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公堂上的那一聲石破天驚的叩首，余音仿佛還縈繞在京城的上空。丞相府的馬車碾過青石長街，身后是無數(shù)道探究、敬畏、與恐懼交織的目光。車簾之內(nèi)，沈青瓷靠著車壁，那張在公堂上冷靜得近乎冷酷的臉龐，此刻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那場以命為注的豪賭，耗盡了她幾乎所有的心神。
她并非不累，只是不能倒下。她并非不懼，只是退無可退。
馬車在丞相府側(cè)門停穩(wěn)，避開了正門外依舊好事探看的目光。甄明遠早已等在門內(nèi)，那副前所未有的殷勤與熱絡(luò)，看得雁書都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他噓寒問暖，言語間已然將自己當成了沈家最堅實的盟友，對“外甥女”的才智贊不絕口，仿佛公堂上那個力挽狂瀾的人，是他甄家的女兒。
沈青瓷只是淡淡地應(yīng)著，心神俱疲的她，此刻連敷衍的力氣都欠奉。她婉拒了甄明遠一同用膳的邀請，只說要回院靜養(yǎng)，便帶著雁書，徑直回了青瓷居。
一踏入熟悉的院落，那股緊繃到極致的弦，才終于有了一絲松懈的跡象。她揮退了所有人，獨自一人坐在窗前，任由冰冷的冬風(fēng)吹拂著她滾燙的臉頰。
公堂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在腦海中反復(fù)回放。崔振的氣急敗壞，錢峰的左右搖擺，張承那最后時刻的決斷……她知道，自己今日能險中求勝，除了蕭云澈那份至關(guān)重要的情報，更重要的，是她賭對了人心。她賭張承這位以剛正不阿聞名的老御史，絕不會容忍司法不公；她賭刑部侍郎錢峰膽小怕事，不敢在局勢未明時站隊；她更賭這樁案子背后的陰謀，足以讓任何一個想明哲保身的官吏，都望而卻步。
她贏了，但贏得僥幸。
蕭景琰的后手，絕不止于此。一個崔振倒下了，他會推出李振、王振。只要他還是圣眷正濃的三皇子，他便有無數(shù)的刀，可以遞到別人的手里，來捅向沈家。
而沈清蓮……
想到這個名字，沈青瓷的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她被官差看守在清風(fēng)苑，與外界隔絕，理論上，已是甕中之鱉?？梢粋€被逼到絕路的女人，往往會做出最瘋狂的事。
就在此時，院外突然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哭嚎，那聲音凄厲得仿佛要撕裂人的耳膜，緊接著，便是雜亂的腳步聲和丫鬟們驚恐的尖叫！
“不好了！不好了！二小姐……二小姐她出事了！”
一名小丫鬟連滾帶爬地沖進院子，臉上滿是淚水與驚恐，話都說不連貫：“二小姐她……她滿身是血！快……快不行了！”
雁書大驚失色，連忙扶住沈青瓷：“小姐！”
沈青瓷那剛剛放松下來的心，瞬間又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站起身，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來了！這么快就來了！
她來不及多想，提著裙擺便向外沖去。當她趕到清風(fēng)苑時，這里早已亂成了一鍋粥。院門口，那幾名負責(zé)看守的順天府官差，此刻也變了臉色，手按在腰間的佩刀上，神情緊張地望著院內(nèi)，卻又不敢擅自闖入。
院內(nèi)，柳姨娘正抱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哭得撕心裂肺。
那人正是沈清蓮。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雙目緊閉，嘴唇烏青，一張原本嬌俏的小臉此刻白得像鬼。而她身下，一灘刺目的鮮血正不斷地從她那身素白的衣裙下蔓延開來，那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一股說不清的藥味，刺鼻而詭異。
“我的蓮兒！我的命根子?。 绷棠锱^散發(fā)，狀若瘋癲，“是誰！是誰這么狠的心，要害死我的女兒??！她已經(jīng)被關(guān)在這里了，為什么還不肯放過她！你們這是要逼死我們母女??！”
她的哭喊，字字泣血，句句誅心。她沒有指名道姓，但那怨毒的目光，卻死死地鎖在剛剛趕到的沈青瓷身上。
周圍的丫鬟婆子們嚇得瑟瑟發(fā)抖，幾個膽小的已經(jīng)癱軟在地。
好一招苦肉計！
沈青瓷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所有。沈清蓮這是在用自己的身體做賭注，上演一出慘烈的悲劇。她要用這滿地的鮮血，洗刷自己“殺嬰”的罪名，將自己從一個狠毒的罪犯，變成一個被人迫害、甚至被人暗中下毒打胎的、可憐的受害者！
這一招，比在公堂上哭鬧，要高明百倍，也狠毒百倍！
因為它無法辯駁。一個女子，若非被逼到絕路，誰會用這種方式來傷害自己？這滿地的鮮血，就是最博人同情的證據(jù)！
“快！快去請大夫！”沈敬言與甄家父子也聞訊趕來，一看到這等慘狀，沈敬言氣得眼前發(fā)黑，險些站立不穩(wěn)。
“沒用的……沒用的……”柳姨娘哭喊著，從沈清蓮的袖中，摸出一個小小的、已經(jīng)空了的紙包，高高舉起，“是鶴頂紅！是鶴頂紅?。∮腥艘舅牢业纳弮?，毀尸滅跡??！”
鶴頂紅？
沈青瓷的瞳孔猛地一縮。不對，若是鶴頂紅，此刻的沈清蓮早已氣絕身亡，斷無可能還留有氣息。這藥味……更像是……
她腦中飛速閃過母親醫(yī)書中的一頁記載——藏紅花，配以破血草，份量稍重，便可致女子血崩不止，其狀慘烈，與小產(chǎn)無異，卻并不立刻致命。
好狠的心！為了演好這出戲，沈清蓮竟真的敢對自己下此毒手！
就在所有人都被這慘狀震懾住，柳姨娘的哭喊聲即將把所有的臟水都潑向沈青瓷時，沈青瓷卻做出了一個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她沒有辯解，沒有反駁，甚至沒有去請大夫。
她快步上前，在那灘血污前，重重地跪了下去。
“妹妹！”
她一聲悲呼，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那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滴落在她素色的裙擺上。她的聲音，比柳姨娘的哭喊更加悲痛，更加絕望。
“我苦命的妹妹?。∧阍趺催@么傻！你怎么能用這種法子來懲罰自己啊！”她撲到沈清蓮身邊，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冰冷的手，哭得肝腸寸斷。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正在“表演”的柳姨娘。
沈青瓷卻不管不顧，她抬起那張淚痕交錯的臉，環(huán)視著周圍每一個震驚的人，聲音凄厲地喊道：“父親！舅舅！你們都看到了嗎？我妹妹她……她是被逼的?。 ?/p>
“她不是想死，她只是想用這種方式，來告訴我們，她有多冤！她有多痛！”
她猛地回頭，目光死死地鎖住院外那幾名神情緊張的官差，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質(zhì)問與控訴：
“是誰？！究竟是誰？！是哪個喪盡天良的男人，玷污了我妹妹的清白，讓她懷上孽種，卻又在她身陷囹圄之時，棄她于不顧？！是哪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為了保住自己的名聲，竟眼睜睜看著她，用這種慘烈的方式，來替他洗刷罪名？！”
“他以為，我妹妹死了，這樁丑聞便能了結(jié)了嗎？他以為，用我妹妹一條命，就能保住他那高高在上的地位和前程了嗎？！”
“我告訴你們，不能！”
沈青瓷霍然起身，指著地上那灘鮮血，對著院外，對著這朗朗乾坤，發(fā)出了最尖銳的吶喊：
“我妹妹今日流的血，不是罪證，是冤屈！我沈青-瓷今日，就在此立誓！我若查不出那個躲在幕后，毀我妹妹一生的男人，我便不配為沈家之女！我要將他揪出來，將他碎尸萬段，告慰我妹妹在天之靈！”
她的聲音，穿透了院墻，回蕩在丞相府的上空。那不僅僅是悲痛，更是一種不死不休的、要與那幕后黑手同歸于盡的瘋狂！
柳姨娘徹底傻了。她精心策劃的、用以栽贓沈青瓷的苦肉計，竟被沈青瓷三言兩語，扭轉(zhuǎn)了方向。
沈青瓷非但沒有撇清關(guān)系，反而將所有的“罪”，都攬到了那個虛無縹緲的“奸夫”身上。她將沈清蓮的自殘，從“畏罪自殺”，變成了“以死明志”，從“掩蓋罪行”，變成了“控訴負心人”。
這一下，皮球被狠狠地踢了回去。
踢回到了那個最不想被人提起，最想置身事外的，三皇子蕭景琰的腳下！
現(xiàn)在，所有人的焦點，都不再是沈清蓮該不該死，而是那個讓她“生不如死”的男人，到底是誰！
柳姨娘看著眼前這個眼神決絕、氣勢逼人的沈青瓷，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她面對的，根本不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女。
是一個瘋子。
一個被逼到絕境，卻能笑著將刀子，捅向敵人心臟的，可怕的瘋子！
那一聲泣血的立誓，如同一把燒得通紅的烙鐵，狠狠地烙印在清風(fēng)苑中每一個人的心上。它將柳姨娘精心導(dǎo)演的、意圖栽贓的“苦肉計”，變成了一場控訴負心人的悲壯祭典。沈青瓷以一種近乎自毀的姿態(tài)，將自己和沈清蓮牢牢捆綁在了一起，共同化身為受害者，將那把名為“輿論”的屠刀，決絕地揮向了那個藏在暗處的、真正的敵人。
柳姨娘徹底懵了，她抱著懷中氣息奄奄的女兒，那準備好的一肚子污蔑與栽贓，此刻都化作了穿腸的毒藥，堵在喉嚨里，吐不出，咽不下。她想讓沈青瓷身敗名裂，可沈青瓷卻搶先一步，用一種更慘烈的方式，宣告要與那“幕后黑手”同歸于盡。這讓她所有的算計，都顯得如此可笑和無力。
“大夫！快傳大夫！”沈敬言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看著地上那灘刺目的血，和他兩個截然不同的女兒——一個以命相搏，一個以智為刀——心中五味雜陳，只剩下滔天的怒火與疲憊。
“去請王大夫！”柳姨娘下意識地喊道，王大夫是她的心腹，最會看眼色說話。
“不行！”沈青瓷猛地回頭，眼中淚痕未干，目光卻銳利如冰，她一把抓住父親的衣袖，聲音因激動而顫抖，“父親！此時此刻，妹妹的清白比她的性命更重要！我們不能請府醫(yī)，更不能請與我們沈家有任何牽連的大夫！否則，無論診斷出什么，都會被人說是我們串通一氣，欲蓋彌彰！”
她轉(zhuǎn)向院外那幾名早已被這番變故驚得不知所措的官差，朗聲道：“眾位官爺在此，正好做個見證！我妹妹已是待罪之身，她的生死，關(guān)系到一樁驚天大案的真相！為避嫌疑，為昭公信，我懇請父親，立刻派人，持您的名帖，去請?zhí)t(yī)院當值的院判，孫太醫(yī)前來診治！唯有太醫(yī)的診斷，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才能還我妹妹一個公道！”
請?zhí)t(yī)！
這三個字，如同一道驚雷，再次震懾了全場。柳姨娘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太醫(yī)是何等人物？他們只為皇家服務(wù)，醫(yī)術(shù)精湛，更重要的是，他們代表著皇家的顏面，絕不會輕易被收買或蒙蔽。讓太醫(yī)來診，沈清蓮是真小產(chǎn)還是假血崩，是真中毒還是假演戲，頃刻間便會真相大白！
沈敬言看著女兒那雙不容置喙的眼睛，瞬間明白了她的深意。是的，此刻，真相是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來宣布“真相”。一個府醫(yī)的診斷，是家事；一個太醫(yī)的診斷，便成了國事的一部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對著管家沈安厲聲道：“還愣著做什么！備我的帖子，快馬去太醫(yī)院，請孫院判！”
清風(fēng)苑陷入了一種詭異的等待。沒有人敢移動沈清蓮，柳姨娘只能抱著她，用自己身體的溫度，徒勞地溫暖著那具漸漸冰冷的軀體。而沈青瓷，則靜靜地跪在一旁，垂著眸，仿佛一尊悲傷的玉雕，任由旁人如何看她，都紋絲不動。
半個時辰后，太醫(yī)院的孫院判，在丞相府管家的引領(lǐng)下，提著藥箱，步履匆匆地趕到。他年過花甲，神情肅穆，不與任何人寒暄，只是在驗看過沈敬言的名帖，又看了一眼院外神情緊張的官差后，便徑直走到沈清蓮身旁，蹲下身，開始診脈。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孫太醫(yī)的眉頭，越皺越緊。他先是診脈，又翻看了沈清蓮的眼瞼，最后，他伸出手指，在那灘尚未凝固的血污中，輕輕蘸取了一點，湊到鼻尖，細細地嗅了嗅。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良久，孫太醫(yī)才緩緩站起身，對著沈敬言，沉聲道：“沈相，二小姐的性命，暫時無虞。”
柳姨娘聞言，剛松了一口氣，孫太醫(yī)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如墜冰窟。
“但，”孫太醫(yī)的聲音冷硬如鐵，不帶一絲感情，“二小姐并非小產(chǎn)。她體內(nèi)并無孕相。她之所以血流不止，是因服食了大量的、虎狼之性的破血草與紅花。此等藥物，份量稍重，便可致女子血崩，其狀慘烈，與小產(chǎn)無異。更陰毒的是，這藥中還摻了微量的‘牽機引’，此物雖不致命，卻能損傷經(jīng)脈，讓女子此生……再難有孕?！?/p>
此生，再難有孕。
這六個字，如同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了每個人的心上。
柳姨娘眼前一黑，徹底癱軟在地。她想用苦肉計，卻不想，這代價竟是女兒一生的幸福！
沈敬言更是氣得渾身發(fā)抖，他指著地上那灘血，又指著自己那不爭氣的女兒，一口氣沒上來，劇烈地咳嗽起來。
而沈青瓷，在聽到診斷結(jié)果的那一刻，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一顆滾燙的淚，順著她蒼白的臉頰，無聲地滑落。
她再次睜開眼時，眼中已是一片赤紅的、瘋狂的恨意。她猛地轉(zhuǎn)身，沖著院外，沖著那廣闊的天地，發(fā)出了比方才更加凄厲的嘶吼：
“你們聽到了嗎？！你們都聽到了嗎?。 ?/p>
“他們不僅毀了我妹妹的清白，他們還要毀了她的一生?。。 ?/p>
“這是何等歹毒的心腸！這是何等滅絕人性的手段！那個男人，那個縮頭烏龜！他不僅不要我妹妹，他還要讓她斷子絕孫，讓她永世不得翻身！他怕什么？！他是怕我妹妹將來還有機會，去指認他，去說出他的身份嗎？！”
“他是誰？！他到底是誰？！他有何等滔天的權(quán)勢，竟能做出如此喪心病狂之事??！”
她這一番撕心裂肺的控訴，徹底點燃了所有人心中的那一點點同情與憤怒。就連院外那些本是來看熱鬧的官差，此刻臉上都露出了不忍與憤慨之色。是啊，這太慘了，太毒了！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風(fēng)流韻事，這是赤裸裸的迫害！
甄明遠更是看得目瞪口呆，隨即，他那雙精明的小眼睛里，閃爍出無比興奮的光芒。他知道，沈家這艘船，不僅沒沉，反而因為這場慘烈的悲劇，獲得了一張巨大的、足以博取天下人同情的“悲情牌”。而他，作為沈青瓷唯一的“舅舅”，此刻若能站出來，振臂一呼，能撈取的名聲與利益，將不可估量！
孫太-醫(yī)看著眼前這幕人間慘劇，也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從藥箱中取出一套金針，沉聲道：“老夫先為二小姐施針止血，保住性命。但損傷已成，日后……只能看天意了?！?/p>
說罷，他便開始專心施救。
而沈青瓷，在完成了這場驚天動地的表演之后，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她踉蹌著后退一步，被早已淚流滿面的雁書扶住。她的目光，穿過混亂的人群，望向了京城的方向，那座金碧輝煌的、吃人的皇城。
蕭景琰，你聽到了嗎？
全京城的人，很快都會聽到。
他們會想知道，到底是誰，如此心狠手辣。他們會猜，到底是誰，有這么大的權(quán)勢，需要用這種方式來抹去一個女子。
我為你，搭好了這方戲臺。
接下來，就看你，如何在這萬眾矚目之下，將這出戲，唱下去。
而我，會是最好的那個，敲邊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