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時,桂花園的花苞終于鼓了起來。淡金色的花粒藏在綠葉間,像誰撒了把碎金,風一吹,細碎的香就漫進工作室——蘭夢綰正趴在鋪滿設計稿的長桌上,用銀線勾勒禮服裙擺的最后一片桂花。
“還差三厘米?!睆埻⒋T的聲音從電腦后傳來,他手里捏著把軟尺,屏幕上是合作系列的成本預算表,“意大利的星光紗比預期貴了15%,得把每件禮服的用量縮減兩厘米,不然會超預算?!?/p>
蘭夢綰抬頭看他,他的襯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的銀鏈——是她用剩下的桂花灰線編的,上面掛著顆小小的木質鯨魚吊墜(去年木工房做畫板時的邊角料)。“兩厘米會影響裙擺的蓬松度,”她指著設計稿上的褶皺示意圖,“你看這里的弧度,少了兩厘米就像蝴蝶少了片翅膀?!?/p>
張廷碩走過來,俯身看著畫稿。他的呼吸拂過她的耳畔,帶著淡淡的咖啡香(是早上她泡的桂花拿鐵)?!澳菗Q種拼接方式,”他用紅筆在裙擺內側畫了道虛線,“在里層用國產紗打底,外層疊星光紗,既保住蓬松度,成本還能降8%。”
蘭夢綰順著他畫的線看下去,忽然笑了:“你現(xiàn)在比我還懂面料拼接了。”
“跟著你耳濡目染嘛?!彼闷鹱郎系墓鸹吮?,是去年藝術展上用的那片,邊緣已經微微泛黃,“就像這標本,光有好看的樣子不行,還得經得起時間磨?!?/p>
籌備展覽的日子像被拉滿的線,緊張卻充實。蘭夢綰的設計稿堆成了小山,最上面的《老槐樹》系列里,石凳的木紋用深咖色絲線繡出,凳腳“綰”字的刻痕里,嵌著顆小小的珍珠——是張廷碩在米蘭古董店淘的,說“像你當年掉在石凳上的眼淚,藏著光”。
張廷碩的預算表改到了第五版。他在“應急資金”欄里悄悄加了行小字:“預留3000元,買最好的相框裝綰綰的設計稿”。有天深夜,蘭夢綰起夜去工作室取畫稿,看見他趴在預算表上睡著了,手里還捏著張她的速寫——是高中時畫的他,穿著灰色衛(wèi)衣站在站臺,圍巾被風吹得獵獵響。
“醒了?”她把毛毯披在他肩上時,他迷迷糊糊地抓住她的手,指尖還停留在速寫本上的站臺紋路,“剛才夢到你說軌道的弧度像公式曲線……現(xiàn)在想想,真的很像?!?/p>
蘭夢綰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意大利面料展上,那位設計師說的“好的設計是時光的復刻”,原來他們的每段記憶,都在彼此的筆記本里悄悄生了根。
九月中旬,邱婉瑩帶著一箱子零食闖進工作室時,蘭夢綰正在給禮服釘桂花扣?!拔业奶?,”邱婉瑩舉著手機對著滿墻的設計稿拍照,“這就是傳說中的‘時光的針腳’?我哥說你們倆把高中到大學的故事全繡進去了,果然沒騙我!”
她湊到《站臺》系列的禮服前,忽然指著軌道紋路上的銀線驚呼:“這針腳是斜著走的!像你們當年在站臺躲雨時,他把傘往你那邊歪的角度!”
蘭夢綰的臉騰地紅了。那組軌道刺繡,她確實照著記憶里的角度繡的——高三深秋的雨里,張廷碩的黑傘大半歪在她這邊,傘骨的傾斜角度,后來成了她設計里最常用的“守護弧度”。
“還有這個!”邱婉瑩捏起件男士馬甲,口袋內側繡著串小小的數(shù)字:“2019.10.27”。她挑眉看向張廷碩,“這不是你們第一次在老槐樹下偷偷吃火鍋的日子嗎?我記得那天你還把牛肉丸掉在了他的白襯衫上?!?/p>
張廷碩的耳尖紅了。他接過馬甲,指尖摩挲著那串數(shù)字,忽然說:“那天她畫設計稿到深夜,說想吃老街的牛肉丸,我跑了三條街才買到熱的?!彼D了頓,看向蘭夢綰,“襯衫上的油漬洗不掉,她就繡了朵桂花蓋住,說‘這樣更有紀念意義’。”
工作室的香忽然濃了些。蘭夢綰低頭繼續(xù)釘桂花扣,針腳穿過面料時,忽然想起那個油漬斑斑的白襯衫——現(xiàn)在被她改成了收納袋,裝著所有的設計草圖,掛在工作室的墻上,像個藏滿故事的時光囊。
展覽前一周,意外還是來了。供應商突然來電,說意大利星光紗的通關出了問題,至少要晚三天才能到貨——而開展當天,模特需要穿完整的禮服走秀。
“改用國產的吧?!碧m夢綰盯著空蕩蕩的面料架,聲音有點發(fā)緊。國產紗的光澤偏冷,和她設計里的“暖光記憶”不太搭,但現(xiàn)在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
張廷碩卻忽然合上電腦:“等我一小時?!彼テ鹜馓拙屯馀埽淇诘你y鏈晃出細碎的光。
蘭夢綰在工作室里坐立難安。她翻出備用的國產紗,試著在禮服邊角縫了兩針,冷白的光落在桂花刺繡上,像給暖黃的花蒙了層霜。邱婉瑩在旁邊嘆氣:“早知道這樣,當初就該多備點貨……”
話音未落,工作室的門被撞開。張廷碩抱著個大紙箱沖進來,額前的碎發(fā)全被汗浸濕,手里還攥著張快遞單?!案愣?!”他把紙箱往桌上一放,拆開時,淡金色的星光紗從里面滑出來,在燈光下泛著暖融融的光,“托金融系的學長聯(lián)系了保稅區(qū)的倉庫,他們有批同批次的存貨,剛用專車送過來的!”
蘭夢綰摸了摸紗料,指尖的溫度混著紗的柔光,忽然覺得眼眶有點熱?!俺杀尽?/p>
“超的部分,我用競賽獎金補了?!彼χ恋纛~角的汗,“教授說,好的展覽不能在最后一步妥協(xié)。再說,這紗上的光,像極了高中時你畫室的臺燈,不能換。”
那天晚上,工作室的燈亮到了凌晨。蘭夢綰縫紗料,張廷碩熨燙禮服,針腳穿過面料的“沙沙”聲、熨斗噴氣的“嘶嘶”聲,混著窗外飄進來的桂香,像支溫柔的夜曲??p到最后一件時,蘭夢綰的指尖被針扎了下,血珠滴在紗上,像顆小小的紅痣。
“別動。”張廷碩抓起她的手,用嘴輕輕吮掉血珠,舌尖的溫度燙得她指尖發(fā)麻。他從口袋里掏出片銀杏葉標本,壓在血珠處,“這樣就變成獨特的印記了,像時光蓋的章。”
開展前三天,教授突然來工作室視察。她戴著白手套,指尖劃過《站臺》禮服的軌道紋路,忽然說:“這里的針腳太密了?!?/p>
蘭夢綰心里一緊。教授指著軌道轉彎處:“等待的心情是有呼吸的,太密的針腳會讓人覺得窒息。像你們當年在站臺分別,雖然舍不得,但心里是盼著再見的,對嗎?”
她恍然大悟?;氐焦ぷ髋_前,她拆掉重繡,把轉彎處的針腳疏了疏,銀線在紗上留出細小的空隙,風一吹,光就能從縫隙里漏出來,像等待時心里的那點盼頭。
張廷碩看著她改針腳,忽然在預算表上添了行:“增加5小時工時費——給會呼吸的針腳?!?/p>
開展當天,桂花園的花都開了。淡金色的花粒簌簌落,像場溫柔的雨,落在鋪著白地毯的展區(qū)——長桌兩側擺著合作系列的禮服和馬甲,每件展品旁都立著塊小木牌,刻著對應的故事:《老槐樹》的木牌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綰”字,《站臺》的木牌背面貼著片褪色的便簽(“等你回來”),《自習室》的木牌上,嵌著塊干咖啡漬。
邱婉瑩帶著她哥邱澤來幫忙。邱澤舉著相機,對著件男士馬甲拍個不停:“這軌道刺繡絕了,比我拍過的婚紗還動人?!鼻裢瘳搫t在展區(qū)入口擺了個舊木箱——是蘭夢綰爸爸的木工箱,里面放著兩人高中時的速寫本,翻開的頁面上,稚嫩的畫稿旁寫著“以后要一起開工作室”。
觀眾漸漸多了起來。有個白發(fā)老太太在《老槐樹》禮服前站了很久,指著裙擺的桂花刺繡說:“這針腳像我年輕時給老伴繡手帕的樣子,疏疏的,藏著念想?!边€有對情侶在《站臺》系列前紅了眼眶,男生說:“我們也是異地戀,每次分別都在站臺,她總說我送的圍巾針腳太密,勒得慌?!?/p>
蘭夢綰看著他們,忽然想起教授說的“呼吸感”。原來好的設計,真的能讓陌生人在針腳里讀到自己的故事。
午后,冬令營的教授帶著那位意大利設計師來了。設計師摸著《時光箱》禮服的面料(用爸爸的舊木工刨花混紡的),忽然說:“這料子有木頭的溫度,像我爺爺?shù)墓ぞ呦?,里面藏著他給奶奶做的發(fā)卡?!彼D身對蘭夢綰和張廷碩說,“你們把時光繡進了針腳,而好的時光,是會永遠發(fā)光的?!?/p>
夕陽西下時,展區(qū)的燈亮了起來。禮服上的星光紗在燈光下泛著暖光,和飄落的桂花交相輝映,像把星星和花全織進了布。蘭夢綰站在展區(qū)中央,看著張廷碩在給最后一位觀眾講解《桂花園》馬甲的刺繡——他的側臉在光影里格外柔和,口袋里露出的銀鏈晃著細光。
“過來。”他朝她招手,手里拿著件疊好的馬甲,“給你的?!?/p>
是件女士馬甲,深灰色的羊毛料,領口繡著條小鯨魚,肚子里嵌著顆珍珠(米蘭買的那顆),后背用桂花灰線繡著行小字:“2025.10.15,我們的第一個展”。
蘭夢綰穿上時,發(fā)現(xiàn)肩寬剛好是她的尺寸?!澳闶裁磿r候量的?”
“上次你趴在桌上睡午覺,我用軟尺悄悄量的。”他笑著幫她理了理領口,“就像你總記得我的肩寬48cm,我也記得你的?!?/p>
晚風穿過桂花園,吹得展區(qū)的白紗輕輕晃。邱婉瑩舉著相機,拍下了這一幕:女生穿著灰色馬甲,男生站在她身邊,兩人的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交疊處落滿了桂花。
閉展時,蘭夢綰和張廷碩坐在爸爸的木工箱上,分食邱婉瑩帶來的桂花糕。“你說,十年后的展覽,會是什么樣?”她咬了口糕點,甜香漫在舌尖。
“會有更大的展區(qū),”他望著飄落的桂花,眼里的光比星光紗還亮,“會有我們自己的面料品牌,叫‘針腳時光’。還會有個小角落,擺著這個木工箱,告訴來看展的人,所有的故事,都是從這里開始的?!?/p>
蘭夢綰的指尖劃過箱蓋上的木紋,忽然摸到個小小的刻痕——是今天早上張廷碩偷偷刻的,兩個緊挨著的小人,一個拿著畫筆,一個捧著賬本,頭頂飄著朵桂花。
“你看,”她指著刻痕笑,“時光已經在這留下針腳了?!?/p>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發(fā)頂,桂花的香混著他的氣息漫過來:“不止這里?!彼鹚氖?,攤開,掌心有道淺淺的疤——是上次釘桂花扣被扎的,“還有這里,還有禮服的針腳里,還有我們往后的日子里?!?/p>
夜深了,他們收拾展品時,發(fā)現(xiàn)每件禮服的褶皺里都落了些桂花。蘭夢綰把花小心地收進小玻璃瓶,標簽上寫著“2025年的花期,和會呼吸的針腳”。張廷碩則在每件展品的木牌背面,添了行日期——是他們計劃下次展覽的日子。
鎖上工作室的門時,桂香正濃。兩人并肩走在落滿花的小路上,影子交疊著,像被時光繡在了一起。蘭夢綰忽然想起高中那個老槐樹下的秋夜,他說“你的畫該被更多人看到”,而此刻,他們不僅讓畫被看到了,還讓時光里的等待與牽掛,在針腳里開成了花。
“明年春天,”蘭夢綰抬頭看他,眼里的光像落了星,“我們設計套櫻花系列吧?就叫‘花期與重逢’?!?/p>
“好啊?!彼站o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指尖漫開來,“我去查櫻花面料的成本,你負責把重逢的針腳繡得松松的——像我們每次再見時,心里的那點雀躍?!?/p>
風穿過桂樹的枝葉,把細碎的花吹向遠處。月光落在他們的背影上,像給這段時光蓋了個溫柔的章。而長桌上攤開的新設計稿上,第一片櫻花的輪廓已經畫好,針腳的位置標著“疏三密二”,旁邊用紅筆寫著:“因為重逢的心情,該有留白?!?/p>
故事還在繼續(xù)。就像年年盛開的桂花,就像永遠在延伸的針腳,就像他們眼里永遠亮著的光——時光會老,但藏在針腳里的心意,會像花期一樣,歲歲常安,年年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