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氏大廈頂樓的會議室里,空調出風口發(fā)出輕微的嗡鳴。諸君臨盯著會議桌對面父親身后的油畫——一幅模仿蒙德里安幾何抽象風格的作品,紅黃藍的色塊讓他想起實驗室里的pH試紙。
"謝氏開出的聘禮清單。"
諸正業(yè)推來一個燙金文件夾。諸君臨沒動,目光從油畫移到父親保養(yǎng)得宜的手上。那只手無名指戴著枚鉑金婚戒,和他記憶中母親葬禮上戴著的是同一枚。
"我以為今天是討論MX-7樣品。"諸君臨說。他左手無名指上的鉭金屬戒指在桌面敲出輕微聲響,"不是來談人口買賣。"
謝庭舟在他身側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從踏入諸氏大廈起,這位謝家繼承人就像尊完美的雕塑,除了在電梯里問了一句"還能撐住嗎",再沒表現出任何私人情緒。
"樣品就在聘禮里。"諸正業(yè)點燃雪茄,煙霧模糊了他的表情,"謝氏愿意用青海試驗場20%的股權,換取你母親當年的研究數據。"
諸君臨的指尖突然發(fā)冷。他看向謝庭舟,后者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顯然這個交易細節(jié)是謝父單方面決定的。
"有趣。"諸君臨慢慢地說,"二十年前你們說她的理論是偽科學,現在卻要拿它換股權?"
落地窗外,烏云正從黃浦江方向壓過來。諸正業(yè)從抽屜取出一個鉛盒,推過桌面時發(fā)出沉悶的滑動聲。諸君臨認得這個盒子——母親生前用它裝X射線衍射儀的校準樣本。
"你十歲那年躲在實驗室柜子里看到的MX-7,只是失敗品。"諸正業(yè)打開盒蓋,露出里面密封的金屬片,"真正的突破在你母親那本藍皮筆記本里。"
會議室突然亮了一下,遠處傳來隱約的雷聲。諸君臨的呼吸變得急促,他伸手去拿鉛盒,卻被父親按住手腕。
"條件是你必須接受聯姻。"諸正業(yè)的聲音像鈍刀割肉,"謝氏需要諸家在稀土精煉牌照上的話語權,我們需要他們的軍工渠道。"
諸君臨猛地抽回手。他轉向謝庭舟,后者正盯著鉛盒,下頜線繃得死緊。
"謝總也贊同這種中世紀交易?"他聲音里帶著銳利的嘲諷。
謝庭舟抬起眼睛:"合同期三年,期間你繼續(xù)博士研究,謝氏全額資助你的實驗室。"他的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期滿后去留隨意。"
"聽起來我穩(wěn)賺不賠?"諸君臨冷笑,"除了要忍受——"
"你母親希望這樣。"
諸正業(yè)的話像刀切進凝固的黃油。他從內袋取出一張對折的紙,展開后露出熟悉的字跡——諸君臨一眼認出是母親的筆跡。紙上只有寥寥數行,日期是墜樓前一周:
【若未來君臨與謝家有所交集,請正業(yè)務必促成。MX項目不該因我們的失敗而終結,稀土替代研究或可解能源困局。孩子有天分,別讓他變成另一個我?!?/p>
諸君臨的視野邊緣開始發(fā)黑。他認得這段話的語氣——母親每次陷入抑郁前,都會用這種過分理性的方式交代"后事"。但紙上那個拇指印不是母親的,邊緣有細微的鋸齒,像是被強迫按下的。
"偽造的。"他聽見自己說,聲音遠得不像自己的。
諸正業(yè)嘆氣:"筆跡鑒定報告在文件夾第37頁。"他轉向謝庭舟,"你父親應該記得,當年素云提出量子限域理論時,我們是怎么嘲笑她的。"
謝庭舟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前傾:"什么理論?"
"她認為通過調控納米材料的量子限域效應,可以用普通金屬模擬稀土特性。"諸正業(yè)露出懷念的表情,"二十年前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但現在..."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諸君臨的背包——里面裝著那個加密硬盤。
雨終于落下來,敲打在落地窗上如同無數細小的叩擊。諸君臨站起來,雙腿微微發(fā)抖。高燒未愈的身體每個細胞都在尖叫,但都比不上太陽穴那根突突跳動的血管疼。
"我需要考慮。"
"董事會明天表決稀土牌照的事。"諸正業(yè)也站起身,"你母親——"
"別用她當籌碼!"諸君臨一拳砸在會議桌上。鉛盒彈起來又落下,發(fā)出令人心驚的悶響。他轉向謝庭舟,后者眼中閃過一絲他讀不懂的情緒:"你也覺得這是場公平交易?"
謝庭舟沉默片刻:"商業(yè)的本質從來不是公平。"他站起身,整整西裝下擺,"是各取所需。"
閃電劃破天空,照亮三人之間突然變得無比陌生的空氣。諸君臨抓起鉛盒塞進背包,轉身時聽見父親最后通牒:
"明早九點前給我答復。否則A大那邊..."意味深長的停頓,"你知道我在材料學術委員會的影響力。"
電梯門關閉的瞬間,諸君臨的膝蓋一軟。謝庭舟及時扶住他肘部,觸到一片冰涼。
"你父親不知道你病還沒好?"
"他不在乎。"諸君臨掙開他的手,按下B2停車場按鈕,"就像不在乎我媽是跳樓還是被推下去的。"
電梯鏡面映出兩人身影——謝庭舟的西裝依舊筆挺如新,而他的襯衫已經汗?jié)褓N在背上。背包里的鉛盒沉甸甸地壓著肩胛骨,像塊未寒的尸骨。
暴雨中的虹橋公墓空無一人。諸君臨跪在母親墓前,雨水順著發(fā)梢流進衣領。墓碑上"諸門素云"四個字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下方生卒年月簡單得殘忍——她死時只有三十五歲,比現在的謝庭舟還小兩歲。
"他們又拿你當借口,媽媽。"
鉛盒放在濕漉漉的墓碑基座上。諸君臨用袖子擦去照片上的水珠——母親微笑的樣子永遠定格在了三十歲,懷里抱著五歲的他,背后是A大物理系的量子實驗室。
"MX-7是什么?"他輕聲問,仿佛期待石碑會回答,"為什么謝家突然想要你的研究?"
遠處傳來腳步聲。謝庭舟舉著黑傘走來,傘面傾斜遮住墓碑。他另一只手提著便利店塑料袋,透明部分露出礦泉水瓶和藥盒。
"退燒藥。"他簡短地說,把袋子放在諸君臨腳邊,"還有電解質水。"
諸君臨沒動。雨水從他睫毛滴落,像無聲的眼淚。"你知道我母親是怎么死的。"
這不是疑問句。謝庭舟沉默了一會兒:"調查報告說抑郁癥發(fā)作。"
"她從二十樓跳下來,手里攥著一頁實驗數據。"諸君臨的聲音平靜得可怕,"警方報告沒寫的是,那頁紙上有我父親的指紋和她的血跡。"
謝庭舟的傘微微晃動了一下。雨聲填補了兩人之間的沉默,直到諸君臨突然開始咳嗽,咳得整個人蜷縮起來。謝庭舟蹲下身,擰開礦泉水遞給他,另一只手按在他后心——這個動作太過自然,以至于兩人都愣了一下。
"你需要去醫(yī)院。"
"我需要真相。"諸君臨推開水瓶,從背包取出筆記本電腦。雨水順著他的手指滴在鍵盤上,但機器依然啟動了——軍用級別的防水設計。他調出一份掃描文件:"這是我母親最后一篇未發(fā)表論文的審稿意見。"
謝庭舟湊近屏幕。雨水模糊了視線,但他仍能辨認出那份評審報告上的簽名——諸正業(yè)和謝父的名字赫然在列。評審日期是素云去世前三天,意見欄寫滿了"理論依據不足""實驗設計存在重大缺陷"等尖銳批評。
"科學界的謀殺不需要刀。"諸君臨合上電腦,"一篇惡意評審足夠毀掉一個科學家。"
"所以你研究稀土替代材料..."
"為了證明她是對的。"諸君臨終于拿起礦泉水喝了一口,"現在你父親卻想用她的理論換股權?"他突然笑起來,笑聲在雨中的墓園里顯得格外刺耳,"真是完美的諷刺。"
謝庭舟的手機突然震動。他看了一眼,眉頭微皺:"我父親剛發(fā)來聯姻合同草案。"他把手機遞給諸君臨,"第三條你會感興趣。"
屏幕上的條款清晰寫著:【締約方諸君臨可繼續(xù)其稀土替代材料研究,謝氏集團提供全部資金及設備,研究成果知識產權歸雙方共同所有。】
"慷慨得可疑。"諸君臨冷笑,"你父親到底想要什么?"
謝庭舟望向墓碑上的照片:"也許他老了,開始相信宿命。"雨水順著他的傘骨流下,在地上畫出一個完美的圓,"二十年前他們扼殺了你母親的理論,現在..."
"現在輪到兒子來還債?"諸君臨突然站起來,眩暈讓他扶住了墓碑,"告訴你父親,我同意聯姻。但有三項條件。"
謝庭舟收起手機:"我在聽。"
"第一,研究完全獨立,謝氏只有知情權沒有干預權。"諸君臨豎起一根手指,"第二,我要MX項目的全部原始數據。"第二根手指,"第三..."他停頓了一下,"婚禮當天,我要在謝氏祖宅的實驗室舉行。"
最后一個條件顯然出乎謝庭舟意料。他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抬了一下:"祖宅實驗室廢棄二十年了。"
"所以才要重新啟用。"諸君臨彎腰拿起鉛盒,"現在,送我回醫(yī)院。我想你父親應該安排了記者等著拍'謝氏未婚夫照顧病中伴侶'的溫馨畫面?"
回程的車里,諸君臨一直看著窗外。雨水在玻璃上扭曲了城市的燈光,像融化的油畫。謝庭舟的西裝外套搭在他肩上,殘留著雪松和廣藿香的氣息——與醫(yī)院那晚相同的古龍水。
"為什么第三個條件?"謝庭舟突然問。
諸君臨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鉛盒邊緣:"因為那里是'春城計劃'的起點。"他轉向謝庭舟,"也是我母親最后一次以科學家身份被尊重的地方。"
車停在長海醫(yī)院VIP入口時,果然有閃光燈亮起。謝庭舟先下車撐傘,然后繞到另一側為諸君臨開門。這個過分紳士的動作讓后者挑了挑眉,但在媒體鏡頭前,他還是配合地搭上了謝庭舟伸來的手。
"演技不錯。"進電梯后諸君臨立刻抽回手,"練過?"
謝庭舟按下頂樓按鈕:"商業(yè)禮儀課必修模塊。"他頓了頓,"病房里有驚喜。"
所謂"驚喜"是個三層甜品架。最上層擺著芒果布丁,謝氏集團logo的巧克力牌插在正中央。
"公關團隊的主意。"謝庭舟解開西裝扣坐下,"'甜蜜官宣照'。"
諸君臨盯著那個布丁,表情突然變得空白。他機械地拿起勺子,挖了一大塊送進嘴里。
"你過敏。"謝庭舟皺眉按住他手腕,"昨天病歷上寫得清清楚楚。"
"十二歲那年,"諸君臨又吃了一口,嘴角開始泛紅,"我父親逼我吃完一整盤芒果,因為我在他客戶的宴會上說'不喜歡'。"他露出一個扭曲的微笑,"結果半夜送急診,醫(yī)生說再晚十分鐘就喉頭水腫窒息了。"
謝庭舟猛地奪過勺子。諸君臨的嘴唇已經明顯腫脹,呼吸變得粗重。他按下呼叫鈴的同時從口袋里掏出抗組胺藥——私家偵探報告提過諸君臨的過敏史,他今早特意讓助理準備的。
"這就是你的反抗方式?"謝庭舟捏住他下巴強迫他吃藥,"慢性自殺升級成急性?"
諸君臨咽下藥片,喉結滾動時觸到謝庭舟的指尖,冰涼與灼熱的對比鮮明得驚人。"我在測試。"他聲音嘶啞,"測試謝總的底線。"
"結果呢?"
"比預期高...20%。"諸君臨開始呼吸困難,但仍在笑,"不過...樣本量不足..."
醫(yī)護人員沖進來時,謝庭舟還保持著捏他下巴的姿勢。醫(yī)生迅速注射腎上腺素,而護士則責備地瞪著謝庭舟:"明知道過敏還讓他吃?你們這些家屬怎么回事!"
謝庭舟沒有辯解。他站在急救圈外,看著諸君臨在藥物作用下逐漸平穩(wěn)的呼吸,突然意識到這個瘋子剛才做了什么——用最極端的方式測試他的反應,就像對待那些危險的實驗材料。
當病房再次恢復安靜時,窗外已是華燈初上。諸君臨在抗組胺藥的作用下昏昏欲睡,但仍在強打精神看謝庭舟遞來的合同草案。
"分居條款呢?"他指著第14頁,"別告訴我謝總打算假戲真做。"
謝庭舟正在回郵件,頭也不抬:"第7條第3款,雙方保有完全私人空間。"
"三年后自動解除權?"
"附錄C,第2頁。"謝庭舟終于抬頭,"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諸君臨合上文件:"律師明天到?"
"九點。"謝庭舟收起平板,"你父親派諸氏的法務總監(jiān),我?guī)Я酥x氏的律師團。"
"真公平。"諸君臨閉上眼睛,"就像芒果布丁和腎上腺素的組合。"
夜深時分,謝庭舟在陪護床上醒來。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上畫出一道銀線。諸君臨的床傳來細微動靜——他在睡夢中蜷縮成胎兒姿勢,左手緊攥著那個鉛盒。
謝庭舟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想把鉛盒從他手里拿出來,卻聽見一聲模糊的囈語:"數據...是假的..."
月光下,諸君臨的睫毛在臉上投下細小的陰影。謝庭舟的目光落在他腫脹的嘴唇上——那片不正常的紅色已經褪去,但嘴角還留著幾道細小的裂痕。鬼使神差地,他伸手碰了碰那些傷痕,觸感比想象中柔軟。
諸君臨在睡夢中無意識地蹭了蹭他的手指,像只終于找到熱源的流浪貓。謝庭舟猛地收回手,心跳突然變得嘈雜。他回到陪護床,打開手機加密相冊——里面是私家偵探剛發(fā)來的老照片:二十年前的謝氏祖宅實驗室,他父親和諸正業(yè)站在一臺設備旁,而角落里的素云正抱著年幼的諸君臨,指著墻上的元素周期表說著什么。
照片背面用褪色的鋼筆寫著:【MX-7實驗日,素云說這孩子能看見原子】。
窗外,月亮隱入云層。謝庭舟鎖上手機,看向病床上沉睡的身影。合同明天就要簽署,這場始于算計的聯姻即將成為現實。但此刻,他突然不確定自己是否還在掌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