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路燈忽明忽暗,將李絹的身影拉得支離破碎。她素色旗袍上的血痕像是活了過來,順著衣褶蜿蜒流淌,在地面暈開點點暗紅,與潮濕的青苔糾纏成詭異的圖案?!胺潘获R?” 尖細(xì)的笑聲刺破夜空,裹著刺骨的寒意鉆進(jìn)骨髓,“我和孩子在墻里爛成泥的時候,閻王爺怎么沒放我們一馬?”
陸千山的臉色在路燈下泛著紙一樣的青白,指節(jié)因過度攥緊牛皮本子而泛白,幾乎要嵌進(jìn)粗糙的封皮里。他深吸一口氣,指腹在封面上磨了磨,才緩緩翻開本子。泛黃的紙頁邊緣卷曲發(fā)脆,翻動時發(fā)出 “簌簌” 的干澀聲響,像有誰在暗處壓抑著嗚咽。“我知道,” 他的聲音低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指尖劃過一頁頁扭曲的字跡,那些墨痕濃淡不均,有的地方洇成了黑團(tuán),有的地方卻淺得幾乎要看不清,“這些字換不回你的命,也賠不了孩子的債?!?/p>
他頓了頓,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但這是陸維關(guān)在密室里寫的,寫了整整七天。從你們在戲園后臺初遇到他找那些亡命徒……” 指尖停在某一頁,那里的字跡潦草得像瘋癲,墨水幾乎要戳破紙背,“每一筆都記著?!?紙頁上的墨跡泛著淡淡的黑紫,湊近了能聞到股陳舊的腥氣,像是摻了血,“我報了警,連同那些動手的人,一個都跑不了。他會蹲大牢,蹲一輩子。”
“牢?” 李絹的笑聲陡然拔高,巷口的垃圾桶突然 “哐當(dāng)” 翻倒,餿臭的垃圾混著黑霧卷向陸維,“牢飯有墻里的土好吃嗎?我的孩子連口奶都沒喝過!”
陸維突然從地上抬起頭,額角的血混著鼻涕眼淚糊了滿臉,昂貴的銀灰色西裝沾滿塵土,早已沒了半分體面?!敖亙?!我真的知道錯了!” 他膝行著往前爬,手指摳進(jìn)水泥地的裂縫,“我把所有財產(chǎn)都轉(zhuǎn)到你父母名下了,我給他們買了最好的墓地,我……”
“閉嘴!” 李絹的戾氣陡然暴漲,黑霧如活蛇般纏上陸維的腳踝,青磚地上的裂縫竟?jié)B出暗紅色的水,“你的錢能買通閻王,讓我的孩子再投一次胎嗎?”
我急忙掐出鎮(zhèn)煞訣按在腕間玉佩上,金光如漣漪般擴(kuò)散開來,瞬間將黑霧彈開三尺?!袄罱?,冷靜!” 我的掌心被符力灼得發(fā)燙,“現(xiàn)在不是逞兇的時候,你看清楚他的懺悔錄?!?/p>
陸千山趁機將本子遞到我面前。粗糙的牛皮封面下,是密密麻麻的字跡,時而潦草如瘋癲,時而工整如遺書,記錄著從初遇到謀害的全過程。最后幾頁畫滿了歪歪扭扭的小人,一個穿旗袍的女人抱著嬰兒,旁邊站著個面目模糊的男人,每一筆都透著絕望的顫抖?!拔艺业剿麜r,他把自己鎖在密室里寫這個?!?陸千山的聲音壓得極低,“他說寫的時候總聽見嬰兒哭,說想求個心安?!?/p>
李絹的目光落在紙頁上,身影在夜風(fēng)里劇烈晃動,像是隨時會散成煙?!靶陌病?她喃喃重復(fù)著,突然轉(zhuǎn)向陸維,旗袍的下擺掃過地面的血痕,“我問你,埋我的時候,看見我肚子上的紅繩了嗎?那是我媽給我的保胎繩,說能保孩子平安……”
陸維的肩膀劇烈抽搐,喉嚨里發(fā)出 “嗬嗬” 的嗚咽,像被掐住脖子的狗。他突然發(fā)瘋似的磕頭,額頭撞在水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很快就磕出了血,在地面暈開一朵妖異的花。
陸千山突然從公文包掏出個紫檀木盒,打開的瞬間,一股淡淡的檀香飄出。里面躺著枚小巧的銀鎖,鎖身上 “長命百歲” 四個字被摩挲得發(fā)亮,邊緣還刻著細(xì)碎的蓮花紋?!斑@是我托老銀匠打的?!?他將木盒放在地上,輕輕推到李絹面前,“我知道這救不了你的孩子,但…… 就當(dāng)是我這個做兄長的,替他給孩子賠個不是?!?/p>
李絹的目光焦著在銀鎖上,周身的黑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散去。她緩緩蹲下身,虛幻的手指輕輕拂過銀鎖,像是在觸摸某種遙不可及的溫暖。旗袍上的血痕漸漸淡去,露出原本素雅的玉色,眼神里第一次褪去怨毒,染上些許茫然,像個迷路的孩子。
我趁機掏出張往生符,符紙在指尖泛著柔和的金光?!袄罱?,冤冤相報何時了?!?我的聲音放得極輕,“他會在牢里懺悔余生,你該去輪回了。”
遠(yuǎn)處突然傳來警笛的尖嘯,由遠(yuǎn)及近刺破夜空。陸千山迅速往陸維后心貼了張黃符,低聲道:“這是安神符,能讓他在牢里少做噩夢。” 他轉(zhuǎn)向我拱手,“多謝小先生成全?!?/p>
李絹最后看了眼被警察架走的陸維,他正拼命回頭望著這邊,嘴唇翕動著,像是在說什么。她的身影化作一縷白霧,戀戀不舍地繞著銀鎖轉(zhuǎn)了三圈,最終鉆進(jìn)玉佩,只留下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我將玉佩貼身收好,指尖殘留的涼意卻遲遲不散。陸千山撿起散落的懺悔錄,泛黃紙頁在警燈映照下泛著詭異的光,那些扭曲的字跡仿佛仍在訴說著陳年的罪孽。遠(yuǎn)處傳來陸維被押上車時的哭喊,混著逐漸熄滅的警笛聲,在空蕩蕩的巷子里久久回蕩。
回到老街時,天已蒙蒙亮。青石板路上的露水沾濕了褲腳,老院的銅鈴在晨風(fēng)中輕響。我將玉佩放在堂屋香案中央,案前早已擺好三牲祭品 —— 白瓷碗盛著的清水、剛蒸好的米糕、還有一小碟撒著朱砂的生米。二爺爺不知何時已在香案兩側(cè)點燃白燭,燭火在晨光里跳動,映得案上的往生咒經(jīng)卷泛著金光。
“該送她走了?!?二爺爺往我手里塞了支桃木劍,劍身纏著七尺紅線,“念往生咒時心要誠,別讓她帶著執(zhí)念入輪回?!?/p>
我握緊桃木劍,劍尖挑起張泛黃的往生符,對著玉佩沉聲道:“李絹,塵世恩怨已了,隨我誦咒,早歸冥府,再入輪回。”
白霧從玉佩里緩緩漫出,李絹的身影比昨夜清晰了許多,素色旗袍在燭火下泛著柔和的光,再無半分血痕。她望著香案上的祭品,輕聲問:“輪回路上,真能看見我的孩子嗎?”
“自有陰差引路,母子會相逢?!?我踏前一步,桃木劍在空中劃出個圓弧,紅線隨之飄動,“且聽我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四生沾恩,冤屈皆平。
往生他方,輪回去障。急急超生,早得清涼!”
咒語聲落,劍尖的往生符突然燃起幽藍(lán)火焰,卻不燙手,反而帶著股溫潤的暖意。李絹的身影在火光中輕輕晃動,像是隨著咒語的節(jié)奏在頷首。
再誦此咒:
“天地自然,穢氣分散。靈寶符命,普告九天。
斬妖縛邪,度人萬千。兇穢消散,道炁常存!”
第二遍咒語念罷,香案上的三炷清香突然齊齊折斷,煙柱化作三道白虹,直直匯入李絹的身影。她的輪廓在白光中漸漸變得透明,卻始終望著我,眼神里帶著感激與不舍。
“去吧。” 我垂下桃木劍,紅線輕輕落在香案上,“莫回頭,莫留戀?!?/p>
李絹對著我深深鞠了一躬,轉(zhuǎn)身走向堂屋門口的晨光。身影在朝陽里化作點點金芒,隨著清風(fēng)消散在門檻外的青石板上。香案上的玉佩 “當(dāng)啷” 一聲落在案上,失去所有光澤,與普通頑石無異。
二爺爺收起經(jīng)卷,拍了拍我的肩膀:“做得好,這姑娘總算能安心了?!?/p>
我剛松了口氣,院外突然傳來 “砰” 的一聲悶響 —— 是汽車關(guān)門的聲響。這老街的青石板路本就不適合通車,更何況是這般突兀的動靜。三爺爺從灶間探出頭,手里還拿著擦鍋的抹布,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怕是又有麻煩找上門了?!?/p>
拉開院門的剎那,晨光刺得人瞇起眼。門口站著個穿深灰西服的中年男人,梳著一絲不茍的分頭,皮鞋擦得锃亮,手里還提著個燙金禮盒。轎車另一側(cè),陸千山正繞過來,一身西裝比昨夜整齊,只是眼底的疲憊藏不住。“霄綺,” 他側(cè)身讓出位置,語氣帶著刻意的溫和,“這位是明楓高中的校長,吳成明?!?/p>
我打量著吳成明,他領(lǐng)口別著枚精致的校徽,笑容卻有些僵硬,目光總不自覺往院里瞟。而陸千山站在晨光里,周身那層淡淡的灰霧似乎又濃了些,讓人心頭莫名發(fā)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