“松風(fēng)老仙”，背地里卻罵“松風(fēng)老鬼”。當(dāng)年他與柳老大夫并稱“臨安雙璧”，一個擅針，一個擅藥，合創(chuàng)“奪命散”原為止跌打瘀血。誰料趙松風(fēng)為爭太醫(yī)院首判，暗中加重川烏、草烏劑量，使良方變奪命毒粉。事發(fā)那夜，柳老大夫獨闖松風(fēng)館，欲焚毒方，卻被趙松風(fēng)反咬一口，回春堂因此被官府封門三日。柳老大夫大病一場，從此落下咳嗽病根。如今舊事重提，趙松風(fēng)等的是一個“一箭三雕”——借貴妃難產(chǎn)之機，獻(xiàn)方立功；再揭柳氏針法“妖邪”，令回春堂永世不得翻身；最后，把沈硯推為“主謀”，讓柳家連翻案的機會都沒有。他算準(zhǔn)沈硯不敢違岳父遺命，卻算漏了柳芽。（三）宮墻深深七月初三，貴妃小腹墜痛，血水浸透三層錦褥。太醫(yī)院三位院判輪番施針，皆言“胎橫位，臍帶繞頸，回天乏術(shù)”?；实壅鹋n白綾三尺，命“三日之內(nèi)，母子俱安，否則陪葬”。于是征醫(yī)榜文貼滿臨安。柳如揭榜那日，趙松風(fēng)已先一步入宮，正與太醫(yī)院判在偏殿飲茶。他撫須微笑：“柳氏針法？婦人手腕，怎敢妄動龍?zhí)?？”院判抹汗，不敢接話。掖庭深深，藥箱抬進(jìn)來時，守門內(nèi)侍嫌惡地捏鼻子：“什么味兒？”柳芽在箱里憋著笑——她把一株新鮮薄荷折成三段墊在箱底，防悶。箱蓋掀開，宮女翠環(huán)正對上柳芽烏溜溜的眼，嚇得差點尖叫。柳芽豎起食指：“噓，我娘缺個助手。”貴妃寢殿名“瑤光”，此刻卻暗如墓窟。重重帷帳后，年輕的楊妃汗?jié)耵W發(fā)，臉色金紙一般。柳如絮三指搭脈，指尖冰涼——脈象如走珠，時急時緩，確是橫產(chǎn)危癥。她深吸一口氣，取出父親那卷銀針。老太醫(yī)撲通跪地：“婦人豈可施龍鳳之針！若有差池，滿門抄斬！”柳芽脆生生開口：“《針灸大成·卷九》有言：‘橫產(chǎn)者，刺至陰，合谷亦可?！舨恍?，可問太醫(yī)院判?！碧t(yī)院判趙允文額頭青筋直跳——他確實讀過這段，可那是醫(yī)書，不是律令。如今皇帝要活人，律法算個屁。他咬牙：“下官愿為柳娘子擔(dān)保?！壁w松風(fēng)在旁冷笑：“稚子妄語，也敢瀆亂宮闈？”柳如絮抬眼，目光如針：“趙院使，您當(dāng)年篡改‘奪命散’時，可曾想過‘瀆亂’二字？”殿內(nèi)死寂。趙松風(fēng)面皮抽搐，卻不敢再言。柳如絮凈手焚香，第一針落至陰——針入三分，貴妃痛呼轉(zhuǎn)低；第二針合谷，針尾輕顫，胎心漸穩(wěn)。趙松風(fēng)死死盯著那針，仿佛看見二十年前柳老大夫焚方時的火舌。半個時辰后，嬰啼破曉，如裂帛?；实蹧_進(jìn)殿內(nèi)，龍袍下擺沾滿羊水，卻渾然不顧，一把抱起襁褓：“賞！賞！賞！”金匾賜下，上書“妙手回春”。柳芽被抱到皇帝膝上，小丫頭眨眨眼：“陛下，義女要背《黃帝內(nèi)經(jīng)》嗎？”皇帝大笑，當(dāng)場封她為“小小醫(yī)女”，賜金魚袋一只，內(nèi)裝薄荷糖十粒。趙松風(fēng)跪在最后，指甲掐進(jìn)掌心，血珠滾落，卻無人看見。【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