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然后開始劇烈地嘔吐。
吐出來的,全是混著膽汁的血水。
“帶過來?!?/p>
蒙恬下了命令。
兩個士兵上前,將那個軟得像面條一樣的人架到了蒙恬馬前。
一股惡臭撲面而來。
蒙恬皺了皺眉,讓人拿水囊給他灌了幾口。
那人緩了半天,才抬起頭,露出一張被恐懼扭曲的臉。
他不是胡人。
“你是何人?”
蒙恬問道。
“我…我叫李青…是…是行商…”那人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被…被天狼部落的人擄來的……”
“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p>
李青的瞳孔里還殘留著巨大的恐懼,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身體又開始發(fā)抖。
“魔鬼……他是魔鬼……”
“誰是魔鬼?”
“那個秦軍將軍!”李青的聲音尖利起來,“他不是人!他絕對不是人!”
在李青語無倫次的講述中,蒙恬終于拼湊出了這場血戰(zhàn)的全貌。
陷阱。
偽裝成潰逃的誘餌。
封死谷口的鐵壁。
用匈奴降將的親弟弟,去殺那個降將。
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透著一股子算計到骨子里的冰冷和惡毒。
李青說,他當時就躲在尸體下面,大氣都不敢喘。
他看見那個被稱作七公子的秦將,是如何像戲耍一樣,讓那對匈奴兄弟自相殘殺。
“他就把劍往地上一扔……那個叫呼邪那的,就真的……真的把他親哥給捅了……”
“殺完了人,那個公子,連看都沒看一眼,就像是踩死了一只螞蟻。”
李青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
“他還是人嗎?!?/p>
蒙恬沉默了。
十八年的邊疆生涯,到底把一個九歲的孩子,磨礪成了一個什么樣的存在?
這種手段,這種心性……
他自問自己做不到。
這不是將才,這是帥才。
“將軍!”
去清點的副將回來了,臉色比哭還難看。
“查清楚了,是天狼部落,還有一部分白羊部落的人。頭人摩多那的尸體也找到了,被他親弟弟呼邪那捅死的,跟那個商人說的一樣?!?/p>
“義渠人,也死了差不多一千?!?/p>
副將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
“七公子他……應(yīng)該是收編了剩下的降兵,帶著人繼續(xù)往北去了。”
蒙恬閉上眼,深吸了一口這血腥的空氣。
再睜開時,他已經(jīng)恢復(fù)了鎮(zhèn)定。
“傳我將令!”
“全軍,繼續(xù)北上!”
……
咸陽。
帝國的中心。
與北境的混亂和血腥不同,這里的一切,都透著一股威嚴到令人窒息的秩序感。
寬闊的馳道上,上萬名最精銳的郎中騎,甲胄鮮明,如林的長戟反射著冰冷的天光。
旌旗招展,遮天蔽日。
所有人都沉默著,只有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和馬蹄聲,匯成一股壓抑的洪流。
在這股洪流的中央,是一輛由六匹純色駿馬拉著的巨大車駕。
車駕華美無雙,四角懸掛著明珠,車壁上雕刻著日月山川,玄鳥圖騰。
這是帝王的座駕。
整個大秦,只有一個人有資格坐上去。
車駕內(nèi),鋪著厚厚的軟墊。
一道身影,靠坐在軟塌上,身上蓋著華貴的裘皮。
始皇帝,嬴政。
他,要開啟自己的第五次東巡了。
他手里摩挲著一枚古樸的玉佩,動作不快不慢。
車輪碾過馳道的聲音,單調(diào),沉悶。
“趙高?!?/p>
嬴政開口了,聲音不高,卻讓整個車廂內(nèi)的空氣都凝固了一瞬。
“奴婢在。”
跪坐在角落里的趙高,頭垂得更低了。
他是中車府令,皇帝的近侍,也是這架馬車上,除了皇帝之外唯一的活人。
“北邊,有消息么。”
嬴政問的隨意,像是在問今天天氣如何。
趙高的心,卻猛地提了起來。
北邊。
那里有兩個繞不開的人。
長公子扶蘇,還有那個已經(jīng)被遺忘了十八年的七公子,嬴嘉。
“回陛下,上郡安穩(wěn)?!?/p>
趙高斟酌著詞句,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蒙恬將軍用兵持重,胡人不敢南下?!?/p>
他先是捧了蒙恬一句,這是萬無一失的開場白。
“長公子扶蘇在軍中,頗得儒生擁戴,言其仁厚?!?/p>
他頓了一下,用余光瞥著皇帝的側(cè)臉。
“至于七公子嘉……聽說,很會打仗?!?/p>
他把“仁厚”給了扶蘇,把“會打仗”給了嬴嘉,這話說得極有水平。
一個仁厚,一個會打仗。
聽上去都是好話,可在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面前,“仁厚”有時候就等于軟弱。
而“會打仗”,則像是在說一個頭腦簡單的莽夫。
說完,他便屏住呼吸,等待著皇帝的反應(yīng)。
嬴政沒有接話。
車廂里又恢復(fù)了死一樣的寂靜。
只有那枚玉佩在他指間轉(zhuǎn)動的輕微摩擦聲。
趙高感覺自己的后背,已經(jīng)滲出了冷汗,浸濕了內(nèi)衫。
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還是哪句都說錯了。
這位帝王的心思,比北海的海水還要深,誰也猜不透。
過了許久。
久到趙高以為今天的話題就到此為止了。
“東巡之后?!?/p>
嬴政終于再次開口。
“宣扶蘇,嬴嘉,回咸陽。”
“哐當。”
趙高手里端著的茶杯蓋子,沒拿穩(wěn),掉在了地板上,發(fā)出一聲刺耳的脆響。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回咸陽?
宣兩個在邊疆手握兵權(quán)的公子回咸陽?
陛下這是要做什么!
難道是……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腦中炸開。
立儲!
嬴政像是沒有聽到那聲脆響,也沒有理會趙高的失態(tài)。
他只是將那枚玉佩放回腰間,閉上了雙眼,開始假寐。
趙高連忙跪伏在地,撿起那個杯蓋,額頭貼著冰冷的地板,一動不敢動。
可他的心里,已經(jīng)翻起了滔天巨浪。
不行!
絕對不行!
若是讓扶蘇繼位,他趙高,還有他身后的胡亥,都得死!
扶蘇親近儒生,那些酸儒最看不起的就是他這種閹人。
更何況,扶蘇和蒙恬情同手足,蒙氏一族權(quán)傾朝野,怎么會容得下他?
至于那個嬴嘉……一個被流放了十八年的罪子,突然被召回,變數(shù)太大了。
冷汗,順著他的額角,一滴滴落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