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傳》第一章 荒驛初逢暮春的雨絲斜斜切過青石板路,
將汴京城外的古驛染得一片蒼綠。沈硯之背著半舊的書篋站在廊下,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被雨水打濕的書脊——那是他寒窗十年的全部念想。
再過三日便是春闈放榜的日子,他卻在此時染了風寒,只得在此處驛館暫歇。
這驛館算不得雅致,墻皮剝落處露出內(nèi)里的黃土,廊下的木柱被歲月啃出深深淺淺的紋路。
沈硯之咳得厲害,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胸腔的震顫,他掏出帕子捂住嘴,
攤開時見那素白的棉帕上洇開幾點暗紅,心頭不由一沉。他自江南而來,一路風餐露宿,
原想著金榜題名后能讓家中老母過上安穩(wěn)日子,可這突如其來的病勢,
竟讓他生出幾分絕望來?!翱瓤取眲×业目人宰屗麖澫卵?,
指縫間滲出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洇開細小的紅痕。正昏沉間,
鼻尖突然鉆進一縷冷梅似的香氣,清冽得讓他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他抬眼便見廊柱旁站著位白衣女子,素色裙裾被風掀起細碎的漣漪,發(fā)間未施珠翠,
只一支白玉簪斜斜綰著青絲。雨絲落在她肩頭,竟似不愿沾染那身素白,悄然滑落在地。
“公子可是不適?”女子聲音清潤如玉石相擊,遞過一方繡著雪狐紋樣的帕子,
“這驛館的湯藥粗劣,我這里有瓶凝神露,許能緩些。”沈硯之接過玉瓶時指尖相觸,
只覺她的手比春寒更涼,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那玉瓶觸手溫潤,瓶身雕著纏枝蓮紋,
倒不似尋常人家所有。他拱手道謝,自報家門后問起女子來歷,
對方卻只淺淺一笑:“萍水相逢,何必留名。若公子不嫌棄,喚我阿狐便是。
”那夜他高燒不退,朦朧中總覺得有團暖融融的白影守在床邊,帶著清冽的草木香。
那氣息很特別,像是雨后青崖山的晨霧,混著山茶花與薄荷的清爽,
讓他滾燙的身體漸漸舒展開來。他想睜眼看看,眼皮卻重如千斤,
只能任由那股暖意包裹著自己,沉入安穩(wěn)的夢境。次日醒來時,窗臺上晾著他換下的臟衣,
案上擺著溫熱的蓮子羹,瓷碗邊緣還凝著細密的水珠。阿狐正坐在窗邊翻他的詩集,
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她側(cè)臉,絨毛似的光暈讓她看起來不像凡塵中人。
她指尖劃過書頁上“愿得一心人”的句子,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你怎會在此?
”他撐起身子問道,喉嚨依舊干澀,卻已能順暢說話?!奥愤^罷了?!卑⒑仙蠒?,
眼尾微微上挑,露出一點狡黠,“聽聞沈公子才名遠播,特來討教一二?!贝撕笕?,
阿狐竟真的日日來驛館。她教他辨識草藥,說這驛館墻角的蒲公英能清熱解毒,
檐下的瓦松可治便血,連階前不起眼的苔蘚,都有收斂止血的功效。她為他調(diào)制潤肺的蜜膏,
用的是山中采的野蜂蜜,混著川貝與雪梨,入口清甜,咳疾竟真的好了大半。
夜里她便在燭下聽他講圣賢書,聽到“修身齊家”時會輕聲問:“齊家之后,
便要忘了山野清風嗎?”沈硯之答不上來。他自幼被教導“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從未想過功成名就后該如何自處。可看著阿狐望著窗外雨簾的側(cè)臉,他忽然覺得,
或許茅屋草舍的日子,也并非不能忍受。放榜那日清晨,阿狐替他束好發(fā)冠,
指尖拂過他耳后時帶著微涼的觸感?!敖窨瓢袷?,定是公子。”她語氣篤定,
眼里卻像藏著什么心事。沈硯之忽然紅了臉,慌忙移開視線,卻沒瞧見她轉(zhuǎn)身時,
發(fā)間白玉簪閃過的一道微光。第二章 京華共居紅榜張貼在貢院外墻時,
沈硯之的名字赫然列在首位。人群中的歡呼與祝賀像潮水般涌來,
官差用朱筆在他名下畫了圈,高聲喊著“狀元公”。他望著那鮮紅的名字,一時竟有些恍惚,
直到聽見人群外傳來一聲極輕的淺笑,才猛地回過神。阿狐就站在那棵老槐樹下,
手里提著個青布包袱,包袱角露出半截素色的衣袖。她沒有擠上前,只是遠遠地望著他,
眼里的光比陽光還要明亮。沈硯之撥開人群朝她走去,周遭的喧囂仿佛都被隔絕在外,
只剩下兩人之間越來越近的距離?!拔覠o家可歸?!彼?,眼底盛著細碎的光,
像落滿了星星,“公子若不嫌棄,能否容我暫居?”沈硯之的新宅在汴京的文德里,
是圣上御賜的宅院。朱漆大門,銅環(huán)獸首,照壁上還題著圣上親筆的“弘文崇德”。
他將西跨院收拾出來給阿狐住,那里種著一叢綠竹,風過處沙沙作響,倒合她清冷的性子。
西跨院有個小廚房,阿狐便每日在那里忙碌,炊煙裊裊升起時,整座宅院都染上煙火氣。
白日里他忙于翰林院的差事,為圣上起草詔書,與同僚討論經(jīng)義,案牘上的奏章堆積如山。
可無論多晚歸來,西跨院的燈總亮著。阿狐會在廊下等他,手里捧著溫熱的夜宵,
有時是蓮子粥,有時是杏仁酥,總能恰好對上他當日的胃口。他問她怎么知道自己想吃什么,
她只說是“猜的”,眼角卻彎起好看的弧度。他偶爾伏案疾書至深夜,
窗外會飄來她輕淺的歌聲。調(diào)子很古老,像是從遙遠的山林里傳來,詞意模糊不清,
只聽得懂反復出現(xiàn)的“青崖”“雪”“月”幾個字。那歌聲有種奇異的魔力,
能讓他緊繃的神經(jīng)漸漸松弛,筆下的文字也變得流暢起來。
同僚們漸漸知曉沈狀元院里住著位白衣女子,雖未見其人,
卻都傳說是位才貌雙全的紅顏知己。有好事者打趣他何時完婚,沈硯之總是紅著臉擺手,
心里卻忍不住描摹阿狐晨起時綰發(fā)的模樣——她的手指很巧,
三兩下就能將青絲挽成利落的發(fā)髻,白玉簪穿過發(fā)間時,會發(fā)出清脆的“?!甭暋?/p>
那日他休沐,帶阿狐去逛汴河燈會。畫舫上的歌女唱著新詞,岸邊的孔明燈連成星河,
賣糖畫的老漢支著銅鍋,糖漿在石板上畫出龍鳳的模樣。阿狐看得入神,
手指無意識地跟著糖畫的輪廓比劃。沈硯之買了一支狐貍形狀的糖畫遞給她,
她接過時指尖微顫,咬了一口,眼睛亮得驚人?!叭碎g的情愛,當真能抵過歲月漫長?
”她忽然輕聲問,望著那些漸漸升高的孔明燈。沈硯之望著她被燈火映得微紅的臉頰,
心跳驟然失序:“若得心上人相伴,縱是百年亦覺短暫?!彼钠鹩職庀肴克氖郑?/p>
指尖快要觸到她衣袖時,卻見她忽然轉(zhuǎn)身望向河面,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衣袖。
“公子前程似錦,不該為我停留?!彼穆曇糨p得像嘆息,“我本是青崖山的過客,
遲早要回去的。”那晚的風很涼,帶著汴河水的潮氣。沈硯之看著她素白的背影,
忽然覺得兩人之間隔著層看不見的薄霧,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他想說些什么,
喉嚨卻像被堵住,只能任由沉默蔓延,直到遠處傳來打更人的梆子聲,才各自回房。
第三章 暗流涌動入秋時,太后突然降下懿旨,要將自己的侄孫女許配給沈硯之。
那郡主是當今圣上的表親,金枝玉葉,據(jù)說生得花容月貌,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紅帖送到府里那日,沈硯之正在書房練字,筆尖的墨滴落在宣紙上,暈開好大一團黑影,
將“清風明月”四個字染得面目全非?!肮右⒖ぶ髁??”阿狐不知何時站在門口,
聲音里聽不出情緒,手里還端著一碗剛燉好的銀耳羹。他慌忙起身,帶倒了腳邊的硯臺,
墨汁濺在月白的長衫上,留下深色的印記:“阿狐,我……”“這是天大的福氣。
”她打斷他的話,臉上掛著他從未見過的疏離笑容,將銀耳羹放在案上,“郡主金枝玉葉,
與公子正是天作之合。”那碗銀耳羹熬得極稠,蓮子去了芯,蜜棗切得細碎,
是他往日最愛吃的模樣。可沈硯之看著它,只覺得喉頭發(fā)緊,連一絲甜味都嘗不出來。
自那日后,阿狐便很少再出西跨院。沈硯之幾次想去探望,都被她以身子不適為由擋在門外。
他站在院門外,能聽見里面?zhèn)鱽矸瓌訒摰穆曇?,或是搗藥的輕響,卻總也等不到她開門。
夜里他伏案時,窗外的歌聲消失了,只有風吹竹葉的蕭瑟聲響,像是誰在低聲啜泣。
府里開始張燈結(jié)彩,大紅的綢緞從門楣一直垂到廊下,剪紙的喜字貼滿了窗欞。
管家忙前忙后地清點嫁妝單子,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堆滿了庫房,
光是陪嫁的丫鬟婆子就有二十余人。沈硯之看著這一切,只覺得像場荒誕的夢。
他去找過恩師,想請他向太后求情,恩師卻拍著他的肩嘆道:“硯之,這是皇恩浩蕩,
也是沈家的榮耀,不可任性?!被槠诙ㄔ谂D月初八。前一日,沈硯之終究還是去了西跨院,
隔著門低聲說:“阿狐,我知道你不開心。可這是圣命,我……”“公子不必解釋。
”門內(nèi)傳來她平靜的聲音,聽不出悲喜,“我本就不屬于這里,如今公子有了歸宿,
我也該走了?!鄙虺幹男拿偷匾怀?,后背抵著冰冷的門板,
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你要去哪?”“回青崖山?!彼吭陂T板上,
聽著里面?zhèn)鱽硎帐皷|西的輕響,有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有瓷器碰撞的清脆聲,
還有……一聲極輕的哽咽,像被什么東西捂住,轉(zhuǎn)瞬即逝。喉間發(fā)緊,他想說“不要走”,
想說“我寧愿不當這個狀元”,可話到嘴邊,卻只化作一聲無力的嘆息。那一晚,
沈硯之枯坐至天明。燭火燃盡時,他忽然想起初見時她遞來的那方帕子,
上面的雪狐繡得栩栩如生,針腳細密,眼神靈動,當時只當是尋常紋樣,此刻想來,
竟像是某種預兆。他翻箱倒柜找出那方帕子,指尖撫過雪狐的眼睛,
忽然發(fā)現(xiàn)那絲線在燭光下泛著微光,竟像是用某種發(fā)光的材質(zhì)繡成。
第四章 青崖舊事婚前三日,沈硯之得了半日假,鬼使神差地往城外的青崖山走去。
他不知自己為何要來這里,只覺得似乎能在這里找到答案。山路蜿蜒,越往上走寒氣越重,
道旁的草木漸漸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耐寒的松柏與山茶。行至半山腰的一座破敗狐仙廟時,
他看見供桌上擺著個熟悉的青布包袱——那是阿狐當日提著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