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嬤嬤石破天驚的一番話,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園中死一般的寂靜,連風(fēng)吹過花葉的簌簌聲都清晰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都成了利劍,從沈青瓷身上挪開,齊刷刷地刺向了面無人色的沈清蓮主仆。
那支九轉(zhuǎn)玲瓏簪在劉嬤嬤粗糙的手中,閃爍著冰冷而嘲諷的光芒,仿佛在無聲地述說著一場精心策劃卻全然敗露的陰謀。
“不……不是我!不是我!”丫鬟翠兒第一個崩潰,她瘋狂地磕著頭,額頭與青石板碰撞,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是二小姐!是二小姐讓我這么做的!她說只要把簪子放到大小姐換下的臟衣服里,事后就給我一大筆銀子,讓我出府嫁個好人家!我沒有想埋起來?。∥也恢馈艺娴牟恢吏⒆釉趺磿艿酱巴馊サ?!”
翠兒情急之下,將一切都抖了出來。她的話,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柳姨娘和沈清蓮的臉上。
“你這個賤婢!竟敢血口噴人!”柳姨娘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臉色由白轉(zhuǎn)青,由青轉(zhuǎn)紫。她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揚手就給了翠兒一個重重的耳光,“你自己手腳不干凈,偷盜主子財物,如今還想攀誣主子來脫罪?來人?。“堰@個吃里扒外的狗東西給我拖下去,亂棍打死!”
她此刻的歇斯底里,落在眾人眼中,更像是欲蓋彌彰的瘋狂。
沈清蓮則徹底癱軟在地,她死死地咬著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為什么事情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她抬頭,絕望地看向沈青瓷,卻只看到對方眼中那抹揮之不去的、悲憫的失望。
那眼神,比任何斥責(zé)和辱罵都讓她難堪。
“姨娘息怒。”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沈青瓷卻輕聲開口了。她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翠兒畢竟是跟了妹妹多年的丫鬟,或許只是一時糊涂,受了小人蒙蔽。此事畢竟?fàn)可娴接n之物,若就這么草草打殺了,萬一其中另有隱情,豈不是死無對證?依青瓷看,不如先將她關(guān)押起來,待父親回府,交由父親親自審問定奪,方為穩(wěn)妥。”
她這番話,聽起來是在為翠兒求情,實則卻是將了柳姨娘一軍。
將翠兒留下,就是留下一個活口,一個隨時能指證沈清蓮的證人。柳姨娘想殺人滅口,沈青瓷偏不讓她如愿。
“大小姐說的是,此事體大,還是等丞相大人回來處置為好?!币晃凰貋砉暮罘蛉它c頭附和。
“是啊,一個丫鬟,哪來這么大的膽子敢偷盜御賜之物?背后定有蹊蹺?!?/p>
賓客們的議論聲,像一根根針,扎得柳姨娘無地自容。她知道,今日之事,她已是全盤皆輸。她若再堅持打殺翠兒,便是坐實了自己心虛。
她只能恨恨地瞪了沈青瓷一眼,那眼神里的怨毒,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
就在此時,一聲威嚴(yán)的咳嗽聲從園外傳來。
“府里吵吵嚷嚷,成何體統(tǒng)!”
眾人回頭,只見當(dāng)朝丞相沈敬言正沉著臉,大步流星地走了進(jìn)來。他身后跟著幾名幕僚,顯然是剛從前院書房過來。
“老爺!”柳姨娘像是看到了救星,哭著撲了上去,“老爺,您可要為妾身和蓮兒做主??!”
沈敬言皺著眉,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宴會,以及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翠兒和沈清蓮,最后落在了那支被劉嬤嬤呈上來的發(fā)簪上,臉色瞬間陰沉如水。
不等柳姨娘添油加醋地哭訴,幾位與沈家交好的夫人便七嘴八舌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她們的言辭雖有偏頗,但事實俱在,由不得柳姨娘辯駁。
沈敬言聽完,氣得渾身發(fā)抖。他最是愛惜名聲與臉面,如今在滿京城的權(quán)貴女眷面前,自己的庶女竟鬧出此等偷盜嫁禍的丑聞,讓他這張老臉往哪里擱!
“孽障!”他怒吼一聲,一腳踹在沈清蓮的肩上,將她踹倒在地。
“爹!”沈清蓮?fù)春粢宦暎桓抑眯诺乜粗┡母赣H。從小到大,父親何曾對她說過一句重話。
“你還有臉叫我爹?”沈敬言指著她,氣得手指都在顫抖,“為了一己私欲,嫉妒長姐,竟做出此等下作之事!我沈家的臉,都被你給丟盡了!”
“老爺,蓮兒她也是一時糊涂,她不是故意的?。 绷棠锟拗笄?。
“住口!慈母多敗兒,都是你平日里驕縱的!”沈敬言遷怒于柳姨娘,隨后轉(zhuǎn)向沈青瓷,語氣緩和了些許,卻依舊帶著幾分審視,“青瓷,此事,你怎么看?”
這是父親第一次,在處理家事時,征詢她的意見。
沈青瓷上前一步,斂衽一禮,姿態(tài)謙恭,語氣卻不卑不亢:“父親,女兒以為,家丑不可外揚。今日之事,錯在妹妹行事荒唐,亦有女兒管束不嚴(yán)之過。妹妹年紀(jì)尚小,心性未定,還請父親念在姐妹情分上,從輕發(fā)落。只罰她禁足佛堂,靜心抄錄女誡百遍,磨磨她的心性便好?!?/p>
她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目光清冷地落在柳姨娘身上:“只是……妹妹鬧出如此丑事,可見柳姨娘平日的教導(dǎo)大有問題。這掌管中饋之權(quán),責(zé)任重大,不僅要打理庶務(wù),更要為府中上下做表率。姨娘如今心力交瘁,怕是難以再擔(dān)此重任。女兒不才,愿為父親分憂,暫代姨娘執(zhí)掌府中對牌,待何時妹妹修養(yǎng)好德行,再將此權(quán)交還姨娘,不知父親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柳姨娘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猛地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青瓷這一招,實在是太狠了!
她表面上為沈清蓮求情,顯得大度寬容,暗地里卻將矛頭直指柳姨娘教女無方,順理成章地提出了要奪走她最看重的管家大權(quán)!
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釜底抽薪!
沈敬言聞言,陷入了沉思。他看著沈青瓷,眼前的嫡女,不再是那個只知風(fēng)花雪月的柔弱少女,她的眼中有了沉靜的智慧與擔(dān)當(dāng)。今日她處理事情的手段,有理有據(jù),進(jìn)退得宜,確實比柳氏那上不得臺面的哭鬧強(qiáng)了百倍。
再者,將中饋之權(quán)交給嫡女,本就是名正言順之事。
“好。”沈敬言沉吟片刻,終于一錘定音,“就依你所言!從今日起,府中中饋便由你掌管。柳氏,你教女無方,罰俸半年,閉門思過!”
“老爺!”柳姨娘尖叫一聲,如遭雷擊。
沈敬言卻不再理她,拂袖而去,今日的宴會,已成了一場天大的笑話。
賓客們也紛紛起身告辭,臨走時看向沈青瓷的眼神,都帶上了幾分探究與敬畏。誰都看得出,這位病了一場的沈家大小姐,怕是要一飛沖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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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洗盡了白日的喧囂與狼狽。
青瓷的院落里,燈火通明。
雁書興奮得小臉通紅:“小姐,您太厲害了!您是沒瞧見柳姨娘那張臉,跟調(diào)色盤似的!這下好了,看她以后還怎么欺負(fù)我們!”
沈青瓷只是淡淡一笑,將一個沉甸甸的荷包遞給了立在一旁的劉嬤嬤。
“嬤嬤,今日之事,多虧了你?!?/p>
劉嬤嬤連忙推辭:“這都是老奴分內(nèi)之事,如何敢要小姐的賞賜。”
“拿著吧。”沈青瓷將荷包塞進(jìn)她手中,語氣鄭重,“這不僅是賞賜,也是我的一片心意。嬤嬤,日后我身邊,能信賴的,便只有你了。”
劉嬤嬤眼眶一熱,緊緊攥住荷包,重重點頭:“老奴這條命,都是小姐的!”
“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好好活著,幫我。”沈青瓷扶她坐下,親自為她倒了一杯茶,“今日我雖拿到了對牌,但柳姨娘掌家多年,府中上下遍布她的心腹。賬目之上,也定然做了不少手腳。我想請嬤嬤,暗中幫我查一查這些年的賬本,尤其是母親留下的那些鋪子和莊子的收益。我不信,憑母親當(dāng)年的嫁妝,沈家會一年不如一年?!?/p>
這便是她的“新主意”。奪權(quán)只是第一步,抓住柳姨娘貪墨的證據(jù),將她徹底打垮,才是關(guān)鍵。
劉嬤嬤精神一振,眼中閃過精光:“小姐放心!老奴在庫房這幾年,別的沒干,就跟這些陳年舊賬打交道了!柳氏那點手段,瞞不過老奴的眼睛!不出半月,老奴定能給小姐一個交代!”
主仆二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而在京城的另一端,靖王府。
暗衛(wèi)單膝跪地,將今日丞相府百花宴上發(fā)生的一切,事無巨細(xì)地稟報給了輪椅上的主人。
“……大小姐沈氏,先是引蛇出洞,再將計就計,最后以退為進(jìn),不但洗清了自身嫌疑,反將了庶母庶妹一軍,一舉奪得了丞相府的中饋之權(quán)。全程……滴水不漏,判若兩人?!?/p>
蕭云澈手中正把玩著一枚白玉棋子,聽到此處,落子的動作微微一頓。
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一絲真正的興味。
“沈青瓷……”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本以為是只逆來順受的羔羊,沒想到,竟是只懂得收斂爪牙的狐貍?!?/p>
“傳聞她前幾日落水,大病一場,醒來后便性情大變?!卑敌l(wèi)補(bǔ)充道。
“一場大病,能將蠢材變成智者?”蕭云澈輕笑一聲,顯然不信,“去查查,她落水前后,都接觸了些什么人,發(fā)生了些什么事?!?/p>
他有一種直覺,這個沈家大小姐身上,藏著比一場宅斗大戲,更有趣的秘密。
白玉棋子“啪”地一聲落在棋盤上,截斷了黑子的大龍。
棋局,似乎從這一刻起,變得有意思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