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個深夜。
窗外風(fēng)聲凄厲,竹影在窗紙上狂亂地舞動,如同掙扎的鬼魅。我蜷縮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裹著單薄的被子,聽著那永無止境的“濤聲”,睡意全無。就在意識昏沉之際——
“咯啦……”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異響,從緊閉的雕花木窗方向傳來。
我渾身一僵,睡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黑暗中,我猛地睜大眼睛,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到了那扇窗戶上。
不是風(fēng)!那聲音……像是有人用極薄、極利的工具,在小心翼翼地?fù)軇哟八ǎ?/p>
心跳驟然加速,擂鼓般撞擊著胸腔。是誰?是慕容梟派來處決我的?還是……這深宮之中,另有所圖的鬼魅?
我悄悄攥緊了枕下唯一能摸到的“武器”——一只沉重的黃銅燭臺。冰冷的金屬觸感讓指尖微微發(fā)麻。
“咔噠?!?/p>
又一聲輕響,窗栓被徹底撥開了!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汁,無聲無息地從敞開的窗縫滑了進(jìn)來,動作輕盈迅捷得不可思議。落地時,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
黑暗模糊了他的身形,只能隱約看出是個挺拔頎長的輪廓。他并未立刻行動,而是靜靜地立在窗邊的陰影里,似乎在適應(yīng)室內(nèi)的黑暗,又似乎在確認(rèn)我的位置。
空氣凝固了,帶著一種一觸即發(fā)的危險張力。我握緊燭臺的手心滿是冷汗,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
“汪姑娘?”一個刻意壓低的、清朗的男聲響起,打破了死寂。
這聲音……并非預(yù)想中的陰冷或殺氣騰騰,反而帶著一種溫潤的質(zhì)地,如同玉石相擊。只是在這詭秘的深夜,這溫潤也顯得格外突兀。
我沒有回應(yīng),身體繃得更緊,像一張拉滿的弓。
黑影似乎向前挪動了一步,月光恰好從云縫中漏下一縷,斜斜地映亮了他半邊側(cè)臉。
那是一張極其年輕、甚至帶著幾分少年氣的俊朗面孔。劍眉斜飛入鬢,鼻梁挺直,嘴唇的線條帶著天生的貴氣與些許不羈。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在幽暗中依舊亮得驚人,如同淬火的星辰,閃爍著一種與年齡不太相符的、銳利而沉靜的光。他穿著深青色的夜行勁裝,勾勒出精悍的線條。
“姑娘莫怕,”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戒備,聲音又放低了些,帶著安撫的意味,“在下慕容錚?!彼⑽㈩h首,動作間帶著一種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貴,“深夜驚擾,實非得已。”
慕容錚!這個名字如同一道閃電劈入腦海!三皇子!那個傳說中性格跳脫、喜好游歷、頗有些離經(jīng)叛道之名的三皇子!
他來做什么?
“三殿下?”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沙啞,“深夜?jié)撊虢麑m囚所,不知所為何事?陛下若知……”
“父皇不知?!蹦饺蒎P打斷我,語氣干脆,那雙星眸直視著我,坦蕩得近乎灼人,“正是因父皇將你囚于此處,我才不得不來?!彼蚯耙徊剑鹿馔耆樟亮怂哪槪加铋g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毫無矯飾的急切,“汪姑娘,刑場之上,你以凡物破‘祥瑞’,力挽狂瀾,令人嘆服!此等心智,此等膽識,困于這方寸囹圄,如同明珠蒙塵,寶劍束匣!”
他的話語如同連珠炮,帶著滾燙的熱度:“這深宮看似富麗堂皇,實則步步殺機,處處泥沼!父皇性情……莫測,今日留你,焉知明日如何?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隨我離開!我有門路,可護(hù)你出宮,天高地闊,任你逍遙!”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那是一個邀請的姿勢,眼神熱切而真誠:“跟我走,我保你自由!”
自由?
這兩個字像帶著鉤子,狠狠刺進(jìn)我連日來被囚禁壓抑的心底,瞬間掀起巨大的波瀾!逃離這冰冷的牢籠,遠(yuǎn)離那喜怒無常的帝王,擺脫這朝不保夕的命運……巨大的誘惑如同海妖的歌聲,在耳邊回響。
我望著他伸出的手,那年輕而充滿力量的手掌,在幽暗的光線下仿佛散發(fā)著令人向往的溫度。心跳快得幾乎失控,逃離的念頭瘋狂滋長。
然而,就在指尖幾乎要下意識抬起觸碰那“自由”的剎那,刑場高臺上那雙穿透珠簾、冰冷審視的眼睛,毫無征兆地浮現(xiàn)于腦海深處!那雙眼睛里的漠然、探究,以及最后那一聲意味不明的低笑……如同兜頭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剛剛?cè)计鸬臎_動火焰。
慕容錚,三皇子,他或許真心,但他太年輕了!他真能抗衡他那位深不可測的父皇?逃離?在這守衛(wèi)森嚴(yán)的皇宮?一旦失敗……那后果,恐怕比斷頭臺更加凄慘百倍!
更何況……慕容梟將我囚禁于此,卻并未殺我。這本身,就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我對他,或許還有“價值”。一個能一眼看穿“祥瑞”騙局,甚至能展示“妖術(shù)”的人,她的“價值”,絕非慕容錚所能想象和承諾的。
我猛地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強行壓下翻涌的悸動。緩緩地,堅定地,我搖了搖頭。
“殿下好意,我心領(lǐng)了?!甭曇艋謴?fù)了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的疏離,“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既留我在此,自有圣裁。詩涵……不敢擅離?!?/p>
慕容錚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熱切如同被寒風(fēng)吹過的燭火,瞬間黯淡凝固。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眉頭緊緊蹙起:“汪姑娘!你……你可是懼怕父皇?還是不信我能護(hù)你周全?我慕容錚……”
“殿下!”我打斷他,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請回吧。夜闖禁宮,若被陛下知曉,于殿下,于我,皆是滅頂之災(zāi)。”
我的目光越過他,望向窗外那片在風(fēng)中瘋狂搖曳、如同鬼爪的竹林黑影,一字一句道:“自由,固然可貴。但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再無回頭可能。詩涵……賭不起?!?/p>
慕容錚怔住了。他看著我,那雙星辰般的眼眸中,光芒劇烈地閃爍、變幻——有被拒絕的錯愕,有不解的困惑,甚至有一絲被輕視的惱怒。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再說什么,但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了一聲壓抑的、帶著濃濃不甘的嘆息。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復(fù)雜得難以形容。隨即,他猛地轉(zhuǎn)身,身影如鬼魅般重新融入窗外的黑暗之中,只留下窗欞微微晃動,和室內(nèi)久久不散的、屬于年輕男子的、帶著松柏清冽氣息的余味。
我站在原地,手中緊握的銅燭臺不知何時已松開,掌心被棱角硌出的深痕隱隱作痛。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一片冰涼。自由,剛才離我只有一步之遙。拒絕它,比想象中更需要勇氣。
慕容錚帶來的短暫喧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過后,聽濤閣再次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那兩名看守女官依舊沉默如石,眼神卻似乎比之前更加銳利了幾分,像無聲的警告。日子在日升月落中重復(fù),粗糲的飯食,冰冷的墻壁,窗外永無止境的竹濤嗚咽。
慕容梟的沉默,像一塊不斷加壓的巨石,沉甸甸地懸在心頭。他的意圖,依舊如同濃霧中的謎團(tuán)。是磨去我的棱角?還是在醞釀更深的圖謀?每一刻的等待,都像在鋒刃上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