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平旌與林奚歸隱云臺山,江湖歲月靜好。 八匹驛馬踏碎晨霧,帶來八道染血急詔。
“陛下有難,速歸!”最后一名驛卒氣絕前嘶喊。 蕭平旌摩挲溫潤軍令,邊緣寒光刺目。
林奚深夜為他煎藥,藥罐熱氣蒸騰雙眼:“此去若為囚籠,何如江湖自在?
” 他展開圣旨苦笑,卻瞥見筆跡破綻——五道竟是矯詔。 北境烽火忽起,
長林舊部嘩變消息傳來。 真正的圣旨藏在蠟丸中:“奸佞環(huán)伺,唯皇兄可托。
” 林奚默默將佩劍系在他腰間:“我見過更深的江湖?!?城頭風(fēng)雪中,
玄氅身影展開圣旨,斑駁血指印刺目驚心。山中的晨光,總是來得格外溫吞。
先是一縷極淡的灰白,若有若無地勾出云臺山群峰沉睡的輪廓,
像一張年代久遠、墨色暈染開的水墨畫。薄霧尚未完全散去,如輕紗般纏繞著蒼翠的峰巒,
在林間緩緩流動。露水沉甸甸地墜在草葉尖上,壓彎了腰,最終承受不住那份重量,
“嗒”的一聲輕響,墜入松軟的腐殖土中,洇開一小片深色??諝饫飶浡遒牟菽練庀ⅲ?/p>
混合著濕潤泥土的芬芳,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山野獨有的沁涼與生機。林奚背著藥簍,
身影在參天古木間輕盈穿梭。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靛藍布裙,裙裾拂過沾滿露水的草叢,
留下細微的窸窣聲。簍子里已有大半簍新采的草藥,葉片青翠欲滴,
根須上還帶著新鮮的泥土。她在一處向陽的緩坡停下,
目光專注地掃過巖壁縫隙間幾株頑強生長的石斛。晨曦的金光恰好穿過林梢的縫隙,
斜斜地灑落下來,將那些石斛玲瓏剔透的莖葉照得如同碧玉雕琢,
葉片邊緣的露珠折射出細碎的虹彩。她小心翼翼地探身過去,指尖拂開纏繞的藤蔓,
動作輕柔而精準,像怕驚擾了山林的清夢。就在她將一株品相極好的石斛輕輕挖出,
放入簍中時,山腳下那片濃得化不開的晨霧深處,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悶響。
咚!咚!咚!那聲音沉悶得如同擂動瀕死巨獸的皮鼓,一下,又一下,
蠻橫地撞碎了山間的靜謐,敲在人的心口上,帶來一種不祥的悸動。林奚驀然抬頭。
只見山道蜿蜒處,那濃得如同實質(zhì)的霧氣劇烈地翻滾、撕扯開來,
仿佛被一股無形的蠻力狠狠捅破。緊接著,八匹渾身浴血的驛馬,
如同從地獄深淵沖出的惡獸,猛地撞破霧障,狂奔而出!馬口噴著帶血的白沫,
赤紅的眼珠暴突,鐵蹄瘋狂地踐踏著山道上的碎石和泥土,每一次蹄落都像是砸在人心上,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馬背上伏著的人影,鎧甲殘破,被血和汗浸透的驛卒服緊貼在身上,
顏色深得發(fā)黑。他們死死抱著馬頸,身體隨著馬匹瘋狂的沖刺劇烈顛簸,
如同狂濤中隨時會傾覆的小舟。濃烈的血腥氣混雜著馬匹的汗腥和皮革焦糊味,
瞬間彌漫開來,蓋過了草木的清香,嗆得人幾欲窒息。林奚的心驟然沉了下去,
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直墜深淵。她幾乎是本能地后退一步,背靠上一棵粗糙的老松樹干,
冰冷的樹皮透過單薄的衣衫傳來寒意。藥簍從肩頭滑落,掉在腳邊的草叢里,
幾株剛采的石斛滾了出來,沾染了泥土。那八匹瘋馬在莊前那片不大的空地上猛地剎住,
巨大的慣性讓它們的前蹄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刨起大片的泥土和草屑。嘶鳴聲尖銳凄厲,
劃破長空。馬背上的驛卒如同斷線的木偶,紛紛滾落在地,沉重的軀體砸在泥地上,
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其中七人落地后便再無聲息,扭曲的肢體保持著墜落的姿態(tài),
凝固成死亡的剪影。唯有一人,落地后竟掙扎著撐起半身。他臉上糊滿了干涸和新鮮的血跡,
已辨不清面目,只有一雙眼睛,布滿血絲,卻亮得驚人,死死盯著山莊緊閉的大門。
他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嘶啞地吼出幾個字,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肺腑中擠出來的血沫:“陛下……有難!速……歸——!
”最后一個“歸”字尚未完全吐出,他渾身猛地一顫,最后一點支撐的力量瞬間消失,
頭顱重重地砸回冰冷的地面,再不動彈。只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依舊圓睜著,
空洞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將未盡的話語刻進這片山野。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山莊門口。只有那八匹瀕死的驛馬,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微弱的哀鳴,如同挽歌。濃重的血腥味在山風(fēng)中彌漫開來,令人作嘔。
山莊那扇厚重的木門,“吱呀”一聲,緩緩向內(nèi)打開。蕭平旌站在門內(nèi)的陰影里。
他穿著一身半舊的青灰色布袍,洗得有些發(fā)白,腰間松松系著布帶,
腳上是沾了些泥點的布鞋。山居數(shù)載的平靜,
似乎已洗去了他眉宇間昔日金陵城里的銳利與鋒芒,只留下一種近乎淡漠的沉靜。然而此刻,
這沉靜之下,卻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翻涌。他的目光越過門前橫七豎八的尸骸,
越過那幾匹瀕死的驛馬,最終落在最先滾落的那名驛卒至死圓睜的雙目上。那目光,
似乎穿透了生死的界限,帶著沉甸甸的、無法言喻的急迫與絕望,直直地釘入他的眼底。
蕭平旌的右手,下意識地探入懷中,緊緊攥住了某樣?xùn)|西。片刻后,他緩緩步出陰影,
走到那名驛卒身邊,蹲下身。他伸出手,動作有些凝滯,最終覆上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輕輕合攏。指尖傳來冰冷僵硬的觸感。他沉默地收回手,
目光掠過驛卒腰間斷裂的刀柄、鎧甲上深深的斬痕,
最后落在他胸前那個被血浸透、鼓囊囊的皮袋上。他解開了皮袋的系繩。
八道黃綾卷軸滑落出來,散在地上。每一道卷軸都被染上了深深淺淺的、已然發(fā)黑的血跡,
像是某種不祥的圖騰。其中三道,明黃的綾子邊緣,
赫然繡著威嚴的五爪盤龍紋飾——這是天子專用的急詔。蕭平旌的呼吸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他拿起一道盤龍急詔,展開。熟悉的御筆,字跡卻透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倉惶與潦草,
力透紙背,幾乎要將那堅韌的黃綾撕裂。內(nèi)容更是觸目驚心:“元啟余孽勾結(jié)北境邊將,
圖謀不軌,朝局危殆!朕如坐針氈,旦夕難安!著長林王蕭平旌,即刻持軍令返京!
不得延誤!不得延誤!” 最后兩個“不得延誤”,墨跡幾乎糊成一團,
顯是書寫者心緒已亂至極點。他又拿起一道,內(nèi)容大同小異,言辭更為激烈:“奸佞環(huán)伺,
內(nèi)外交迫!朕之性命、大梁國祚,皆系于皇兄一身!見詔如面君,火速馳援!”字里行間,
幾乎能嗅到金陵皇城深處那股令人窒息的驚惶氣息。最后一道盤龍詔書,落款日期竟是昨日!
顯然是一路接力,以最快的速度,不惜驛馬跑死、驛卒累斃,
也要將這催命符般的訊息送到他手中。蕭平旌的指關(guān)節(jié)捏得有些發(fā)白。
他放下這三道真正的天子急詔,目光掃向地上另外五道卷軸。它們雖也是明黃綾子,
卻少了那象征至尊的盤龍紋飾,應(yīng)是出自中書門下或樞密院,
但同樣蓋著朱紅刺目的加急印鑒。他隨手拾起一道展開。內(nèi)容同樣是催促他火速回京,
輔佐圣躬,穩(wěn)定朝局。措辭看似堂皇,字里行間卻隱隱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強硬的味道。
再展開一道,大同小異。第三道、第四道……直到第五道。
他的目光在第五道卷軸的字跡上凝住了。那筆跡……模仿得極像,幾乎可以亂真。
運筆的力道、轉(zhuǎn)折的弧度,都刻意模仿著某位重臣的風(fēng)格。
但蕭平旌曾在瑯琊閣精研過天下筆跡圖譜,更在朝堂沉浮多年,對某些人的字跡熟悉入骨。
這細微的差異落在旁人眼中或許難以察覺,
卻逃不過他銳利的眼睛——那起筆處一個習(xí)慣性的、極其微弱的頓挫,
被刻意加重了;收筆時一個本該含蓄內(nèi)斂的鋒棱,卻流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張揚。
他的眼神驟然銳利起來,如冰封的湖面裂開一道縫隙,寒意刺骨。這五道“加急公文”,
至少有兩道,是假的!有人,借著朝堂動蕩、皇帝急詔的時機,在渾水摸魚,偽造公文,
目的只有一個——不惜一切代價,把他蕭平旌逼回那個他早已遠離的金陵漩渦中心!
他緩緩站起身,山風(fēng)卷起他布袍的下擺,帶著濃重的血腥氣。他再次探手入懷,這一次,
緊緊攥住了那塊溫潤的玉牌——長林軍令。這塊玉牌不知在多少代長林統(tǒng)帥手中摩挲過,
玉質(zhì)早已被體溫和歲月浸潤得溫潤如脂,觸手生溫。然而,它的邊緣卻被打磨得異常銳利,
在晦暗的晨光下,閃爍著金屬般的、冰冷刺目的寒芒。溫潤與鋒銳,兩種截然相反的特質(zhì),
矛盾地糅合在這方寸之間,如同長林王府的宿命,亦如他此刻的心境。
指腹緩緩撫過那熟悉的“長林”古篆銘文,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絲絲縷縷地滲入血脈,
激起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這枚軍令,曾是父王蕭庭生肩負天下的象征,
是兄長蕭平章血染疆場的托付,是無數(shù)長林兒郎前仆后繼的軍魂所系。
它承載著如山岳般沉重的責(zé)任與承諾,是榮耀,亦是枷鎖。溫潤的玉質(zhì)熨帖著掌心,
卻驅(qū)不散那邊緣寒芒帶來的銳利刺痛。這痛,清晰地提醒著他:歸隱山林,
與林奚攜手江湖的日子,那采藥、煮茶、觀云卷云舒的平靜歲月,如同這山間薄霧,
在這八道染血的急詔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身后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蕭平旌沒有回頭,只是將握著軍令的手,更緊地收攏在袖中,
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林奚停在他身側(cè)半步之外。她沒有去看地上慘烈的景象,
目光只是落在他緊抿的唇角和繃緊的下頜線上。清晨的山風(fēng)帶著涼意,
吹動她靛藍布裙的衣袂,也拂過她鬢邊幾縷散落的發(fā)絲。她手中端著一個小小的托盤,
上面放著一只粗陶藥碗,碗口還氤氳著溫?zé)岬乃帤?。那苦澀而熟悉的藥香?/p>
在濃烈的血腥味中頑強地彌漫開來,像是一根脆弱的絲線,
試圖維系住這片狼藉中最后一點屬于他們生活的氣息?!八幒昧恕!彼穆曇艉茌p,
平靜得聽不出什么波瀾,仿佛眼前這修羅場般的景象不過是山間尋常的晨霧,“先喝了吧。
”蕭平旌終于緩緩轉(zhuǎn)過身。他接過藥碗,碗壁傳來的溫?zé)嵬高^掌心,
卻暖不了心底那一片冰寒。他低頭看著碗中深褐色的藥汁,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沉重得如同灌了鉛。只有驛馬臨死前偶爾抽搐一下發(fā)出的微弱聲響,
以及山風(fēng)穿過林梢的低嘯,撕扯著這份死寂。他仰起頭,將碗中藥汁一飲而盡。
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陣灼燒感,卻奇異地讓他翻騰的心緒稍稍沉凝了一瞬。
“你都看見了?!笔捚届旱穆曇舻统辽硢?,像是粗糲的砂紙磨過木器。林奚接過空碗,
指尖不經(jīng)意地觸碰到他冰冷的手背。她的目光掠過地上那幾道展開的詔書,
最終停留在那三道繡著盤龍紋的明黃卷軸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鞍说兰痹t,
三真五假。”蕭平旌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壓抑的疲憊和冰冷的洞悉,“三道天子手書,
字字泣血,危在旦夕。那五道……至少有兩道,是假的。筆跡模仿得再像,
骨子里的東西騙不了人?!绷洲沙聊?,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目光清澈、平靜,
卻又深不見底,仿佛能包容他此刻所有的掙扎與驚濤?!霸獣r……終究是鎮(zhèn)不住。
”蕭平旌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深沉的無奈與痛楚,“他坐在那個位置上,
卻從未真正理解過那個位置意味著什么。龍椅之下,是萬丈深淵,是豺狼環(huán)伺。
他以為的恩澤,是別人眼中的可乘之機;他以為的仁厚,是旁人刺向他的利刃。
” 他頓了頓,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聲音更低,“元啟的陰魂不散,
朝堂的暗流洶涌……他撐不住了,才想起了我這個被放逐的‘皇兄’?!薄鞍说兰痹t,
像八條染血的鎖鏈?!绷洲山K于開口,聲音如山中清泉,泠泠作響,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
“要把你拉回那個地方。”她的目光轉(zhuǎn)向山莊,轉(zhuǎn)向那片他們親手開墾的藥圃,
轉(zhuǎn)向遠處云霧繚繞的山巒,“這里,云臺山,才是我們的家。
” 她的視線最后落回蕭平旌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清澈,“那里,”她的聲音很輕,
卻字字清晰,“是囚籠?!薄扒艋\……”蕭平旌低聲重復(fù)著這兩個字,
嘴角扯出一個苦澀至極的弧度。他攤開手掌,那塊溫潤的長林軍令靜靜躺在掌心,
邊緣的寒芒在晨光下刺痛人眼?!翱蛇@囚籠,是我蕭家血脈的宿命,是父兄用命換來的責(zé)任。
”他的目光越過林奚,投向山莊深處,仿佛穿透了墻壁,看到了那些供奉著的、沉默的牌位,
“我姓蕭,身體里流著長林的血。這塊軍令,能調(diào)動北境十萬長林舊部。它在我手里一天,
我就逃不開?!彼穆曇衾锍錆M了巨大的、難以言說的疲憊與掙扎:“我若不去,
元時若有閃失,大梁傾覆,烽煙再起,山河破碎……這累累血債,這滔天罪孽,我蕭平旌,
如何擔(dān)得起?長林王府的忠烈之名,豈非毀于我手?父兄在天之靈,如何能安?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血絲密布,
像是困獸最后的掙扎:“可我若去……”他的目光落在林奚沉靜的容顏上,帶著錐心的痛楚,
“這江湖歲月,這云臺清風(fēng),你我……又該如何?”林奚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靜靜地站著,
山風(fēng)吹動她的衣袂和發(fā)絲。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看著他眼底翻騰的痛苦、掙扎、責(zé)任與不舍。良久,她伸出手,不是去握他的手,
而是輕輕撫平了他因激動而有些褶皺的衣袖。動作輕柔,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
“藥涼了,藥性就過了?!彼皇禽p輕地說了一句,端起空了的藥碗,轉(zhuǎn)身,步履依舊沉穩(wěn),
走向山莊的廚房。靛藍的背影消失在門內(nèi),留下蕭平旌獨自站在那片血腥與死寂之中,
手中緊握著那枚溫潤又冰冷的軍令,如同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夜幕徹底籠罩了云臺山,
白日里的血腥與喧囂仿佛被濃稠的黑暗吞噬、沉淀。山莊內(nèi)只點著一盞如豆的油燈,
昏黃的光暈在窗紙上跳躍,勉強勾勒出室內(nèi)簡陋的輪廓。
白日里被馬蹄踏亂、沾染了血跡的莊前空地,此刻在月光下顯出一種詭異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