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裹著碎雪敲在自習室的玻璃窗上,蘭夢綰對著數(shù)學試卷上的最后一道大題皺了皺眉。筆尖在草稿紙上畫了三道輔助線,思路還是像被凍住的河面,紋絲不動。她抬頭揉了揉酸脹的眼睛,窗外的雪已經(jīng)下得密了,操場的跑道被染成一片白,像誰鋪了塊沒繡完的素布。
“卡住了?”
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被冷空氣濾過的清冽。蘭夢綰回頭時,張廷碩正站在她的座位旁,灰色圍巾繞了兩圈,鼻尖凍得發(fā)紅,手里捏著兩罐熱牛奶,罐身凝著薄薄的白汽。
“剛考完模考就來刷題,你是鐵打的???”他把牛奶放在她桌角,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目光落在她的試卷上,“最后這道解析幾何,我們班正確率不到三成。”
蘭夢綰拆開牛奶的拉環(huán),溫熱的甜香漫出來,她吸了口熱飲,才發(fā)現(xiàn)手指凍得有點僵?!皵?shù)學老師說這道題跟去年高考壓軸題題型像,讓我們務(wù)必弄懂?!彼林莞寮埳系妮o助線,“但我總覺得哪里繞不過來。”
張廷碩拿起她的鉛筆,在第三道輔助線旁添了個小小的直角符號?!澳憧催@里,”他的指尖點在試卷上,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把坐標系轉(zhuǎn)四十五度,用參數(shù)方程試試。你上次畫裙子的褶皺時,不就喜歡用這種傾斜角度找線條感嗎?”
蘭夢綰愣了愣。她盯著那個直角符號看了兩秒,忽然像打通了堵塞的河道,思路順著筆尖流淌開來。她低頭飛快地演算,鉛筆在紙上沙沙游走,張廷碩沒再說話,只是安靜地喝著牛奶,偶爾抬頭看一眼窗外的雪,睫毛上沾著的碎雪慢慢化成小水珠,像落了顆透明的星。
等她把最后一個答案寫在答題卡上時,自習室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掛鐘的指針指向九點半,秒針走動的聲音在安靜的空間里格外清晰。蘭夢綰把試卷推給他看,眼里帶著點期待的亮:“這樣對嗎?”
張廷碩逐行看著,指尖在“√”的位置頓了頓,忽然笑了:“步驟比標準答案還簡潔??磥碓O(shè)計稿沒白畫,對線條的敏感度就是不一樣?!彼麖臅锾统鰝€牛皮本,翻開到某一頁遞給她,“這是我整理的易錯題型,里面有幾道跟這個類似,用你畫設(shè)計圖的思路去理解,可能更容易記住。”
本子上的字跡是他慣有的工整,每道題旁都畫了小小的示意圖,有的像展開的裙擺,有的像折疊的衣領(lǐng)。蘭夢綰翻到最后一頁時,忽然看見角落里畫著個簡筆畫小人,穿著魚尾裙站在坐標系里,裙擺上標著“θ=π/4”,旁邊寫著“蘭設(shè)計師的數(shù)學魔法”。
她的臉頰忽然有點熱,把本子往回翻了翻,假裝沒看見那個小人?!澳闶裁磿r候整理的?”
“上周末考結(jié)束后?!睆埻⒋T把圍巾往下扯了扯,露出線條清晰的鎖骨,“知道你數(shù)學薄弱,特意跟我們班數(shù)學課代表借了錯題集。”他頓了頓,補充道,“他也說,用空間想象力解幾何題,你肯定比我們都強?!?/p>
蘭夢綰想起高二那年,他也是這樣拿著錯題集追在她身后,說“這道題的輔助線像你畫的裙撐骨架”。那時的陽光總落在他的白襯衫上,把字跡照得透亮,不像現(xiàn)在,冬夜的燈光昏黃,卻把他眼里的光襯得更亮了。
“對了,你的模考成績……”蘭夢綰猶豫著開口。上次在A大聽課時,他提過金融系對高考分數(shù)要求很高,光是??寂琶偷梅€(wěn)住年級前十。
“還行,”他輕描淡寫地說,“比上次進步了兩名?!彼噶酥杆脑嚲?,“你呢?設(shè)計專業(yè)的文化課分數(shù)線不低吧?”
“老師說至少得過一本線五十分?!碧m夢綰把試卷疊起來,“這次模考語文和英語還行,就是數(shù)學拖了后腿?!彼鋈幌肫鹗裁矗瑥臅锾统鰝€速寫本,“給你看個東西?!?/p>
本子翻開的頁面上,畫著件男士大衣的草圖。深灰色的面料,袖口和口袋邊緣繡著細小的雪花紋,領(lǐng)口處有圈可拆卸的毛領(lǐng),旁邊標注著“適合身高190cm,肩寬48cm”。
“上次在A大展廳看的西裝,給了我點靈感。”蘭夢綰的指尖劃過那些雪花刺繡,“冬天穿大衣總覺得太笨重,加了點收腰設(shè)計,毛領(lǐng)用可拆卸的,方便搭配?!?/p>
張廷碩的目光落在“肩寬48cm”的標注上,耳尖悄悄紅了。他記得自己上次體檢時,護士報的肩寬就是48cm,她居然連這個都記下了?!把┗ɡC……”他指著那些紋路,“是用你上次泡的桂花染的線嗎?”
“嗯,”蘭夢綰點點頭,“試了好幾次才調(diào)出這個灰度,既像雪又帶點桂花的暖黃?!彼鋈挥悬c不好意思,把本子合上一半,“還沒畫完,就是個草稿?!?/p>
“已經(jīng)很好了?!彼穆曇艉茌p,像怕驚動了什么,“比我媽給我買的那些西裝好看多了?!彼肫饛埌⒁躺蟼€月硬塞給他的深藍色西裝,袖口緊得像綁了繃帶,穿一次就被他扔進了衣柜最底層。
自習室的管理員來關(guān)燈時,雪已經(jīng)停了。兩人并肩走在空蕩的走廊里,腳步聲被雪吸走了大半,只剩下鞋底碾過碎冰的輕響。張廷碩忽然從書包里掏出個小布袋,遞給她時布袋還冒著熱氣。
“我媽烤的紅薯,給你揣著暖手?!辈即谴致椴甲龅?,上面繡著個歪歪扭扭的太陽,一看就是他的手筆,“她最近迷上了烘焙,說要給我改善伙食,結(jié)果烤紅薯比面包做得好。”
蘭夢綰接過來,溫熱的觸感從掌心蔓延到心口。她想起上次張阿姨來家里時的樣子,忽然覺得那個總板著臉的阿姨,好像也藏著點沒說出口的溫柔?!疤嫖抑x謝阿姨?!?/p>
“她要是知道是給你帶的,估計能多烤十個。”張廷碩笑了笑,眼角的紋路在路燈下顯得很柔和,“上次我跟她提起你設(shè)計的裙子拿了金獎,她嘴上沒說什么,卻翻出我小時候穿的衣服,說‘女孩子手巧就是好’?!?/p>
蘭夢綰咬了口紅薯,甜糯的暖流滑進胃里。她想起媽媽前幾天偷偷給她買的新畫板,畫板邊緣還貼著片干桂花,忽然覺得那些曾經(jīng)隔著山海的阻礙,好像正在慢慢融化,像此刻屋檐上往下滴的雪水,匯成細流往泥土里鉆。
走到校門口的老槐樹下時,蘭夢綰忽然停下腳步。光禿禿的樹枝上積著層薄雪,枝椏的形狀像幅寫意的水墨畫?!澳憧矗彼钢罡叩哪歉ρ?,“像不像我上次畫的大衣領(lǐng)口?”
張廷碩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幾分相似。他忽然想起她速寫本里的設(shè)計,領(lǐng)口的毛領(lǐng)弧度,確實和這枝椏的彎度幾乎一樣?!澳阌^察東西的角度,總跟別人不一樣?!彼f。
“因為我總覺得,萬物都能變成布料上的線條啊?!碧m夢綰把紅薯的皮扔進垃圾桶,指尖沾了點糖霜,“就像這雪,落在紙上是留白,繡在衣服上就是花紋?!?/p>
張廷碩從口袋里掏出包紙巾遞給她,目光落在她凍得發(fā)紅的耳垂上?!翱旆藕倭?,”他忽然說,“A大設(shè)計系有個冬令營,我?guī)湍銏罅嗣??!彼麖臅锬贸鰪垐竺?,“下周六開始,為期三天,能去他們的工作室實操,還有教授點評作品?!?/p>
蘭夢綰接過報名表,指尖都在發(fā)顫。她翻到背面,看見張廷碩用紅筆標注了每天的課程安排,甚至連食堂哪個窗口的飯菜適合趕稿時吃,都寫得清清楚楚。“你怎么不早說?”
“怕你覺得耽誤復(fù)習?!彼麚狭藫项^,雪落在他發(fā)間,像撒了把碎鹽,“但學姐說這種機會很難得,能親手用他們的專業(yè)設(shè)備,比自己悶頭畫稿強多了?!?/p>
蘭夢綰想起自己那臺用了三年的舊縫紉機,針腳總歪歪扭扭的,每次縫厚布料都得費半天勁。她抬頭看張廷碩,他眼里的期待像堆剛點燃的炭火,明明滅滅的,卻足夠暖。
“那……你的復(fù)習怎么辦?”她小聲問。
“我跟老師請了假,”他說得輕描淡寫,“冬令營每天下午有自由創(chuàng)作時間,我可以在旁邊的自習室刷題,互不耽誤?!彼D了頓,聲音低了些,“而且,我想看看你在專業(yè)工作室里畫圖的樣子。”
蘭夢綰的心跳忽然亂了節(jié)拍。她想起在A大展廳里,那件繡著桂花的西裝標簽上寫的“送給總愛偷藏我畫稿的女孩”,忽然覺得此刻落在肩頭的雪,都帶著點甜。
“對了,”她從書包里掏出個小布包,遞給他時布包還帶著她的體溫,“給你的?!?/p>
張廷碩打開一看,里面是雙深灰色的手套,指尖處留了小口方便握筆,虎口位置繡著只小小的鯨魚,正是她上次送他的那個鑰匙扣圖案?!拔覌尳涛铱p的,”蘭夢綰有點不好意思,“針腳不太齊,你別嫌棄?!?/p>
他立刻把手套戴了起來,大小剛剛好。指尖透過小口露出來,靈活得很,像為他量身定做的?!氨任覌屬I的羊絨手套舒服。”他活動了下手指,眼里的笑意漫出來,“以后刷題再也不怕凍手了?!?/p>
雪又開始下了,這次是大朵大朵的雪花,像撕碎的棉絮飄下來。蘭夢綰看著他手套上的鯨魚刺繡,忽然想起地鐵里那個掛著兩條鑰匙扣的灰色書包,像片游動的星河。
“快回去吧,雪越下越大了。”張廷碩替她把圍巾往上拉了拉,蓋住半張臉,“冬令營的事,我明天再跟你細說注意事項?!?/p>
蘭夢綰點點頭,轉(zhuǎn)身往巷口走。走了兩步又回頭,看見張廷碩還站在老槐樹下,灰色的身影在白雪里格外清晰,像幅沒干的水墨畫。他沖她揮了揮手,手套上的鯨魚在雪光里閃了閃,像活了過來。
回到家時,媽媽正在客廳織毛衣,毛線團滾在腳邊,像團沒纏好的云?!斑@么晚才回來?”媽媽抬頭看她,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速寫本上,“又去畫室了?”
“嗯,跟同學討論題來著?!碧m夢綰把冬令營報名表遞過去,“媽,下周六我想去A大參加設(shè)計系的冬令營?!?/p>
媽媽接過報名表,戴著老花鏡看了半天,忽然說:“張廷碩那孩子陪你去?”
蘭夢綰愣了愣:“您怎么知道?”
“上次他來送獎杯,跟我聊了半天設(shè)計系的事,”媽媽把毛衣針放下,嘴角帶著點笑意,“說怕你一個人去陌生地方緊張,還問我你愛吃什么餡的包子,說那邊食堂早上有賣。”
蘭夢綰的臉騰地紅了。她想起張廷碩手套里還揣著她送的小鯨魚,忽然覺得這個冬天好像沒那么冷了。
夜里躺在床上時,蘭夢綰翻出那個牛皮本,張廷碩畫的坐標系小人在燈光下格外顯眼。她拿起鉛筆,在小人的裙擺上添了幾片雪花,又在旁邊畫了個戴著手套的小男孩,手里舉著本錯題集,頭頂飄著朵小小的云。
窗外的雪還在下,落在窗臺上簌簌作響。蘭夢綰把牛皮本壓在枕頭下,聞到指尖還殘留著烤紅薯的甜香。她想起張廷碩站在雪地里的樣子,想起他說“想看看你在專業(yè)工作室里畫圖的樣子”,忽然覺得那些關(guān)于A大的夢想,不再是隔著霧的燈火,而是慢慢清晰起來的輪廓,觸手可及。
就像此刻落在睫毛上的雪,雖然輕,卻帶著足夠的溫度,能焐熱整個冬天的等待。
冬令營開始的前一天,蘭夢綰在畫室整理畫具到很晚。畫板上攤著那件男士大衣的最終稿,雪花刺繡的紋路用銀線細細勾過,在臺燈下泛著柔和的光。她把設(shè)計稿折成整齊的方塊,放進帆布包時,指尖碰到個硬紙筒——是上次大賽獲獎后,組委會送的專業(yè)畫筒,她一直沒舍得用。
“還在忙?”媽媽端著杯熱牛奶走進來,看見她帆布包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張廷碩說A大工作室有畫架,不用帶這么多東西?!?/p>
蘭夢綰接過牛奶,杯壁的溫度燙得她指尖發(fā)麻?!拔蚁氚阎暗乃賹懕径紟?,教授說不定會看?!彼皖^攪著牛奶里的蜂蜜,“還有這個?!彼龔某閷侠锬贸鰝€小鐵盒,打開來,里面是用玻璃紙包好的桂花干,“上次摘的桂花曬好了,想試試能不能染線?!?/p>
媽媽看著那些金黃的花瓣,忽然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對畫畫上心的勁頭,跟你爸年輕時對木工一樣?!彼噶酥笁悄莻€舊木箱,“他以前總說,好手藝得帶著心勁做,木頭能感覺到,布料估計也能?!?/p>
蘭夢綰的鼻子忽然有點酸。爸爸在她初中時就去世了,留下個裝滿刨子和鑿子的木箱,她只記得他總在陽臺敲敲打打,給她做過會開花的木盒、帶抽屜的畫板?!鞍忠窃?,肯定會喜歡我設(shè)計的衣服?!?/p>
“他一直都喜歡?!眿寢屆嗣念^發(fā),“你小時候把他的木工圖紙畫成裙子,他還裱起來掛在書房呢?!?/p>
那天夜里,蘭夢綰做了個夢。夢見爸爸坐在陽臺的木工臺前,手里拿著她的設(shè)計稿,用鉛筆在大衣的毛領(lǐng)處畫了個小小的箭頭,說“這里加圈木扣,更結(jié)實”。她想伸手去碰,卻只抓到一把飄落的桂花,香氣漫了滿室。
冬令營當天,天剛蒙蒙亮,蘭夢綰就被手機鈴聲吵醒了。是張廷碩發(fā)來的消息:“我在小區(qū)門口,帶了熱豆?jié){?!焙竺娓鴤€舉著豆?jié){杯的小兔子表情包,耳朵上沾著片雪花。
她抓起帆布包往樓下跑,樓道里的聲控燈隨著腳步亮起來,暖黃的光落在她的雪地靴上。張廷碩站在老槐樹下,灰色羽絨服裹得嚴嚴實實,手里提著個保溫袋,哈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小小的霧團。
“早啊。”他把保溫袋遞給她,“我媽五點就起來磨的豆?jié){,放了點核桃,說補腦?!?/p>
蘭夢綰打開袋子,里面除了豆?jié){,還有兩個熱氣騰騰的肉包,是她愛吃的香菇青菜餡。“阿姨也太早了吧。”
“她說你今天要動腦子,得吃好點。”張廷碩幫她把帆布包甩到肩上,手指碰到她的圍巾,“圍巾繞松了,風會鉆進去?!彼焓痔嫠褔硐党删o實的結(jié),指尖擦過她的下巴,像落了片細雪。
去A大的地鐵上,蘭夢綰抱著保溫袋,聽著張廷碩講冬令營的注意事項?!吧衔缡敲媪险J知課,教授會帶你們摸三十種不同的布料,記得多記筆記,你上次說分不清羊絨和羊毛的手感。”他從書包里掏出個小本子,“我把常見面料的特性都抄下來了,背面畫了簡易鑒別圖?!?/p>
本子上的字跡還是那么工整,羊毛的纖維畫得像彎彎的小鉤子,羊絨則是柔軟的波浪線,旁邊標注著“羊毛扎手,羊絨像云”。蘭夢綰翻到最后一頁,看見角落里畫著只穿著大衣的小鯨魚,尾巴上纏著毛線,旁邊寫著“保暖最重要”。
她忽然想起他手套上的鯨魚刺繡,忍不住笑出了聲。“你怎么總愛畫鯨魚?”
“上次在展廳看你盯著鯨魚鑰匙扣笑了半天,”他撓了撓頭,耳尖在地鐵的燈光下泛著微紅,“覺得你可能喜歡?!?/p>
地鐵到站時,雪又開始下了。張廷碩撐開那把上次送她的傘,兩人并肩走進A大校門,腳印在雪地上連成串,像條沒縫完的線。設(shè)計系的工作室在教學樓二層,推開門時,暖氣混著布料的氣息撲面而來,十幾個穿著校服的學生已經(jīng)坐在長桌旁,桌上擺著五顏六色的面料樣本,像鋪開的彩虹。
“蘭夢綰?”個戴眼鏡的學姐走過來,笑著跟她握手,“我是李薇,張廷碩的學姐。他昨天還特意發(fā)消息問我,要不要給你安排個靠里的位置,怕你害羞。”
蘭夢綰的臉騰地紅了。張廷碩站在她身后,低聲對學姐說:“麻煩您多照顧她?!比缓筠D(zhuǎn)頭對蘭夢綰說,“我去旁邊的自習室了,中午過來找你吃飯?!?/p>
他走的時候,偷偷往她手里塞了個東西——是顆用紅繩系著的銀杏葉書簽,銀質(zhì)的,和他送的胸針是同系列,只是葉子的脈絡(luò)里刻著細小的“加油”。蘭夢綰把書簽塞進帆布包,指尖還留著他的溫度。
面料認知課比想象中有趣。教授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說話帶著江南口音,拿起塊淡紫色的絲綢時,說:“這料子摸起來像春夜的雨,軟得能掐出水,繡桃花最合適?!彼屆總€人閉上眼睛摸面料,猜對應(yīng)的季節(jié),蘭夢綰摸到塊帶著細閃的紗料時,脫口而出:“像冬夜的星星?!?/p>
教授贊許地點點頭:“小姑娘有靈氣。這種紗料加在大衣的內(nèi)襯,走路時會透出微光,像踩著星光走?!?/p>
蘭夢綰立刻在本子上記下:“星光紗,適合大衣內(nèi)襯,配雪花刺繡?!惫P尖劃過紙張時,她仿佛看見那件深灰色大衣在雪地里走動,內(nèi)襯的微光透過面料,把雪花紋照得像活了過來。
午休時,張廷碩果然準時出現(xiàn)在工作室門口。他手里拿著兩個餐盤,上面擺著番茄炒蛋和糖醋排骨,都是蘭夢綰愛吃的?!笆程媒裉斓呐殴菬醯煤軤€,”他把餐盤放在她面前,“快吃,下午要上縫紉機實操課,得有力氣。”
蘭夢綰看著他餐盤里幾乎沒動的青菜,忽然把自己碗里的排骨夾了過去?!澳阋驳枚喑渣c,刷題很費腦子?!?/p>
他愣了愣,把排骨咬進嘴里時,嘴角忍不住往上揚?!吧衔缭趺礃樱繘]被教授批評吧?”
“沒有,”蘭夢綰扒拉著米飯,“教授還夸我對布料敏感呢?!彼肫鹗裁?,從帆布包里掏出面料樣本,“你摸這個,像不像你上次穿的那件灰色衛(wèi)衣?”
張廷碩的指尖碰了碰樣本,是塊軟糯的抓絨面料?!按_實很像,”他笑了笑,“我那件衛(wèi)衣穿了兩年,起球了都舍不得扔,你要是喜歡,回頭我?guī)湍銌枂栐谀馁I的?!?/p>
“才不要,”蘭夢綰搖搖頭,“我想自己設(shè)計件抓絨外套,比你的更好看?!?/p>
“那我等著?!彼哪抗饴湓谒乃賹懕旧希跋挛鐚嵅僬n要做什么?”
“縫個小錢包,用今天學的面料拼接?!碧m夢綰翻開本子,上面畫著錢包的草圖,“我想試試羊毛和羊絨拼在一起,外面繡只小鯨魚?!?/p>
張廷碩的耳尖又紅了。“下午結(jié)束后,我能看看嗎?”
“當然?!?/p>
下午的縫紉機實操課,蘭夢綰差點鬧了笑話。她在家用慣了老式縫紉機,踩A大的電動縫紉機時,腳底下沒輕沒重,布料一下子滑出去老遠,線跡歪歪扭扭像條蚯蚓。
“別急?!迸赃叺膶W姐笑著幫她調(diào)整踏板,“電動的得像踩棉花,輕一點,慢慢找感覺。你看,就像你畫裙子褶皺時,線條得順著布料走?!?/p>
蘭夢綰深吸一口氣,想起張廷碩教她解幾何題時說的“順著線條的脾氣來”。她慢慢踩下踏板,縫紉機的針頭在布料上規(guī)律地跳動,線跡漸漸變得平整,像條流暢的小河。
她把羊毛和羊絨剪成鯨魚的形狀,用銀線沿著邊緣繡了圈輪廓,針腳雖然不如機器繡的整齊,卻帶著手工的溫度。等她把兩片布料縫在一起時,夕陽已經(jīng)透過窗戶落在工作臺上,給小錢包鍍了層金。
“真好看?!睆埻⒋T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門口,手里還拿著本習題冊,“比商店里賣的有靈氣?!?/p>
蘭夢綰把小錢包遞給他,忽然發(fā)現(xiàn)鯨魚的眼睛是用兩顆小小的桂花扣做的——是她用上次曬的桂花干和樹脂粘的,金黃金黃的,像兩顆小太陽。“送給你?!?/p>
他接過去,翻來覆去地看,指尖摩挲著那些歪歪扭扭的針腳。“我會每天帶在身上。”他從書包里掏出個東西,“給你的回禮?!?/p>
是個小小的木質(zhì)畫框,里面嵌著片銀杏葉標本,葉子的脈絡(luò)里用金粉描過,在燈光下閃著細閃。“昨天在木工房做的,”他有點不好意思,“手笨,磨了好久才把邊緣弄光滑。”
蘭夢綰想起爸爸的木工箱,忽然覺得眼眶有點熱。“我很喜歡。”她把畫框放進帆布包,“回去就擺在我的畫桌上?!?/p>
冬令營的最后一天,是教授點評作品。蘭夢綰把那件男士大衣的設(shè)計稿鋪在展示臺上,深灰色的面料樣本旁邊,放著她染的桂花灰線團,雪白色的紗料剪成雪花的形狀,貼在角落當裝飾。
“整體很完整,”教授推了推眼鏡,手指點在收腰設(shè)計處,“這個弧度很妙,既保留了大衣的穩(wěn)重,又添了點靈動,像雪后初晴的山線。”她拿起桂花灰線團,放在鼻尖聞了聞,“線染得很特別,有秋天的暖,又有冬天的冷,是個有故事的顏色。”
蘭夢綰的心跳得飛快,她看著臺下的張廷碩,他站在最后一排,手里舉著手機,鏡頭對著她的設(shè)計稿,像在記錄某個重要的瞬間。陽光透過他身后的窗戶,給他鍍了層金邊,像高中時那個站在籃球場邊的少年。
點評結(jié)束后,教授忽然說:“聽說你是全國大賽的金獎得主?”
蘭夢綰點點頭。
“你的《桂月》我看過照片,”教授笑了笑,“桂花和星光,是很溫柔的設(shè)計。但我更喜歡這件大衣,因為它多了點堅韌,像冬天里藏著的春天。”她頓了頓,目光落在臺下的張廷碩身上,“能把生活里的人裝進設(shè)計里,才是最好的手藝。”
蘭夢綰的臉忽然紅了。她想起標注的“肩寬48cm”,想起那些照著他的喜好改的細節(jié),原來真的像教授說的那樣,好的設(shè)計會藏著牽掛的人。
離開工作室時,雪已經(jīng)停了。張廷碩幫她背著帆布包,兩人走在銀杏道上,腳下的積雪被踩得咯吱響?!敖淌谡f的‘生活里的人’……”他忽然開口,聲音有點輕,“是指我嗎?”
蘭夢綰踢著腳下的雪,沒說話,卻輕輕“嗯”了一聲。
他忽然停下腳步,轉(zhuǎn)身面對她,眼里的光比雪光還亮?!澳堑饶憧忌螦大,”他的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能不能……多給我設(shè)計幾件衣服?”
“看你表現(xiàn)?!碧m夢綰仰頭看他,陽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像落了層金粉,“比如……數(shù)學題講得好,就多畫一件?!?/p>
“那我肯定能讓你畫滿一衣柜?!彼α?,眼角的紋路里還沾著點雪,“對了,下學期開學,學校有個春季藝術(shù)展,我?guī)湍銏罅嗣?,展出你的《桂月》和這件大衣的設(shè)計稿?!?/p>
蘭夢綰愣了愣:“你怎么又沒跟我說?”
“想給你攢點作品,”他撓了撓頭,“設(shè)計系的教授說,多參展對升學有幫助。我已經(jīng)跟藝術(shù)展負責人打好招呼了,給你留了個最好的位置,就在展廳中央,燈光最亮的地方。”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大賽后臺,他說“你的畫該被更多人看到”;想起頒獎禮上,他舉著相機拍下她的瞬間。原來這些年,他一直記得她的夢想,像守護著件珍貴的設(shè)計稿。
走到校門口時,蘭夢綰忽然想起什么,從帆布包里掏出個小盒子?!安铧c忘了這個?!?/p>
盒子里是枚胸針,用銀絲彎成了鯨魚的形狀,肚子里嵌著片小小的桂花干,是她用冬令營學的金屬工藝做的?!蚌L魚肚子里藏著秋天,”她有點不好意思,“像你說的,冬天里也能有春天。”
張廷碩接過去,小心翼翼地別在羽絨服上,銀色的鯨魚在灰色的面料上格外顯眼?!拔視恢贝髦!彼f。
回去的地鐵上,蘭夢綰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掠過的雪景,忽然覺得這個冬天好像沒那么冷了。帆布包里的畫筒硌著后背,像藏著顆沉甸甸的星,提醒著她那些被珍視的夢想,正在慢慢發(fā)芽。
張廷碩在旁邊刷題,筆尖在草稿紙上沙沙游走,偶爾抬頭看她一眼,目光像暖烘烘的陽光。蘭夢綰看著他手套上的鯨魚刺繡,忽然想起媽媽說的“你爸總說,好手藝得帶著心勁做”,原來不只是手藝,連等待和牽掛,都得帶著心勁,才能焐熱漫長的冬。
快到站時,她偷偷在他的草稿本上畫了個小小的笑臉,旁邊寫著“春天見”。
他低頭看見時,忽然笑了,在笑臉旁邊畫了個更大的笑臉,像高中時在她的便簽上添的那樣。
車窗外的夕陽把雪染成了暖橙色,像幅沒干的油畫。蘭夢綰看著那兩個挨在一起的笑臉,忽然開始期待起春天——期待藝術(shù)展上亮起來的燈光,期待設(shè)計稿被更多人看見,更期待和他一起,把冬天里藏的牽掛,縫進春天的新篇里。
就像那件藏著桂花的鯨魚胸針,無論風雪多大,總有份溫暖在心里,慢慢釀成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