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王谷的山門隱在云霧里,像幅被洇濕的水墨畫。宋誠牽著馬走在石階上,馬蹄踏過青石板的聲響被霧氣吸走,只余下細碎的回音,仿佛山靈在低聲絮語。紅綃的藥箱掛在馬鞍上,箱角的銅環(huán)偶爾相撞,發(fā)出清脆的叮當聲,像串被風吹響的風鈴。
“還有三里路就到百草堂了?!奔t綃撥開擋在眼前的蕨類植物,葉片上的露水落在她的袖口,洇出片深色的痕跡,“去年深秋下了場大雪,把石階凍裂了好幾處,沒想到開春竟冒出這么多新芽?!彼讣夥鬟^株剛抽條的七葉蓮,嫩芽上的絨毛沾著晨露,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宋誠低頭看著腳下的石階,裂縫里塞滿了腐葉,幾只黑背甲蟲正費力地搬運著片紫荊花瓣,花瓣邊緣已經(jīng)發(fā)黑,卻依舊能看出曾經(jīng)的艷色。他想起離開谷時的情景,那時也是這樣的清晨,守山人站在山門處,青布袍角被山風掀起,像只欲飛的鳥。
“守山人的墳修在何處?”宋誠的聲音穿過霧氣,帶著些微的沙啞。出發(fā)前沈策派人來報,守山人終究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彌留之際還攥著半塊七星草的枯葉。
紅綃的腳步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在望月崖。他說那里能看見谷中最亮的星,就像當年師父還在時,我們一起數(shù)星的模樣?!彼ь^望向云霧深處,那里隱約能看見塊突出的崖壁,崖邊的迎客松枝干遒勁,像位沉默的守望者。
馬突然打了個響鼻,前蹄不安地刨著地面。宋誠勒住韁繩,看見石階旁的灌木叢里竄出只雪兔,渾身的絨毛白得像揉碎的云,唯有兩只耳朵尖帶著點胭脂紅。雪兔停在離他們?nèi)哌h的地方,紅寶石似的眼睛警惕地望著馬,三瓣嘴翕動著,像是在辨認來者的氣息。
“是雪球。”紅綃笑了起來,眉眼彎成兩彎新月,“去年我給它治過腿傷,沒想到還認得我?!彼龔乃幭淅锩鰤K曬干的胡蘿卜,蹲下身輕輕放在地上。雪球猶豫了片刻,終于試探著湊過來,小爪子捧著胡蘿卜啃得歡快,胡須隨著咀嚼的動作輕輕顫動。
宋誠看著紅綃的側(cè)臉,晨光透過霧靄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像蝶翼停駐在眼瞼。他突然想起在京城胭脂鋪里看到的玫瑰膏,那時只覺得香氣襲人,此刻卻覺得,再艷的脂粉也不及她鬢邊的晨露鮮活。
“這匹馬該換副馬蹄鐵了?!奔t綃站起身時,目光落在馬蹄上,鐵掌邊緣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前面的亂石灘很硌腳,若是打滑可就麻煩了?!彼龔乃幭涞讓臃鰝€油布包,里面裹著副備用的馬蹄鐵,鐵面上刻著細密的防滑紋,是她特意讓鐵匠打的。
宋誠接過馬蹄鐵時,指尖觸到紅綃的掌心,她的手比在宮里時暖了許多,掌心還留著熬藥時燙出的淺疤,像片淡粉色的花瓣。他低頭給馬換鐵掌,馬很溫順地站著,偶爾甩甩尾巴,掃去落在鬃毛上的霧珠。
“你看這石縫里的苔蘚?!奔t綃突然指著石階側(cè)面,那里長著片孔雀藍的苔蘚,在潮濕的空氣里泛著絲絨般的光澤,“聽說用它和著蜂蜜敷在燙傷處,能去疤呢?!彼⌒囊硪淼赜勉y簪挑出小塊苔蘚,放進藥箱里的瓷盒中,動作輕柔得像在拾起易碎的星辰。
霧氣漸漸散去,陽光穿透云層,在石階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遠處傳來溪流的聲響,清越如琴弦,混著林間的鳥鳴,織成支靈動的樂曲。宋誠抬頭望去,只見道飛瀑從崖頂墜落,水珠飛濺在巖石上,折射出七彩虹光,像條垂落的錦繡綢緞。
“過了飛瀑就是百草堂了。”紅綃的聲音里帶著難掩的雀躍,她提著裙擺跑上幾級石階,轉(zhuǎn)身時發(fā)間的銀釵反射著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你看那株老槐樹,還好好的!”
宋誠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老槐樹枝繁葉茂,樹冠像把撐開的巨傘,樹干上還留著當年他刻下的記號,只是被歲月磨得淺了,若不細看幾乎辨認不出。樹下的石桌還在,桌面上的棋盤被雨水沖刷得模糊,卻依舊能看出楚河漢界的輪廓。
靠近百草堂時,隱約聞到股熟悉的藥香,是艾草混著薄荷的氣息,清冽中帶著暖意。紅綃的腳步快了起來,藥箱在她身后輕輕晃動,銅鎖上的梅花紋在陽光下流轉(zhuǎn)著溫潤的光。
“是春桃在曬藥。”紅綃指著院墻邊的竹架,架上曬著成片的金銀花,花瓣在陽光下舒展開來,像撒了滿地的碎金,“她的手藝越發(fā)好了,你看那曬藥的竹匾,擺得整整齊齊的,比我當年強多了。”
院門口的籬笆上爬滿了何首烏藤,葉片心形,邊緣帶著細密的鋸齒,藤上掛著幾個竹牌,上面用朱砂寫著藥材的采收日期。宋誠認出其中塊竹牌上的字跡,是梅老實的手筆,筆畫憨厚,卻透著認真,和他本人一樣可靠。
春桃正蹲在井邊搗藥,木杵撞擊石臼的聲音“咚咚”作響,像在敲打著時光的鼓點。她穿著件靛藍粗布裙,裙擺沾著些泥土,發(fā)間別著朵曬干的野菊,是她最喜歡的樣式。聽到腳步聲,她猛地回頭,木杵“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眼睛瞪得圓圓的,像受驚的小鹿。
“紅姑娘!宋大哥!”春桃的聲音帶著哭腔,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砸在石臼里的藥末上,濺起細小的粉塵,“你們可回來了!我和梅大哥天天在門口盼著,就怕……就怕你們出什么事?!?/p>
梅老實從屋里跑出來,手里還拿著把修理藥鋤的銼刀,看到宋誠時,黝黑的臉上綻開個大大的笑容,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朵盛開的菊花:“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灶上燉著當歸羊肉湯,就等你們進門呢。”他的袖口沾著些銅屑,是方才修理農(nóng)具時蹭上的,卻絲毫不顯狼狽。
紅綃走進院子時,目光掃過墻角的藥圃,里面的三七長得正旺,葉片濃綠如翡翠,莖稈挺拔如青玉。她蹲下身,指尖撫過片葉子,葉尖的露珠滾落在她的手背上,涼絲絲的,帶著草木的清香。
“這圃三七是按你說的法子種的,用腐葉土摻了些草木灰,長得比往年壯實多了?!泵防蠈崜狭藫项^,語氣里帶著些自豪,“前陣子山下張村的李郎中還來問過,說想出錢買咱們的種苗呢?!?/p>
宋誠走到廊下,看著墻上掛著的藥譜,是紅綃親手抄的,字跡娟秀,邊角處還畫著小小的藥草圖案。其中一頁寫著“七星草”的培育方法,旁邊用朱筆批注著“需月華滋養(yǎng),忌烈陽直曬”,墨跡已經(jīng)有些褪色,卻依舊清晰可辨。
“守山人留下的那半塊七星草枯葉,我收在樟木箱里了?!贝禾叶藖韮赏霟岵?,茶碗是粗陶的,碗沿有些磕碰,卻洗得干干凈凈,“他說等你們回來,把枯葉埋在七星草的根下,來年就能長出新苗?!?/p>
紅綃接過茶碗,指尖觸到溫熱的碗壁,突然想起在宮里收到的那封信,信末的笑臉像朵倔強的花。她抬頭看向宋誠,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兩人相視而笑,所有的惦念與擔憂,都在這一眼里化作了安寧。
百草堂的藥爐重新燃起了煙火,裊裊青煙在晨光里散開,像條輕柔的紗巾。紅綃站在爐前添柴,火光映紅了她的臉頰,鬢邊的碎發(fā)被熱氣熏得微微卷曲,像沾了晨露的海藻。藥鍋里咕嘟咕嘟地響著,飄出當歸和黃芪的混合香氣,溫厚得像冬日里的棉被。
“這鍋藥是給山下王阿婆熬的?!奔t綃用長柄勺攪了攪藥汁,褐色的汁液在勺里打著旋,“她的風濕犯了,去年用了咱們的艾草膏好了大半,開春又有些反復。”她從藥架上取下塊蜂巢,用銀刀割下小塊扔進鍋里,蜂蜜融化的甜香瞬間漫開來,中和了藥草的苦澀。
宋誠正在整理藥柜,柜上的抽屜都貼著泛黃的標簽,“川貝”“茯苓”“防風”……字跡是守山人的,蒼勁有力,帶著些草木的風骨。他打開最底層的抽屜,里面放著些曬干的七星草花瓣,淡紫色的花瓣已經(jīng)蜷縮,卻依舊能看出細碎的紋路,像被月光吻過的痕跡。
“這些花瓣留著做什么?”宋誠拿起片花瓣,指尖傳來干燥的脆感,仿佛稍一用力就會碎裂。
紅綃回頭看了一眼,嘴角彎起淺淺的弧度:“能做香包。去年給孩子們做過幾個,掛在床頭能安神?!彼哪抗饴湓谒幑耥敹说那嗷ù善可希坷锊逯鴰字Ц煽莸奈鹜?,是去年秋天采的,顏色已經(jīng)褪成了淡紫,卻依舊保持著盛開的姿態(tài)。
院門外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孩童的嬉笑聲。春桃掀開門簾探進頭來,臉上帶著興奮的紅暈:“紅姑娘,山下的孩子們來了,說要幫咱們播種呢?!?/p>
宋誠走到門口,看見十幾個孩子站在籬笆外,手里都提著小小的竹籃,籃子里裝著各式各樣的花種。為首的是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名叫阿棗,去年被毒蛇咬傷,是紅綃用七星草汁救回來的。此刻她正踮著腳往院里望,籃子里的虞美人種子撒了出來,在青石板上滾出串小小的紅點。
“快進來吧?!奔t綃擦了擦手上的藥渣,笑著招呼孩子們,“后院的空地都翻好了,就等你們來撒種呢?!彼龔奈堇锬贸鲂┯图埌锩媸浅吹孟銍妵姷哪瞎献?,分給孩子們時,指尖被小爪子似的手攥住,暖烘烘的帶著孩子氣的溫度。
孩子們涌進后院時,驚起了檐下的燕子,幾只雛燕探出腦袋,黃嫩的喙張得大大的,嘰嘰喳喳地叫著,像在討要食物。宋誠看著孩子們蹲在地里撒種,小手上沾滿了泥土,卻依舊笑得燦爛,他們的笑聲像撒在地上的花種,瞬間讓整個院子都鮮活起來。
“這塊地要種七星草?!奔t綃用樹枝在地上畫出個方形,邊緣處用白石塊圍起來,“記住要離水源三尺遠,它們不喜潮濕。”她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里面是精心挑選的七星草種子,銀灰色的種子像細小的星辰,在陽光下閃著微光。
宋誠蹲在她身邊,學著她的樣子將種子撒進土里,指尖的泥土帶著濕潤的涼意,混著腐葉的氣息。他想起紅綃說過,七星草要在月圓之夜種下,可此刻陽光正好,暖風拂過,倒像是更適合新生的時節(jié)。
“守山人說,七星草有靈性,認得主的心意?!奔t綃的指尖與他的指尖在泥土里相觸,兩人都笑了起來,“你看,它們在土里動呢。”
宋誠凝神去看,果然見泥土表面有細微的起伏,像有生命在悄悄蘇醒。他突然明白,所謂的月圓之夜,不過是種念想,真正能讓草木生長的,是栽種者的用心與期盼。
孩子們的嬉鬧聲漸漸平息,阿棗舉著朵蒲公英跑過來,雪白的絨毛在她手心里輕輕顫動:“紅姐姐,你看這朵能飛好遠呢?!彼龑χ压⒋盗丝跉?,絨毛便乘著風散開,像無數(shù)把小傘飛向遠方。
紅綃望著那些飛舞的絨毛,眼神里帶著些悠遠的意味:“它們會落在合適的地方,長出新的生命?!彼哪抗廪D(zhuǎn)向宋誠,帶著些期許,“就像我們一樣?!?/p>
午后的陽光變得暖融融的,宋誠坐在廊下修理藥鋤,鋤刃上的銹跡被他磨得發(fā)亮,反射出細碎的光斑。春桃在晾曬剛采的薄荷,綠色的葉片在竹匾里鋪成一片清涼,風一吹,滿院都是沁人心脾的香氣。
“宋大哥,紅姑娘讓你去前院看看?!贝禾业穆曇魩еσ?,“她弄了個新玩意兒,說是能讓藥材曬得更快?!?/p>
宋誠走進前院,看見紅綃正站在一架木架旁,木架上繃著細密的竹篾,上面攤著些切成薄片的天麻,陽光透過竹篾的縫隙落在天麻上,像撒了層碎金?!斑@是仿著太醫(yī)院的曬藥架做的?!奔t綃用手指了指木架下的輪子,“能推著轉(zhuǎn),這樣藥材兩面都能曬到太陽。”
宋誠伸手推了推木架,輪子轉(zhuǎn)動的聲音很輕快,像孩童的腳步聲。他看著紅綃的側(cè)臉,她正專注地調(diào)整著竹篾的松緊,陽光照在她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陰影,像停駐了只金色的蝶。
“宮里的事都安頓好了?”宋誠突然問道。離開京城前,淑妃特意賞賜了許多珍貴藥材,還派了兩個太醫(yī)院的學徒來幫忙,說是要讓藥王谷的醫(yī)術傳遍天下。
紅綃點點頭,指尖拂過片天麻:“沈大人說,林墨的余黨都清干凈了,三皇子被圈禁在府里,魯王府的產(chǎn)業(yè)也都充了公,用來賑濟災民。”她的聲音頓了頓,帶著些釋然,“皇上還下了旨,廢除了‘長生丹’的煉制,太醫(yī)院以后只準研究治病救人的藥方。”
宋誠想起林墨最后的瘋狂,心里有些感慨。那些追逐權欲的人,終究被欲望吞噬,而真正能留存的,是守護生命的善意。他低頭看著木架上的天麻,切片薄如蟬翼,在陽光下幾乎透明,像一片片凝固的月光。
傍晚時分,梅老實從山下回來,肩上扛著捆新砍的竹子,竹節(jié)處還帶著清新的綠意?!昂笊降闹駡@長出不少新竹,夠咱們搭個新的晾藥棚了?!彼阎褡涌吭趬ι?,額角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在下巴處匯成一滴,墜落在青石板上,“山下的李掌柜托我?guī)г?,說想要訂一批七星草膏,給商行的伙計們防蚊蟲?!?/p>
紅綃正在清點藥材,聞言抬頭笑了起來:“告訴他,下月初三來取。新采的七星草剛曬好,藥效正好?!彼龔乃幭淅锬贸鰝€小瓷瓶,里面裝著琥珀色的藥膏,“這是樣品,讓他先拿去試試?!?/p>
梅老實接過瓷瓶,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像捧著件稀世珍寶:“我這就給他送去。順便看看王阿婆的藥熬好了沒有,她總說自己煎的藥不如紅姑娘的地道?!?/p>
暮色漸濃時,宋誠點燃了院中的燈籠,橘黃色的光暈在暮色里暈開,像朵溫柔的花。紅綃端來兩碗藥粥,粥里放了蓮子和百合,清甜的香氣混著藥草的氣息,讓人心里暖暖的。
“明天去望月崖看看吧?!奔t綃舀了勺粥,吹了吹才送進嘴里,“把七星草的種子也帶上些,撒在守山人的墳前,他定會喜歡的?!?/p>
宋誠點點頭,目光望向云霧深處的望月崖,仿佛能看見守山人坐在崖邊,青布袍角在山風里輕輕飄動。他想起守山人說過的話,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蛟S真正的醫(yī)者之道,從來不是追求名利,而是讓每一株草木都能盡其所用,讓每一個生命都能安然綻放。
望月崖的風帶著草木的清氣,拂過臉頰時像浸了薄荷的綢緞。宋誠背著竹簍站在崖邊,簍里裝著七星草的種子和祭品,竹篾的縫隙里露出半截香燭,紅色的燭身被山風刮得微微顫動。紅綃手里捧著束野菊,淺紫色的花瓣在暮色里泛著柔和的光,像被月光染過的顏色。
“守山人的墳就在那棵松樹下。”紅綃指著崖邊的迎客松,樹干上系著條藍布帶,是她親手織的,上面繡著株小小的七星草,針腳細密得像春蠶吐的絲。風過時,布帶飄揚起來,像只藍色的蝴蝶在枝頭棲息。
兩人沿著蜿蜒的小徑往前走,路邊的龍膽草開得正盛,藍紫色的花朵像倒掛的小鈴鐺,花瓣上的紋路清晰可見,仿佛用針尖細細繡成。紅綃不時停下腳步,將擋路的荊棘撥開,指尖被尖刺劃破,滲出血珠,她卻毫不在意,只笑著說:“這些荊棘看著兇,其實根須能入藥,治跌打損傷最見效。等過些日子采些回去,曬干了收進藥柜?!?/p>
宋誠握住她被劃傷的手指,從懷中掏出塊干凈的棉布細細擦拭,血珠在布上暈開,像朵小小的紅梅。“先處理傷口?!彼麖闹窈t里翻出個小瓷瓶,里面是剛熬好的金瘡藥,膏體呈琥珀色,帶著淡淡的松節(jié)油香氣,“胡掌柜給的方子果然好用,你看我胳膊上的傷,已經(jīng)長平了?!?/p>
紅綃看著他胳膊上淡粉色的疤痕,像片褪去血色的花瓣,突然想起在京城巷尾的包子鋪,他咬著肉包時鼻腔發(fā)酸的模樣。那時她藏在太醫(yī)院的隊伍里,隔著重重宮墻,總怕他找不到那處狗洞,怕他忘了石縫里的硫磺粉,更怕林墨的蛇陣藏著她沒識破的機關。此刻指尖被他握著,掌心的溫度透過棉布傳過來,才真正覺得安穩(wěn),像船終于駛?cè)肓烁蹫场?/p>
守山人的墳前擺著塊青石板,上面刻著“藥王谷守山人”六個字,筆畫樸拙,是宋誠親手鑿的。石板邊緣的青苔還帶著潮氣,幾株不知名的小草從石縫里鉆出來,葉片上的絨毛沾著暮色里的露水,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星。
“去年冬天雪大,我和梅大哥來培過三次土?!奔t綃將野菊擺在石板前,花瓣上的露水順著石板的紋路往下淌,“他總說守山人是谷里的山神,能護著咱們的藥圃不受野獸糟蹋。你看那邊的三七圃,開春真的沒被山兔啃過?!?/p>
宋誠點燃三炷香,青煙在風里打著旋兒往上飄,漸漸與崖邊的云霧融在一起。他從竹簍里拿出個布包,里面是守山人最愛喝的云霧茶,茶葉卷曲如雀舌,在暮色里泛著墨綠色的光澤。“這是沈策托人從黃山帶來的,說是明前的嫩芽?!彼麑⒉枞~撒在墳前的泥土里,“守山人生前總念叨,說這輩子沒喝過真正的好茶。”
紅綃蹲下身,將七星草的種子撒在墳冢周圍,銀灰色的種子落在濕潤的泥土上,像撒了把碎銀?!皫煾刚f,七星草的根會順著地氣蔓延,能護住一方水土?!彼闹讣鈸徇^墳上的新土,土粒里混著些腐葉,散發(fā)著草木特有的微腥氣,“等明年春天,這里定會開滿紫花,像鋪了層云霞。”
暮色漸深,崖下的山谷亮起了點點燈火,是山下村落的人家燃起了燭火。遠處傳來幾聲犬吠,被山風揉碎了,聽起來格外悠遠。宋誠抬頭望向天空,月亮正從云層里鉆出來,銀輝灑在崖壁上,將迎客松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守山人伸展開的臂膀。
“你看那片云。”紅綃指著天邊的月暈,淡紅色的光暈圍著月亮,像給銀盤鑲了圈胭脂邊,“老人們說,月暈生風,明天怕是要變天。咱們的藥曬在院里,得趕緊回去收?!?/p>
兩人往回走時,月光已經(jīng)鋪滿了小徑,龍膽草的花瓣在月下泛著瑩潤的光澤,像撒了滿地的藍寶石。紅綃的裙擺掃過草叢,驚起幾只螢火蟲,尾端的綠光在暮色里明明滅滅,像串流動的星辰。
“小時候總追著螢火蟲跑?!奔t綃伸手去接只停在草葉上的螢火蟲,小蟲在她掌心微微顫動,綠光映得她的指尖透亮,“師父說,它們是草木的魂魄變的,生前守護藥草,死后還在谷里流連。”
宋誠看著她掌心的微光,突然想起紅綃信里畫的那個笑臉,像雪地里綻開的梅花。他從懷里掏出個布偶,是用剩下的布料縫的,模樣有些笨拙,卻也畫著個小小的笑臉。“在京城時想著給你做個新的,手藝不好,別嫌棄?!?/p>
紅綃接過布偶,指尖撫過針腳歪歪扭扭的笑臉,眼眶突然有些發(fā)熱。布偶里塞著曬干的薰衣草,香氣清淡卻持久,像他身上總帶著的硫磺粉味,初聞刺鼻,久了卻覺得安心?!氨任夷莻€被蛇咬了洞的好看多了?!彼龑⒉寂即нM懷里,緊貼著心口的位置,“以后出診就帶著它,像你在身邊一樣?!?/p>
回到百草堂時,院中的燈籠還亮著,春桃正踮著腳收晾在竹架上的藥草,梅老實舉著竹竿幫她夠高處的艾草,兩人的影子在月光下依偎在一起,像幅溫馨的剪影。
“你們可回來了!”春桃看見他們,手里的藥籃晃了晃,里面的薄荷撒出來幾片,“剛聽山下的王伯說,西溝村鬧了疫病,好幾個孩子上吐下瀉,想請咱們?nèi)タ纯?。?/p>
紅綃的臉色凝重起來,快步走到藥柜前翻找藥材:“是時疫的癥狀,得趕緊配些藿香正氣散。宋誠,你去把馬車套好,咱們連夜出發(fā)?!彼氖种冈谒幊閷仙巷w快地滑動,“還得帶些艾草和蒼術,燒起來能凈化空氣,防止傳染?!?/p>
宋誠套馬車時,梅老實已經(jīng)將藥箱搬了出來,里面整整齊齊碼著瓷瓶和紗布,箱角的銅鎖擦得锃亮。“我跟你們一起去?!泵防蠈嵧R車上裝著水囊和干糧,“西溝村的路不好走,我認得近道?!?/p>
紅綃將配好的藥包放進籃里,藥包上系著不同顏色的布條,紅色代表急服,藍色代表溫服,一目了然。“這是預防的湯藥,給沒發(fā)病的村民喝?!彼龑玫乃幏鄯盅b進小袋,“記得囑咐他們,熬過的藥渣別扔,埋在自家門檻下,能擋住穢氣。”
馬車駛離百草堂時,月亮已經(jīng)升到中天,銀輝灑滿了山路。紅綃坐在車轅上,手里握著那個新布偶,薰衣草的香氣混著藥箱里的艾草味,在夜風里彌漫。宋誠趕著馬車,偶爾側(cè)頭看她,月光落在她的發(fā)梢,像鍍了層銀霜。
“等疫病平息了,咱們把藥圃再拓幾分吧?!奔t綃望著車窗外掠過的樹影,聲音在夜風里輕輕晃動,“種些防風和柴胡,這兩種藥治時疫最管用。再挖個蓄水池,雨季存些水,旱季就不怕藥草枯死了?!?/p>
宋誠點點頭,馬鞭在空中劃出道清脆的響聲:“再蓋間新的藥房,讓孩子們也來學認藥草。守山人說過,藥王谷的醫(yī)術不能斷在咱們手里?!?/p>
馬車駛過望月崖下時,兩人同時抬頭望去,月光下的崖頂仿佛真的站著個人影,青布袍角在風里飄動。紅綃突然笑了起來,指著崖邊隱約的紫色,像是七星草提前開了花。
“你看,守山人在看著咱們呢?!?/p>
月光灑滿山谷,將百草堂的輪廓勾勒得溫柔而清晰。藥爐里的余火還在微微發(fā)亮,藥香順著門縫漫出來,與院里的草木氣息纏繞在一起,像首無聲的歌謠。谷中的新生命正在悄然生長,無論是破土的新芽,還是奔波的醫(yī)者,都在這片土地上,續(xù)寫著屬于藥王谷的故事。
(第1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