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城墻在晨霧里泛著青灰色,像一塊浸了水的古玉。宋誠站在護城河邊,看著水面倒映的城樓影子,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胳膊上的箭傷——傷口已經(jīng)結痂,暗紅色的痂皮像塊劣質的補丁,裹在粗布袖子里,隱隱作痛。
城門口的衛(wèi)兵換了崗,新上崗的隊正腰間掛著枚黃銅腰牌,牌上的“巡”字被晨露打濕,泛著水光。宋誠注意到,他的靴底沾著些褐色粉末,和魯王府的千里香一模一樣,只是氣味更淡,混在城門的塵土里,像藏起來的蛇。
“站??!”衛(wèi)兵攔住他,手里的長槍在晨霧里劃出道冷光,“進城干什么的?可有路引?”
宋誠摸出塊碎銀,指尖夾著遞過去,掌心的硫磺粉在晨露里微微發(fā)潮:“小的是南邊來的藥商,給太醫(yī)院送藥材的,路引落在客棧了,通融通融?”
衛(wèi)兵掂了掂碎銀,眼神在他的粗布衣服上掃來掃去,最后落在他胳膊上的包扎上:“胳膊怎么了?打架了?”
“被野狗撓的?!彼握\笑了笑,袖口滑落,露出結痂的傷口,“不礙事,抹了藥,過幾天就好?!?/p>
就在衛(wèi)兵要放行時,隊正突然走過來,手里拿著張畫像,正是宋誠的模樣,只是畫得有些失真,眼角的疤痕被畫成了條直線。“這人你見過嗎?”隊正的聲音像磨過的石頭,“朝廷通緝的要犯,抓到賞百兩銀子。”
宋誠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的硫磺粉差點捏碎。他低頭看著畫像,突然指著畫中人的鼻子:“這鼻子畫得不像,小的前幾天在廊坊鎮(zhèn)見過個類似的,鼻子是鷹鉤鼻,比這畫上的尖多了?!?/p>
隊正皺了皺眉,將畫像收起來:“進去吧,要是見了鷹鉤鼻的,趕緊報官。”
進城時,宋誠聽見隊正對衛(wèi)兵低聲說:“林先生說了,別跟太死,讓他進去,宮里有人等著收拾他?!?/p>
晨霧里的街道像條浸了墨的綢帶,店鋪的門板一塊接一塊地卸下,露出里面琳瑯滿目的貨物。宋誠拐進條窄巷,巷子里的早點攤冒著熱氣,蒸籠里的包子散發(fā)著酵母的甜香,混著炸油條的油煙味,在潮濕的空氣里彌漫。
“來倆肉包?”攤主是個胖婦人,圍裙上沾著面粉,像落了層雪,“剛出籠的,熱乎著呢?!?/p>
宋誠接過包子,指尖觸到滾燙的籠屜,突然想起紅綃的藥箱——每次她給人換藥,都會先用掌心焐熱藥膏,說冷藥膏傷氣血。他咬了口包子,肉餡里的蔥姜味沖得鼻腔發(fā)酸,不知紅綃此刻在宮里,有沒有吃上熱乎的早飯。
巷尾的胭脂鋪掛著塊“胡記”的牌匾,老板娘正用雞毛撣子拂去柜臺的灰塵,撣子上的紅纓在晨光里晃悠。宋誠記得,紅綃的梳妝盒里,就有盒這家鋪子里的玫瑰膏,說是抹在手上能防凍裂。
“要點什么?”老板娘抬頭,看見宋誠,眼睛亮了亮,“新到的茉莉香粉,宮里的娘娘都愛用?!?/p>
宋誠的目光落在柜臺下的暗格里,那里有個梅花形的銅鎖,和紅綃藥箱上的一模一樣。他壓低聲音:“我找胡掌柜,取‘上月定的七星膏’?!薄@是藥王谷的暗號,“七星膏”代指緊急消息。
老板娘的臉色變了變,放下?lián)圩樱崎_柜臺后的布簾:“跟我來?!?/p>
后堂的藥柜上擺著個青花瓷瓶,瓶身上畫著月下獨酌的仙人,正是紅綃常用的裝藥瓶。胡掌柜從里屋出來,是個留著山羊胡的老頭,手里拿著封信,信封上沾著根干枯的玫瑰花瓣。
“紅姑娘昨天來過。”胡掌柜將信遞過來,指尖微微顫抖,“她說宮里戒嚴,她混在太醫(yī)院的隊伍里進去了,讓你千萬別從正門入宮,御花園的假石山后有處狗洞,能通到淑妃的偏殿?!?/p>
宋誠展開信紙,紅綃的字跡娟秀卻有力,筆畫間帶著倉促的飛白:“蝕骨香已侵入肺腑,太醫(yī)束手。林墨在宮中布了蛇陣,假石山的石縫里藏著硫磺粉,切記月圓前夜動手。布偶在我袖中,安好。”
最后三個字下面,畫著個小小的笑臉,像雪地里綻開的梅花。宋誠將信紙湊近鼻尖,聞到淡淡的玫瑰膏味,混雜著藥箱里的艾草香,心里突然安定下來,仿佛紅綃就在身邊。
“林墨現(xiàn)在在哪?”宋誠問,指尖捏著信紙的邊角,紙面粗糙的紋理硌得指腹發(fā)癢。
“在太醫(yī)院的藥房?!焙乒裢璞锾砹诵崴:怂难坨R片,“聽說他給皇上獻了個‘長生丹’,皇上很信任他,讓他全權負責淑妃的病情?!?/p>
宋誠想起守山人說的,林墨想當護國神醫(yī),原來他打的是這個主意。他將信折好,藏在發(fā)髻里,頭發(fā)上的汗水浸濕了信紙,字跡暈開了些,卻依舊能看清那個笑臉。
“多謝掌柜?!彼握\拿起青花瓷瓶,里面裝著半瓶硫磺粉,瓶口用蠟封著,“這瓶我要了,多少錢?”
“紅姑娘付過了?!焙乒駭[擺手,眼神里帶著擔憂,“宮里不比外面,步步都是坎,你……多加小心?!?/p>
宋誠走出胭脂鋪,巷口的包子攤已經(jīng)收了,胖婦人推著車往街尾走,車軸“吱呀”作響,像首走調的歌謠。晨光穿過云層,照在青石板上,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孤獨的路。
御花園的假石山像頭蜷臥的巨獸,石縫里的枯草在寒風里發(fā)抖,像巨獸嘴邊的胡須。宋誠趴在山后的灌木叢里,看著巡邏的禁軍走過,他們的鎧甲在夕陽里泛著冷光,靴底踏在碎石上的聲音像嚼碎的冰碴。
狗洞藏在塊松動的石板下,洞口覆蓋著茂密的藤蔓,藤蔓上的尖刺像縮小的匕首,劃破了宋誠的手掌,血珠滴在地上,瞬間被凍土吸走。他摸出胡掌柜給的青花瓷瓶,將硫磺粉撒在洞口,粉末落在蛛網(wǎng)上,驚得蜘蛛倉皇逃竄。
鉆進洞時,石板的邊緣擦過后背,傷口的痂皮被蹭掉,血順著衣襟往下淌,滴在宮墻的青磚上,像朵暗夜里的罌粟。洞那頭傳來隱約的絲竹聲,是淑妃偏殿的方向,曲調哀婉,像深秋的蟬鳴。
出洞時,正撞見只青花蛇盤在石欄桿上,蛇鱗在暮色里閃著幽藍的光,信子舔舐著欄桿上的雕刻——是朵盛開的牡丹,花瓣被蛇信子掃過,仿佛在微微顫動。宋誠屏住呼吸,摸出短刀,刀刃在衣擺上擦了擦,除掉上面的泥土。
蛇突然轉頭,猩紅的眼睛鎖定宋誠,像兩顆燃燒的煤球。它猛地竄起,卻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突然落地,身體蜷縮成圈——石欄桿的柱礎上,紅綃用胭脂畫了道細細的紅線,里面摻了硫磺粉,是蛇類的禁忌。
宋誠順著紅墻根往前走,墻角的青苔濕滑如油,幾次差點滑倒。廊下的宮燈亮了,昏黃的光暈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幅被揉皺的畫。他看見個小太監(jiān)端著藥碗往偏殿走,碗沿的熱氣里,飄出蝕骨香的甜膩味——和鬼醫(yī)身上的氣味一模一樣。
“站?。 彼握\突然出聲,短刀抵住小太監(jiān)的后腰,“藥里加了什么?”
小太監(jiān)嚇得腿一軟,藥碗摔在地上,青瓷碎片濺得到處都是,褐色的藥汁在青磚上蔓延,像條游動的蛇。“是……是林太醫(yī)加的‘安神散’,他說娘娘睡不好……”
宋誠的目光落在小太監(jiān)的手腕上,那里有圈淡淡的紅痕,像是被什么東西勒過。他想起紅綃信里說的蛇陣,突然明白了——這小太監(jiān)是被蛇咬過,用蛇毒控制著,不得不聽話。
“帶我去見淑妃?!彼握\收起短刀,從懷里掏出七星草的枯葉,“我有解藥?!?/p>
偏殿的門簾是銀線繡的百鳥朝鳳圖,風一吹,線穗子“叮當”作響,像碎掉的月光。殿內的炭火燒得正旺,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藥味,混雜著龍涎香的甜膩,讓人頭暈目眩。
淑妃躺在榻上,臉色白得像宣紙,嘴唇卻紅得發(fā)紫,像是涂了過量的胭脂。她的呼吸微弱,胸口起伏得像風中的燭火,鬢邊的珍珠釵隨著呼吸輕輕晃動,折射出細碎的光。
“娘娘從昨天起就沒醒過。”守在榻邊的宮女低聲說,眼圈紅腫,“太醫(yī)院的人來了好幾撥,都搖頭嘆氣。”
宋誠摸出玉瓶,星露在燭光里泛著七彩的光,像凝固的彩虹。他剛要撬開淑妃的嘴,殿外突然傳來腳步聲,林墨的聲音帶著虛偽的關切:“娘娘今天感覺如何?我新配了安神湯,或許能讓娘娘舒坦些?!?/p>
紅綃從屏風后走出來,手里端著個空藥碗,碗底還沾著些褐色的藥渣:“林太醫(yī)來得正好,娘娘剛醒,說想喝你配的湯。”她的袖口微微鼓起,顯然藏著那個梅花布偶。
林墨的目光落在宋誠身上,瞳孔驟然收縮,卻很快恢復如常,嘴角甚至勾起抹笑意:“這位是?看著面生得很?!?/p>
“是我遠房表哥,懂些民間醫(yī)術,我請他來給娘娘試試偏方。”紅綃的聲音平靜,指尖卻在藥碗的邊緣用力,指節(jié)泛白。
宋誠注意到,林墨的袖口沾著些綠色的粉末,是假星草的汁液,看來他果然想用假草冒充七星草,蒙騙皇上。他悄悄往紅綃身邊挪了挪,短刀的刀柄在袖中抵著她的胳膊——這是他們約定的信號,意為“準備動手”。
“偏方?”林墨冷笑一聲,將手里的藥碗放在桌上,碗底的蛇形紋在燭光里閃著冷光,“紅姑娘忘了師父的教誨?亂用藥草可是會害人性命的?!彼蝗慌牧伺氖郑钔鈧鱽怼八凰弧甭?,七八條青花蛇從門縫里鉆進來,在地上織成張蠕動的網(wǎng)。
紅綃突然將藥碗里的藥渣撒向蛇群,藥渣里混著硫磺粉,蛇群瞬間炸開,紛紛往后退?!斑@可不是普通的藥渣?!彼穆曇魩е湟猓袄锩鎿搅恕偕呱ⅰ?,是我特意為你的寶貝蛇準備的?!?/p>
宋誠趁機撲向林墨,短刀直刺他的胸口。林墨早有防備,側身躲過,手里的藥杵砸向宋誠的手腕,木杵上的倒刺劃破皮膚,滲出血珠——上面淬了鎖魂散。
“你的星露呢?”林墨的聲音像砂紙摩擦,“守山人是不是告訴你,星露要和龜甲同用?可惜啊,龜甲在我手里,你就算有星露,也解不了蝕骨香!”
他從懷里掏出個錦盒,打開后,里面放著半塊龜甲,正是宋誠埋在老槐樹下的那塊,邊緣處還留著斧頭劈過的痕跡?!傲硪话朐诨噬夏莾?,說是能鎮(zhèn)宅辟邪,今晚月圓,我就用這半塊龜甲引動陣法,讓淑妃成為第一個祭品!”
淑妃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溢出黑色的血沫,像極了張敬和林墨死時的模樣。紅綃撲到榻邊,摸出懷里的梅花布偶,撕開肚子,里面掉出塊青銅令牌——正是宋誠留給梅老實的那塊,背面的“月”字在燭光里發(fā)燙。
“龜甲認主!”紅綃將令牌按在淑妃的胸口,“宋誠,用星露!”
宋誠將玉瓶里的星露滴在龜甲上,星露遇到龜甲,突然騰起藍色的火焰,火焰順著龜甲的紋路游走,像條活過來的龍。淑妃的咳嗽聲漸漸平息,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潤起來,發(fā)紫的嘴唇也恢復了血色。
林墨的眼睛瞪得滾圓,像見了鬼:“不可能!逆命陣怎么會失效?”
“因為你用的是假龜甲?!彼握\的刀抵住他的喉嚨,“真龜甲在我埋的地方,你挖出來的只是塊仿品,是我故意留給你的誘餌?!?/p>
殿外突然傳來喧嘩聲,沈策帶著禁軍沖了進來,手里拿著本賬冊,正是從魯王府搜出來的余黨名單:“林墨,你的同黨已經(jīng)全部落網(wǎng),束手就擒吧!”
林墨突然狂笑起來,笑聲震得殿內的燭火劇烈搖晃:“落網(wǎng)?你們以為抓了幾個小嘍啰就算贏了?三皇子已經(jīng)帶著兵包圍了皇宮,今晚就是新朝的開始!”
他突然往蛇群里撲去,青花蛇瞬間將他淹沒,慘叫聲里,他的聲音帶著最后的瘋狂:“我得不到的,誰也別想得到——”
子時的鐘聲從鐘樓傳來,“鐺”的一聲,震得宮燈的流蘇劇烈晃動。宋誠站在偏殿的廊下,看著沈策的人清理蛇尸,蛇血在青磚上蜿蜒,像條凝固的河。
紅綃從里面出來,手里捧著那個梅花布偶,布偶的耳朵被蛇咬了個洞,露出里面的棉絮,像受傷的小動物。“淑妃醒了,說要見你?!彼慕廾险粗鵂T淚凝結的晶珠,在月光下閃著光。
淑妃坐在榻上,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眼神卻清亮如秋水。她手里拿著塊龜甲,正是宋誠當年埋在老槐樹下的那塊,邊緣處刻著個小小的“宋”字——是他父親的遺物。
“當年你父親將龜甲交給我保管,說能護佑忠良之后?!笔珏穆曇魷睾?,帶著感激,“若不是你和紅姑娘,我和太子恐怕早已命喪黃泉?!?/p>
宋誠的目光落在龜甲上,突然明白父親當年的用意——龜甲不僅是陣眼,更是忠良的信物,代代相傳,只為守護這天下的清明。他想起守山人、胡掌柜、還有那些為了正義犧牲的人,突然覺得,這世間的光明,從來不是一人之力,而是無數(shù)螢火匯聚的星河。
紅綃走到他身邊,將梅花布偶塞進他手里,布偶肚子里的青銅令牌硌得手心發(fā)燙?!懊防蠈嵑痛禾乙呀?jīng)團聚了,沈策派人把他們送到藥王谷了?!彼闹讣庥|到他胳膊上的傷口,輕輕按了按,“該換藥了,胡掌柜給的金瘡藥效果很好?!?/p>
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宋誠的掌心有短刀磨出的厚繭,紅綃的指尖有熬藥留下的薄疤,卻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和諧,像幅未完的畫。
殿外傳來報時的梆子聲,已是丑時。沈策走進來,手里拿著林墨的供詞,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王瑾余黨的名字,最后畫著個潦草的狼頭,像是不甘心的詛咒。
“三皇子的叛軍已經(jīng)被擊退,魯王世子也被擒了?!鄙虿叩穆曇魩еv,卻難掩興奮,“皇上說,要論功行賞,你想要什么?”
宋誠看向紅綃,她正低頭撫摸著藥箱上的梅花鎖,鎖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他笑了笑,聲音在寂靜的殿內格外清晰:“我想請皇上恩準,重建藥王谷,讓天下的藥材,都能用來救人,而不是害人?!?/p>
紅綃猛地抬頭,眼里的光芒像揉碎的星辰,她從藥箱里拿出顆種子,遞到宋誠手里——是顆七星草的種子,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銀輝。
“師父說,七星草的種子要在月圓之夜種下,才會開出最美的花?!彼穆曇魩еσ?,像春風拂過湖面,“我們一起去種,好不好?”
宋誠握緊種子,指尖感受到種子的硬度,仿佛握著整個春天。他抬頭看向窗外,月亮正圓,像面銀鏡掛在天邊,月光灑在宮墻上,將一切陰影都驅散,只留下潔白的清輝,如同一個嶄新的開始。
(第15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