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大典，定在次年初春。
這一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象征著無上皇權的九重宮闕，在初升的朝陽下熠熠生輝，琉璃瓦流淌著金色的光暈。巍峨的太極殿前，巨大的廣場被清掃得一塵不染。漢白玉鋪就的御道兩旁，身著嶄新朝服、按品級肅立的文武百官，如同沉默的森林，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諝饷C穆而凝重，彌漫著新朝伊始的莊嚴與希望。
鐘鼓齊鳴，渾厚悠長的樂聲響徹云霄。
沉重的太極殿正門緩緩開啟。
新帝慕容淵，身著十二章紋玄色冕服，頭戴十二旒白玉冕冠，緩步而出。陽光傾瀉在他身上，冕旒垂下的玉珠輕輕晃動，折射出溫潤而威嚴的光芒。他的面容依舊俊朗，歲月和至高權力的淬煉，洗去了曾經(jīng)的溫潤表象，沉淀下一種深不可測的帝王威儀。那雙曾經(jīng)如同古玉寒潭的眼眸，此刻深邃如淵，目光掃過階下百官，帶著掌控一切的從容。
他一步一步，沿著長長的御道，走向那象征著最高權力的御座。步伐沉穩(wěn)，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帝國的心跳之上。
終于，他登上了丹陛的最高處，轉(zhuǎn)身，面向廣場上肅立的萬千臣工。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朝賀聲，如同洶涌的浪潮，瞬間席卷了整個廣場，震得殿宇簌簌作響，直沖云霄！聲浪激蕩，仿佛要撕裂長空，宣告著一個嶄新時代的開啟。
在這萬眾俯首、聲震寰宇的浪潮中，我立于文官隊列的最前端，紫袍金帶，女相冠冕在陽光下流轉(zhuǎn)著清冷的光輝。十年沉浮，從深宮囚徒到開國女相，眼前這煊赫至極的場面，心中卻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靜。權力之巔的風光，于我而言，更像是一場漫長跋涉后抵達的驛站，而非終點。
朝賀的聲浪漸漸平息，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莊嚴肅穆的寂靜。
慕容淵的目光，穿透冕旒垂下的玉珠，如同兩道實質(zhì)的探照光柱，精準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深邃，復雜，飽含著太多難以言喻的情緒——有對十年并肩革新的肯定，有對權臣功勛的倚重，或許……還有一絲被深埋的、不易察覺的……屬于慕容淵個人的、難以定義的情愫？
“汪相?！彼_口了，聲音透過玉階的擴音，清晰地傳遍廣場，沉穩(wěn)而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上前來?！?/p>
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驚愕、羨慕、探究……如同無數(shù)根細密的針。
我依言出列，沿著御道旁的側(cè)階，一步步走上丹陛，最終停在他下方三級臺階處，依禮躬身：“臣在。”
慕容淵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似乎有某種光芒微微閃動。隨即，他做出了一個讓整個廣場瞬間陷入死寂的動作！
他竟緩緩抬起了右手，越過帝王與臣子之間那道無形的天塹，向我伸來！那只骨節(jié)分明、象征著至高皇權的手，就那樣懸停在半空，掌心向上，等待著。
“汪卿，”他的聲音比剛才柔和了幾分，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我和下方所有臣工的耳中，“這十年風雨，這眼前盛世，有你一半心血。隨朕，一同看看這……你我親手締造的江山！”
轟——！
整個廣場徹底失聲！死寂得可怕！所有臣工都驚愕地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只伸向女相的手！這是何等殊榮？何等逾矩？新帝登基首日，竟在萬臣朝賀的太極殿前，向一位臣子——還是一位女臣——伸出手，邀其并肩？！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質(zhì)，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我垂眸，看著那只懸停在咫尺之遙的手。掌心寬厚，指節(jié)分明，帶著久握權柄的沉穩(wěn)力道。陽光落在那手上，仿佛鍍上了一層金輝。
這雙手，曾在御書房深夜的燭火下，批閱過由我起草的鹽政條陳；曾在朝堂紛爭的漩渦中，力排眾議，支持那驚世駭俗的“鹽利養(yǎng)士”；也曾……在那些暗流涌動的深宮歲月里，投來冰冷的審視和莫測的試探。
十年光陰，無數(shù)畫面在腦海中飛掠而過。鹽池工地的烈日泥濘，御書房深夜的孤燈黃卷，朝堂上唇槍舌劍的刀光劍影……最終，定格在眼前這只象征著最高權力與認可的帝王之手。
然而，就在無數(shù)道目光的注視下，在那只手掌的等待中，我并未如眾人所料般抬起手。
我只是微微退后了半步。
一個極其微小、卻無比清晰的動作。
然后，我深深躬身，將腰彎得更低，姿態(tài)恭謹而疏離。清朗的聲音，如同玉石相擊，清晰地回蕩在寂靜得可怕的廣場上空：
“陛下，江山壯麗，盛世煌煌，此乃陛下圣心燭照，群臣戮力，萬民同心之功！臣，不過盡己本分，拾遺補闕，微末之勞，何足掛齒！”
我抬起頭，目光越過慕容淵伸出的手，投向更遠處——越過巍峨的宮墻，仿佛看到了州縣官學中伏案苦讀的寒門學子，看到了鹽池邊揮汗如雨的鹽工，看到了市井間安居樂業(yè)的百姓。陽光灑在我的臉上，眼中一片澄澈的坦然。
“臣以為，”我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這世間最動人的風景，并非立于云端俯瞰山河，而是……親手澆灌的花開，親耳聆聽的瑯瑯書聲，親眼見證的……萬姓安康?！?/p>
話音落下，廣場之上，落針可聞。連風，仿佛都停滯了。
慕容淵伸出的手，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牢牢鎖定著我的眼睛。那里面，有錯愕，有審視，有帝王威嚴被拂逆的冰冷暗流，最終，似乎又沉淀為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了然。
那只手，緩緩地、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收了回去。
他并未動怒，臉上甚至沒有出現(xiàn)明顯的波瀾。只是那深邃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如同流星劃過夜空的復雜情緒。他不再看我，目光重新投向廣場上肅立的萬千臣工，恢復了帝王的威嚴與高遠。
“汪相之言，深得朕心。”慕容淵的聲音重新變得沉穩(wěn)有力，響徹廣場，“盛世之基，在于民安！在于教化！在于人盡其才，物阜民豐！眾卿當以此自勉，同心戮力，共鑄我大燕千秋之業(yè)！”
“吾皇圣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朝賀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洪亮，更加澎湃！聲浪激蕩著宮闕，直沖九霄！
新帝登基的盛典，在萬民歸心的聲浪中，走向最高潮。
而我，立于丹陛之側(cè)，紫袍在風中微微拂動。陽光毫無遮攔地灑落，為周身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喧囂的萬歲聲浪席卷而來，震耳欲聾，卻奇異地未能撼動內(nèi)心的分毫。
目光掠過下方如潮水般跪拜的文武百官，掠過巍峨莊嚴的宮殿群落，最終投向?qū)m墻之外那片遼闊無垠的藍天。
十年沉浮，深宮血雨，朝堂激浪，鹽池烈日，學堂書聲……一幕幕畫面在眼前飛速掠過，最終歸于一片澄澈的平靜。權力之巔的風光無限，終究抵不過靈魂深處對自由的渴望。這身紫袍金印，是榮耀，亦是樊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