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多言,轉(zhuǎn)身朝著奈何橋旁邊一條更加狹窄、更加幽暗的小路走去。那條小路蜿蜒向下,隱沒在翻騰的灰色霧氣深處,通向一個更加未知、更加黑暗的所在。
陳默握緊了手中冰冷的桃木劍。劍柄的冰冷觸感透過掌心傳來,非但沒有帶來一絲慰藉,反而讓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洗煉魂體?積累功德?四十年?在這比地獄更像地獄的陰曹地府?看著七十三那怨毒的背影,看著眼前這條通往更深黑暗的小路,陳默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謬感和沉重如山的絕望,死死地壓在了他的魂魄之上。
陰司的第一課,冰冷而殘酷:在這里,錯誤可以被轉(zhuǎn)嫁,代價卻必須由最弱者承擔。他別無選擇,只能握緊這把冰冷的劍,踏入那片更深的、屬于亡魂引渡人的黑暗。
引魂司的“值房”位于幽都邊緣,緊挨著一片名為“怨骨林”的陰森之地。那根本不能稱之為房子,更像是一個巨大的、由無數(shù)扭曲骸骨和凝固的黑色淤泥胡亂堆砌而成的巢穴。入口是一個低矮、散發(fā)著濃烈腐臭的拱洞,里面空間倒是出乎意料地大,但極其壓抑。墻壁上嵌著發(fā)出慘綠色幽光的磷火石,勉強照亮內(nèi)部??諝庵袕浡鴿獾没婚_的怨氣、戾氣,還有劣質(zhì)香燭燃燒后的嗆人煙味,混合著一種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窒息般的氛圍。
七十三把陳默往一堆散發(fā)著霉味的干草上一推:“以后你就睡這兒!” 語氣惡劣得像在丟棄垃圾。他指著角落里一個破舊的木架,上面胡亂堆著一些同樣布滿暗紅紋路的黑色木釘、幾捆染著黑漬的繩索、幾塊刻著模糊符文的龜甲,還有幾本封面殘破、紙張發(fā)黃脆硬的線裝冊子。“引渡人的家伙事兒,自己看!引魂的規(guī)矩、禁忌、區(qū)域的劃分,冊子上都有!看不懂?活該!”他啐了一口,那口無形的唾沫仿佛帶著冰冷的惡意,“謝行走只讓我?guī)?,可沒讓我教你認字!”
陳默沉默地拿起一本冊子。封面上是幾個扭曲如蟲豸的古篆字,他一個也不認識。翻開內(nèi)頁,字跡更是潦草模糊,夾雜著大量意義不明的符號和簡筆畫般的圖案。
接下來的日子,陳默徹底體會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雖然他已經(jīng)死了。七十三把他當成最低賤的苦力和替死鬼。引渡那些因橫死而怨氣深重、極易化作厲鬼的亡魂,永遠是陳默的活兒。七十三只負責遠遠地跟著,一旦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立刻躲得無影無蹤,留下陳默獨自面對那些扭曲變形、充滿惡意的靈體。
第一次引渡,是在一片荒蕪的亂葬崗。目標是新死的溺水鬼,一個年輕的婦人,渾身濕漉漉地滴著渾濁的河水,頭發(fā)如同水草般纏繞在腫脹發(fā)青的臉上,眼睛是兩個空洞的黑窟窿,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水泡聲。她不肯離開那片浸透了她怨念的泥沼,當陳默靠近時,她猛地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嘯,周圍的溫度驟降,地面滲出冰冷的黑水,無數(shù)只慘白腫脹的手從泥沼里伸出,抓向陳默的腳踝!
陳默嚇得魂飛魄散,幾乎是本能地揮動手中的桃木劍。劍身砍中了一只冰冷濕滑的手腕,發(fā)出“嗤”的一聲輕響,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油脂上。那只鬼手瞬間冒起一股刺鼻的青煙,尖叫著縮了回去。溺水鬼的尖嘯更加凄厲,整個泥沼都沸騰起來!陳默拼命揮舞著桃木劍,劍上的暗紅紋路在幽暗中似乎亮了一下,勉強將那些鬼手逼退。他連滾爬爬地逃出了亂葬崗,身后傳來溺水鬼充滿惡毒詛咒的哭嚎。七十三不知從哪個角落鉆出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咒罵:“廢物!引個水鬼都弄成這樣!驚動了‘巡夜叉’,你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類似的情景一次次上演。被燒死的焦尸在火場廢墟里哀嚎,引燃怨火;懸梁自盡的吊死鬼在破屋房梁上晃蕩,吐出長長的、帶著尸臭的猩紅舌頭;被亂刃砍死的兇魂在古戰(zhàn)場遺跡里游蕩,揮舞著殘破的兵器…每一次,陳默都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桃木劍是他唯一的依仗,但使用它需要消耗一種他模糊感受到的、源自魂體內(nèi)部的力量——一種冰冷的、帶著微弱刺痛感的能量。每一次揮劍,每一次逼退惡鬼,都讓他感到一陣源自魂魄深處的虛弱和疲憊。七十三稱之為“魂力”或“業(yè)力”,并吝嗇地警告他:“省著點用!魂力耗盡,你就等著被那些玩意兒撕碎吧!”
引渡成功的亡魂,會被七十三用特制的黑色繩索捆縛,押往忘川河畔。陳默能感覺到,當亡魂被繩索捆住的瞬間,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意會融入自己的魂體。這暖意轉(zhuǎn)瞬即逝,卻讓他那被陰氣侵蝕、始終處于冰冷刺骨狀態(tài)的魂體感到一絲難得的慰藉,仿佛凍僵的身體靠近了一簇微弱的火星。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功德”?但這點微末的暖意,比起引渡過程中消耗的魂力以及承受的恐懼和傷害,杯水車薪。
更讓陳默心驚的是引魂冊上的“區(qū)域劃分”。除了相對“安全”的普通亡魂聚集地,還有幾個被用濃重的血紅色朱砂圈出、旁邊標注著骷髏印記的絕對禁區(qū)。
“怨骨林深處,枉死城邊緣,還有…業(yè)火焚坑附近…”七十三指著冊子,臉上帶著一絲幸災樂禍和深深的恐懼,“這些地方,想都別想!別說你這種新丁,就是積年的老引渡人,進去也是個死!里面盤踞的東西…嘿嘿…”他打了個寒噤,沒再說下去,眼中那真實的恐懼讓陳默明白,這絕非恐嚇。
陳默的日子就在這種無休止的恐懼、疲憊、屈辱和一點點微薄“功德”的慰藉中流逝。他像一具行尸走肉,麻木地跟著七十三,穿梭在陰間那些充滿死亡氣息的角落。他逐漸熟悉了桃木劍的重量,熟悉了揮劍時魂力流轉(zhuǎn)帶來的微弱刺痛,熟悉了亡魂消散前那充滿怨恨或解脫的眼神,也熟悉了七十三那刻骨的怨毒和隨時可能將他推入深淵的惡意。
直到那一天。
引魂司的值房里,氣氛比往日更加壓抑。幾個老資格的引渡人聚在一起,臉色都很難看,低聲議論著什么。
“…聽說了嗎?‘枉死城’外圍,最近不太平?!?/p>
“何止不太平!連著三個引渡人小隊折進去了!連個響動都沒傳回來!”
“說是‘業(yè)力污染’…濃度高得邪門!普通的怨魂進去,瞬間就被污染成怪物了!”
“上面下了嚴令,要徹查污染源!引魂司被點了名,必須派人去外圍探查…”
七十三陰沉著臉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張散發(fā)著淡淡黑氣的紙符。他徑直走到陳默面前,將那紙符啪地一聲拍在陳默懷里那本破舊的引魂冊上。
“小子,你的‘造化’來了!”七十三的聲音里充滿了惡毒的快意,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枉死城’外圍,丙字七號區(qū)域,發(fā)現(xiàn)異常業(yè)力波動。引魂司令:新晉引渡人陳默,即刻前往探查!查明污染源,若遇滯留惡魂,就地引渡!”
值房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引渡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陳默身上,那目光里有同情,有憐憫,但更多的是事不關己的冷漠,以及一絲隱藏的慶幸——慶幸被選中的不是自己。
丙字七號區(qū)域!那是冊子上用最刺眼的血紅色標注的、緊鄰“枉死城”邊緣的絕對高危地帶!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陳默的腳底竄上頭頂,幾乎凍結了他的思維。他猛地看向七十三:“你!是你搞的鬼!那地方根本…”
“閉嘴!”七十三厲聲打斷他,眼中綠火閃爍,帶著赤裸裸的威脅,“這是引魂司的正式符令!你想抗命不成?抗命的后果,需要我提醒你嗎?”他湊近一步,壓低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要么去,要么我現(xiàn)在就上報你抗命,讓‘巡陰將’把你扔進‘業(yè)火焚坑’里燒上個一百年!自己選!”
陳默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盡管是虛幻的),魂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恐懼而劇烈顫抖。他看著七十三那張寫滿惡意的臉,看著周圍那些冷漠的眼神,又看了看懷中那張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黑色符令。
他沒有選擇。踏入禁區(qū),九死一生;違抗命令,十死無生。
“我去?!标惸穆曇舾蓾硢。路鸩皇亲约旱?。
七十三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得意獰笑:“算你識相!記住,符令會指引方向?;钪盐廴驹吹那閳髱Щ貋?,或許還能將功折罪。要是死在里面…嘿嘿,那也怨不得誰了!”他用力推了陳默一把,“滾吧!別在這兒礙眼!”
陳默踉蹌一步,握緊了冰冷的桃木劍。他最后看了一眼值房內(nèi)那慘綠色的磷火,那如同地獄入口般的拱洞,然后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踏入了外面翻騰不息的灰色濃霧之中。懷中的黑色符令微微震動,散發(fā)出一縷極其微弱、指向某個方向的陰冷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