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嚨、肺部、口腔乃至全身都沒有任何異常。因此，對于兄長撿回來的少年為何無法言語，緣一并不覺得費解。
“人類發(fā)聲時，喉嚨此處會收緊?？桃庹{(diào)整呼吸——”
這完全是出于善意。繼國緣一此刻的舉動，絕對出自善意。
丑時三刻，草木沉睡的深夜，宅邸的檐廊上。讓孩童坐在自己膝頭，教導發(fā)聲方法的舉動，毫無疑問源自純粹的善意。然而，這份善意驅(qū)使下的繼國緣一，卻看不見被男人抱坐在膝頭、眼中失去高光的少年。少年的臉龐，此刻比平日面無表情的緣一更顯虛無。
要說緣一為何要把他當椅子般坐著，無非是因為從后方環(huán)抱的姿勢最適合教學。右手撫著少年喉結(jié)處，緣一說：“要讓這里震動?！弊笫职丛谏倌晷母C處，講解道：“大聲說話時要在此處發(fā)力，要感受丹田。”
但少年的耳中根本灌不進這些教導。深更半夜練習劍術(shù)的自己，偏偏撞上任務歸來的緣一，此刻正懊惱得無暇他顧。真想穿越回去，痛揍那個違背巖勝“小孩子就該早睡”囑咐、半夜揮木刀的自己。
“救救我啊，無慘君——”他向前世友人發(fā)送心靈感應。可惜無慘君不是超能力者，無法回應。少年也不是鬼，自然沒簽過鬼舞辻無慘的契約網(wǎng)絡。
“并非難事。來，試試看?！崩^國緣一我行我素得堪稱國寶級。明明天生通透世界，能看穿人體血肉骨骼，卻對人心一竅不通。少年渾身散發(fā)著“快讓我逃”的氣息，也渾然不覺。
順帶一提，自從藥鋪的時醬——少年的初戀對象——被緣一用0.1秒甩掉后，少年就視緣一如殺父仇敵。這位戰(zhàn)國時代誕生的超絕劍士，雖被上天賜予百般才能，卻唯獨在察言觀色方面缺根弦。噴薄欲出的少年怨念，唯有當事人緣一毫無知覺。
“邊收緊喉嚨邊吐氣，用腹部這里發(fā)力?！?/p>
見少年毫無反應，緣一不厭其煩地重復說明。畢竟他可是繼國緣一，這點程度的善意打擊根本不算什么。
“……你們在做什么？”
無限循環(huán)的發(fā)音指導中，少年持續(xù)暴跌的SAN值即將因骰子檢定失敗而崩潰時，救星般的嗓音插了進來。循聲望去，走廊對面站著緣一的兄長、少年撿回者本人——繼國巖勝。雖已深夜，他仍身著日常的袴裝，而非寢衣。
“在教他說話。兄長要出任務嗎？”
“嗯?！?/p>
兄長冷淡回應弟弟的詢問，見到少年面容時瞳孔驟縮。死……死掉了……（眼神）
少年用死魚般黯淡的赤瞳死死盯著巖勝。雖無法言語，那雙眼睛卻訴盡千言萬語。血紅目光分明在吶喊：救救我。對少年而言幸運的是，巖勝恰好是能讀懂這眼神的人。
“……這種訓練不過是浪費時間，放開他?！?/p>
“但若不能言語，日常溝通與日后任務匯報都會很麻煩吧？況且——”
緣一突然止住話頭，稍作思忖后繼續(xù)道：“若不能發(fā)聲，連呼救都做不到吧?！?/p>
繼國緣一直到七歲都未曾開口。既不答應也不否定，連只言片語都未曾發(fā)出。被視作聾啞的禁忌之子那日，巖勝將親手制作的竹笛遞來說：“遇到危險就吹響，兄長會來救你。”的場景，至今仍鮮明烙印在緣一記憶中。如今早已不合手的竹笛，仍被他珍而重之地包裹收藏。
緣一有兄長、有贈笛的巖勝?？蛇@個少年呢？
“這孩子身體并無缺陷，并非失聲。既然如此——”
“緣一——”
巖勝厲聲打斷弟弟平鋪直敘的陳述。被喝止的緣一噤聲。兄長冷月般的目光，正居高臨下俯視而來。
“這孩子來自那個村落，報告應該已經(jīng)呈上?！?/p>
那個與鬼締結(jié)“不上貢就屠村”契約的村莊。而這個被緣一抱在膝頭的少年，正是村中作為天生祭品被養(yǎng)育的存在。
“身體或許確實無傷，但為何你察覺不到——他的心早已傷痕累累？”
緣一猛然睜眼。兄長說得對。這個少年自出生起就被村莊當作棄子培養(yǎng)，只為像家畜般獻給惡鬼吞噬。想必從未感受過父母之愛，在不會笑也不會哭的砂礫般苦澀地獄中長大。
緣一憶起自己的童年：被父親視為無物、幽禁在三疊小屋的歲月，但至少還有母親和關(guān)懷自己的兄長。而這孩子連這點微光都不曾擁有。
“……兄長所言極是。是我思慮不周，實在慚愧。”
緣一感激著總能彌補自己不足的兄長。與遲鈍的自己不同，敬愛的兄長善察人心，正是身居高位者應有的慧眼。不愧是兄長——緣一用仰慕的眼神偷瞄巖勝。
旁聽的少年死灰般的眼眸重燃生機。這發(fā)展是要得救了吧？猶如九死一生、地獄逢佛般，目睹奇跡般的崇敬目光投向巖勝。
被少年熱切注視略感不自在，更被弟弟灼熱視線盯得發(fā)毛的巖勝輕咳一聲：
“不過，孩子無法呼救確實如你所言多有不便?！?/p>
“兄長——”
“改日我做支竹笛給他暫用。”
“呃？不必勞煩兄長，今夜定能教會他發(fā)聲。”
“哈？”
“（哈？）”
方才還垂頭喪氣的緣一瞬間恢復常態(tài)，語速快得驚人。巖勝與少年心聲同步：你居然能說這么快？
以為即將獲救的少年發(fā)現(xiàn)箍住自己的臂彎更用力了，臉色煞白。推搡緣一的手臂卻紋絲不動，只得再次向巖勝投去求救目光。
“跨越心靈創(chuàng)傷，方為男兒本色。聽聞這孩子悟性極高，發(fā)聲技巧很快就能掌握。竹笛實屬多余，不敢勞煩兄長。您該出任務了吧？雖知兄長無需外物，仍請武運昌隆，一路順風?！?/p>
這緣一太可怕了。前所未見的語速堪比織田信長三段擊，不，根本是加特林機槍！被弟弟機關(guān)槍式發(fā)言震懾的巖勝只能呆應：“啊，嗯”。少年眼中希望徹底破滅。
目送兄長背影消失在檐廊盡頭，緣一手指撫上少年顫抖的喉結(jié)，宛如雄獅利齒扣住獵物咽喉。
“莫慌，我會陪你練到成功為止?！?/p>
絕望的少年發(fā)出無聲悲鳴。但無人會來解救——這本就是無法發(fā)聲者的宿命。
滿月傾灑的檐廊上，耐心教導少年的緣一身上，隱約飄散著一絲嫉妒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