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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鎮(zhèn)祟錄 百花二少 111343 字 2025-08-18 20:1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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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塔之外,風(fēng)如刀割。

秦?zé)o傷站在陽光下,身體卻陣陣發(fā)冷。那股被一個賤籍仵作逼到牆角的屈辱感,像一條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身為靖夜司都尉,統(tǒng)領(lǐng)一城武備,執(zhí)掌生殺大權(quán)。何曾受過此等脅迫?

那個叫顧七安的男人,甚至沒有用刀劍,只用了幾句輕飄飄的話,和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單子,就讓他這個殺祟無數(shù)的武人,乖乖低頭。

“將軍……”副尉跟了出來,臉上寫滿了掙扎與不安,“我們……真的要照辦?”

秦?zé)o傷沒有回頭,目光死死盯著遠(yuǎn)處一隊正在巡邏的靖夜司士卒。他們個個盔甲殘破,神情麻木,腳步沉重得如同拖著屍體前行。

這一個月,他已經(jīng)失去了三十七個弟兄。

三十七條鮮活的生命,就那麼被那些怪物撕碎、吞食。而他,除了帶領(lǐng)剩下的人繼續(xù)用命去填,別無他法。

“去找?!鼻?zé)o傷的聲音嘶啞,仿佛是從生銹的鐵器裏摩擦出來的,“單子上的每一件東西,天黑之前,我要看到第一批?!?/p>

副尉渾身一震,臉色變得煞白。

“可是將軍,那初生嬰兒的臍帶……這……這有傷天和??!我們靖夜司是護(hù)民之師,怎能做這種事!”

秦?zé)o傷猛地轉(zhuǎn)身,一把揪住副尉的衣領(lǐng),雙目赤紅如血。

“那你告訴我!什麼是天和!”他低吼道,唾沫星子噴了副尉一臉,“看著弟兄們被活活咬死,就是天和?讓全城百姓跟著我們一起絕望等死,就是天和?”

“我……”副尉啞口無言,嘴唇哆嗦著。

“我不管他是煉丹還是畫符,是請神還是召鬼!”秦?zé)o傷鬆開手,胸膛劇烈起伏,“我給他三天時間。三天後,他要是拿不出能救命的東西,我就親手剝了他的皮,把他和那些污穢玩意兒一起燒成灰!”

他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砸在副尉心上。

副尉打了個寒顫,不敢再多言,鄭重地抱拳躬身:“末將……遵命!”

望著副尉帶著一隊人馬匆匆離去的背影,秦?zé)o傷緩緩握緊了腰間的劍柄。劍柄冰冷的觸感讓他翻騰的怒火稍稍平息。

他抬頭看向黑塔那扇小小的窗戶,仿佛能看到顧七安那張平靜的臉。

瘋子。

你最好,真的能給我一個奇跡。

否則,我不介意讓這座城,再多一具無名屍。

***

命令被傳達(dá)下去,整個靖夜司都炸開了鍋。

“什麼玩意兒?黑狗血?還要活的?城裏哪還有活狗?”

“龜板我倒是在藥鋪廢墟裏見過,可那嬰兒臍帶……老天爺,這是要咱們?nèi)ヅ偃思易鎵炦€是去搶剛出生的娃娃?”

“都尉是不是被那仵作灌了迷魂湯了?這種邪魔歪道的話也信?”

抱怨、質(zhì)疑、嘲諷,在營地各個角落裏響起。這些刀口舔血的漢子,寧願去跟最兇殘的“骨吏”拼命,也不願去幹這種齷齪又詭異的差事。

副尉面沉如水,一腳踹翻了一個叫嚷得最兇的百夫長。

“都他娘的給老子閉嘴!”他咆哮著,環(huán)視眾人,“你們的袍澤,是怎麼死的?忘了?想不想讓自己也變成那副鬼樣子?”

喧鬧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沉默了,眼神裏浮現(xiàn)出無法掩飾的恐懼。他們見過同伴化祟後的慘狀,那種扭曲、瘋狂、徹底失去人性的模樣,是他們每個人午夜夢回的噩夢。

“都尉有令,三天為期!”副尉的聲音裏透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不管用什麼方法,搶也好,騙也罷,把東西給老子湊齊!完不成任務(wù)的,自己去城西領(lǐng)三十軍棍!”

人群中一片死寂。

軍令如山,無人再敢反駁。

于是,一副詭異的景象在燼都上演。

一隊隊本該巡邏殺祟的靖夜司士卒,開始在廢墟裏翻箱倒櫃。他們不再尋找祟人,而是四處打探哪裏有黑狗,哪家最近有嬰兒降生。

他們用半袋發(fā)黴的米,從一個快要餓死的屠夫手裏,換來了一條瘦骨嶙峋、眼神兇惡的黑犬。當(dāng)場取血時,那黑犬淒厲的哀嚎,引來了附近數(shù)隻“遊祟”的窺探。一場小規(guī)模的戰(zhàn)鬥後,士卒們雖然殺了祟人,但看著桶裏那腥臭溫?zé)岬墓费巳硕加X得比剛才的戰(zhàn)鬥還要噁心。

另一隊人馬,則找到了一戶剛死了男主人的貧苦人家。那家的女人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像護(hù)著命根子。無論士卒們?nèi)绾瓮评T,她都死死不肯交出那截早已風(fēng)乾的臍帶。

最後,一名老兵雙膝跪地,聲淚俱下地講述了自己兒子是如何被祟人分食的慘劇。那女人聽得淚流滿面,終於在絕望與一線渺茫的希望中,顫抖著手,將那截連著紅繩的臍帶,交給了老兵。

老兵接過那小小的、乾癟的“護(hù)身符”,重重地磕了個頭,轉(zhuǎn)身時已是老淚縱橫。

無根水、百年龜板……

一件件在太平盛世裏普通至極,或是在志怪小說裏才有的東西,在此刻的燼都,竟成了最難尋覓的珍寶。

每一件物品的背後,都沾染著末世的荒誕、血腥與無奈。

***

西城鑄造坊,原本是為靖夜司打造兵器鎧甲的地方。如今,這裏卻成了顧七安的專屬工坊。

他遣散了所有工匠,只留下兩名膽大心細(xì)的副尉親兵打下手。

巨大的熔爐沒有點燃,取而代之的,是十幾個大小不一的陶制丹爐和蒸餾器。這些都是顧七安從廢棄的藥鋪和煉丹房裏搜羅來的。

秦?zé)o傷的人將第一批材料送來時,天已經(jīng)擦黑。

黑狗血還帶著溫?zé)?,裝在木桶裏,散發(fā)著濃烈的腥氣。龜板又厚又硬,上面還粘著乾涸的泥苔。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三條用油紙小心包裹的嬰兒臍帶,乾巴巴的,像枯萎的樹枝。

兩名親兵看著這些東西,臉色發(fā)白,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這哪裏是救人的東西?分明是哪個邪道妖人祭祀用的法器!

顧七安卻視若珍寶。他甚至沒有多看那兩名親兵一眼,徑直走到木桶邊,用一根琉璃管蘸了點狗血,湊到鼻尖輕嗅,又用指尖捻了捻,放在舌尖嘗了一下。

“唔……血氣充盈,活體現(xiàn)取,不錯?!彼c點頭,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評價一碗普通的肉湯。

這個動作,讓那兩名見慣了生死的親兵,都感到了從腳底板升起的寒意。

接下來的兩天兩夜,鑄造坊的大門緊閉。

裏面不時傳出奇怪的聲響,時而是研磨的沙沙聲,時而是液體沸騰的咕嘟聲,偶爾還會飄散出既非藥香也非焦糊的、無法形容的刺鼻氣味。

秦?zé)o傷沒有去過問。

他把自己關(guān)在營房裏,一遍遍擦拭著他的重劍。劍鋒映出他冰冷而疲憊的臉。

他在等。

等一個結(jié)果。

第三日清晨,天剛蒙蒙亮。

鑄造坊的大門終於打開了。

顧七安走了出來,他看起來比兩天前更清瘦,眼窩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仿佛有兩團(tuán)火焰在燃燒。

“成了。”他對守在門口的副尉說,“讓秦都尉來驗貨。”

半個時辰後,秦?zé)o傷帶著一眾心腹將領(lǐng),踏入了鑄造坊。

他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甚至想好了如果看到的是一地雞毛和血腥祭壇,該從哪個角度出劍,才能一擊斃命。

然而,眼前的景象,讓他愣住了。

工坊內(nèi)沒有想象中的血腥與污穢。雖然依舊淩亂,卻亂中有序。那些陶罐、丹爐各司其職,一些還在用文火溫著,冒著嫋嫋的白氣。空氣中彌漫的,是一種混合了焦炭、硫磺和某種草木的古怪氣味,刺鼻,但並不邪異。

顧七安站在工坊中央的一張長桌前,桌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排排拳頭大小的、灰褐色的陶制圓球。

這些圓球看起來平平無奇,像小孩子玩的泥巴蛋。外殼粗糙,頂端卻用軟木塞封著一個小小的孔洞。

這就是他用那些污穢之物,折騰了三天三夜的成果?

“這是什麼?”秦?zé)o傷的聲音乾澀,心中那股無名火又開始升騰。

“我叫它‘破祟丹’。”顧七安拿起一個陶球,在手中拋了拋。

“破祟丹?”秦?zé)o傷身後的一名將領(lǐng)忍不住嗤笑出聲,“就憑這泥丸子?”

顧七安沒有理會他,只是看著秦?zé)o傷,平靜地解釋道:

“黑狗血,性至陽,我用蒸餾法去其血水,取其精粹,再以烈酒催化,可侵蝕祟氣之本。”

“百年龜板,富含磷灰,研磨成粉後,混入硝石與硫磺粉末,遇陽火則爆?!?/p>

“初生嬰D臍帶,存有先天元氣,風(fēng)乾後點燃,其氣味對祟人有致命的吸引力。而無根水,性至純,是調(diào)和這一切最好的溶劑。”

他每說一句,秦?zé)o傷和他身後的將領(lǐng)們,臉上的表情就多一分錯愕。

這些話,從一個仵作嘴裏說出來,太過匪夷所思。他不像一個邪教徒,反倒像一個……博學(xué)的方士?不,比方士更條理分明。

“你從哪裏知道這些?”秦?zé)o傷死死盯著他,試圖從他臉上找出破綻。

顧七安從懷裏掏出那本破舊的《鎮(zhèn)祟錄》,輕輕拍了拍封面。

“知識,來自於記錄和實踐。”他說,“你的人用命換來的教訓(xùn),是實踐。而這些卷宗,就是記錄?!?/p>

他指了指角落裏那些被他翻閱過的戶籍、地契、水道圖。

“我從水道圖上發(fā)現(xiàn),祟氣依水而行,屬陰寒。要克制它,便需用至陽至烈之物。”

“我從戶籍冊上,找到了城中哪幾戶人家世代養(yǎng)犬,哪幾戶是藥材商,才能讓你的手下在最短時間內(nèi)找到材料?!?/p>

“我甚至查了三十年前的匠造錄,才知道這種陶土的配方,它能承受高溫,又足夠脆弱,稍加撞擊便會碎裂?!?/p>

顧七安的語氣始終沒有起伏,但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在秦?zé)o傷的心頭。

他一直以來視若廢紙的東西,在這個仵作手裏,竟然變成了對抗祟人的利器。他一直信奉的斬盡殺絕,在這種匪夷所聞的“知識”面前,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空口無憑?!鼻?zé)o傷壓下心頭的震撼,冷冷道,“我要親眼看到它的效果?!?/p>

“正有此意。”顧七安微微一笑,“城南的亂葬崗,今夜子時,陰氣最盛,是最好的試驗場?!?/p>

***

子時,亂葬崗。

冷月如鉤,寒風(fēng)卷著紙錢的灰燼,在遍地的墳塋間嗚咽。

這裏是燼都有名的祟人聚集地,白天都無人敢靠近,更別提夜晚。

秦?zé)o傷親自帶隊,一行二十人,皆是靖夜司的精銳。他們隱藏在一處坍塌的石牆後,緊張地望著不遠(yuǎn)處的空地。

顧七安和阿梨站在他們身前。

阿梨的小臉在月光下白得透明,她緊緊抓著顧七安的衣角,身體微微發(fā)抖。她天生對祟氣敏感,這裏的氣息讓她感到極度的不適。

顧七安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遞給她一枚用安神草藥製成的香囊。

然後,他從懷裏掏出一截細(xì)細(xì)的、乾癟的東西。

是嬰兒臍帶。

他用火石點燃,一股極其怪異的、帶著一絲腥甜的青煙嫋嫋升起,順著風(fēng)飄向亂葬崗深處。

幾乎是瞬間,遠(yuǎn)處的黑暗中,傳來了令人牙酸的拖拽聲和低沉的嘶吼。

一個,兩個,五個……

十幾個黑影,從墳堆後、枯樹下,蹣跚著走了出來。它們是最低級的“遊祟”,行動遲緩,但對生人的氣息極度渴望。

靖夜司的士卒們瞬間握緊了兵器,呼吸都變得粗重。

“別動?!鳖櫰甙驳吐暤馈?/p>

他從背囊裏取出三枚“破祟丹”,遞給身旁一名最為勇悍的百夫長。

“看到那只走在最前面的了嗎?拔掉木塞,朝它的方向,扔過去。”

那百夫長手心全是汗,他看了一眼秦?zé)o傷,見都尉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才一咬牙,接過了那三枚泥丸子。

他按照顧七安的指示,用力拔掉其中一枚的軟木塞,學(xué)著投石索的樣子,奮力將其拋了出去。

陶球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精準(zhǔn)地落在了祟人堆裏。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

只聽“嘭”的一聲悶響,仿佛一個裝滿了灰的袋子破了。

下一刻,一團(tuán)金紅色的粉塵,猛地炸開!

那粉塵在月光下閃爍著點點磷光,如同節(jié)日裏的煙火,卻帶著一股毀滅的氣息。

被粉塵籠罩的遊祟,瞬間發(fā)出了淒厲到不似人間的慘嚎。它們不再前行,而是瘋狂地抓撓自己的身體,仿佛有無數(shù)只看不見的蟲子在啃噬它們的血肉。

黑色的祟氣,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從它們的七竅、毛孔中瘋狂湧出,在接觸到那金紅粉塵的剎那,便“嗤”的一聲,化為虛無!

僅僅幾個呼吸的功夫。

那七八只遊祟便齊齊倒地,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炭化,最後變成了一地焦黑的人形灰燼。

風(fēng)一吹,便散了。

石牆後,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些讓他們付出了無數(shù)袍澤性命、刀劈斧砍都難以殺死的怪物,就這樣……被一個泥丸子,解決了?

這不是廝殺。

這是……淨(jìng)化。

秦?zé)o傷瞳孔驟縮,他死死地盯著那片空地,又猛地轉(zhuǎn)頭,看向身旁的顧七安。

月光下,這個清瘦的仵作,神情依然平靜。仿佛他早就料到了這個結(jié)果。

他不是瘋子。

秦?zé)o傷心裏,第一次冒出了這個念頭。

他是一個……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的,怪物。

一個,能創(chuàng)造奇跡的怪物。秦?zé)o傷的手,那只總是穩(wěn)穩(wěn)握住重劍、斬下無數(shù)祟人頭顱的手,此刻竟感到了幾分無力。

他麾下的士卒們,那些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悍卒,臉上的表情更是複雜到了極點。有震驚,有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於狂熱的崇拜。

他們的目光,不再聚焦於自己這位戰(zhàn)無不勝的都尉,而是越過他,投向了那個單薄的、甚至有些病態(tài)的仵作身影。

在這一刻,軍心,似乎發(fā)生了某種微妙的、不可逆轉(zhuǎn)的偏轉(zhuǎn)。

秦?zé)o傷感受到了這種變化,這比任何利刃都讓他感到刺痛。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還殘留著那金紅色粉塵的焦灼氣味,以及……一種奇怪的、仿佛能安撫人心的草木清香。

是從那個小女孩身上的香囊散發(fā)出來的。

他的目光從那片焦黑的灰燼,緩緩移回到顧七安的臉上。

“那是什麼?”

秦?zé)o傷的聲音沙啞、低沉,像是兩塊生銹的鐵在摩擦。他努力維持著自己身為都尉的威嚴(yán),但緊握的拳頭,指節(jié)因過於用力而微微發(fā)白,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不平靜。

顧七安沒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轉(zhuǎn)過身,輕輕地、仔細(xì)地幫阿梨攏了攏被夜風(fēng)吹亂的額發(fā),動作溫柔得不像一個剛才還在指揮“淨(jìng)化”怪物的人。

“一種藥?!彼K於開口,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今天的天氣,“治病的藥?!?/p>

“治病?”秦?zé)o傷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他上前一步,黑色的重甲發(fā)出沉悶的碰撞聲,帶著一股逼人的氣勢,“你管那些東西叫‘病’?”

他指著那片空地,那裏連一塊完整的骨頭都沒剩下。

“它們不是妖邪,不是鬼魅,在你眼裏,只是一場?。俊?/p>

“不然呢?”顧七安反問,他終於正眼看向秦?zé)o傷,那雙眼睛在月光下清亮得嚇人,裏面沒有敬畏,沒有恐懼,只有一種純粹的探究,“秦都尉,你斬了它們成百上千,可曾想過,它們?yōu)楹味繛楹蔚秳﹄y傷?為何……只會無意識地重複生前的動作?”

一連串的問題,像一把把鋒利的剔骨刀,精準(zhǔn)地剖開了秦?zé)o傷一直以來用“妖邪”二字築起的堅固壁壘。

他答不上來。

因為靖夜司的守則裏,從來沒有“為什麼”,只有“殺”。

看著秦?zé)o傷鐵青的臉色,顧七安嘴角扯出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

“所以,我稱之為病。病,就需要治。治,就需要對癥下藥。”

他說著,從懷裏又摸出那枚已經(jīng)用完的“破祟丹”空陶球,在秦?zé)o傷面前晃了晃。

“這東西,是我開的藥方?!?/p>

秦?zé)o傷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

他身後的一名百夫長再也按捺不住,粗聲粗氣地喊道:“既然是藥,那就給我們!有了這東西,兄弟們就不用再拿命去填了!”

這句話喊出了所有靖夜司士卒的心聲。

一時間,數(shù)十道炙熱的目光齊刷刷地鎖定在顧七安身上,那種渴望,足以將人融化。

“給你們?”顧七安笑了,那笑容裏帶著一絲憐憫,“可以啊?!?/p>

他隨手將那枚空陶球拋給了剛剛喊話的百夫長。

“拿去,剩下的兩枚,你們可以留著。不過我提醒一句,這藥,我稱之為‘赤磷散’,只能治這種最低級的‘遊祟’?!?/p>

“什麼意思?”秦?zé)o傷敏銳地抓住了關(guān)鍵詞。

“意思就是,”顧七安的眼神變得深邃起來,“當(dāng)你們遇到那種身上長出骨甲、行動如風(fēng)、懂得用兵器格擋的‘骨吏’時,這東西扔過去,頂多能給它燎掉幾根毛。”

骨吏!

秦?zé)o傷和幾名資深士卒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他們當(dāng)然知道“骨吏”是什麼。那是靖夜司的噩夢。尋常的遊祟,十名精銳士卒結(jié)陣,尚可一戰(zhàn)。但一隻骨吏,往往需要付出半個百人隊的性命去圍剿,而且還時常會被它突圍逃脫。

那種由死去同袍轉(zhuǎn)化而成的怪物,保留著生前的戰(zhàn)鬥本能,它們的骨骼刺穿皮膚與甲胄融為一體,尋常刀劍砍在上面,只能留下一道白印。

顧七安的話,像一盆冰水,澆滅了他們剛剛?cè)计鸬南M?/p>

“你……”秦?zé)o傷語氣艱澀,“你怎麼會知道‘骨吏’?”

這是靖夜司內(nèi)部對這種強化祟人的代稱,從未對外泄露過。

“我不僅知道,我還解剖過。”顧七安輕描淡寫地說,仿佛在說自己解剖過一只雞,“它的祟氣核心不在肺部,已經(jīng)下沉到了腹腔,并且形成了一層堅韌的粘膜保護(hù)。想用‘赤磷散’這種依靠粉塵滲透的方式殺死它,癡人說夢?!?/p>

解剖……過?

周圍的士卒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看向顧七安的眼神,從崇拜,迅速轉(zhuǎn)化為一種對未知的、更深層次的恐懼。

這個人,不僅能輕易殺死祟人,他還敢把那種不祥之物……開膛破肚?

秦?zé)o傷的腦子裏一片轟鳴。

他終於明白,自己和顧七安的差距在哪里。當(dāng)他還在把祟人當(dāng)成一個個需要砍殺的“敵人”時,顧七安已經(jīng)把它們當(dāng)成了可以研究、分析、找到弱點的“物件”。

這份認(rèn)知上的碾壓,比實力上的差距更讓人絕望。

“你想要什麼?”秦?zé)o傷深知,再用身份和命令去壓迫眼前這個人,已經(jīng)是自取其辱。他放下了姿態(tài),選擇了最直接的交易。

這句話一出口,就代表著他,代表著靖夜司,向一個賤籍的仵作,低頭了。

顧七安等的就是這句話。

“我要的東西很簡單?!彼斐鋈种?。

“第一,我要一個地方。足夠安全,足夠隱蔽,能讓我安放我的那些‘物件’,繼續(xù)我的研究。我聽說,靖夜司在城西有個廢棄的鑄造廠,帶地下室,我覺得不錯?!?/p>

秦?zé)o傷眉頭緊鎖。城西鑄造廠是靖夜司的一處秘密據(jù)點,他怎麼會知道?

“第二,”顧七安沒給他思考的時間,“我要調(diào)閱靖夜司關(guān)於‘祟’的所有卷宗。從第一例有記載的異變開始,所有的傷亡報告、遭遇地點、目擊者描述,我都要看。”

“不可能!”秦?zé)o傷斷然拒絕,“那是靖夜司的最高機(jī)密!”

“機(jī)密?”顧七安嗤笑一聲,“是那些讓你們的弟兄們拿著錯誤的情報去送死的‘機(jī)密’嗎?秦都尉,你的驕傲,比你手下人的命還重要?”

秦?zé)o傷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握著劍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顧七安的話,字字誅心。

“第三。”顧七安的聲音冷了下來,他側(cè)過身,將阿梨完全擋在自己身後,隔絕了所有人的視線。

“她,還有我,從現(xiàn)在起,是你們靖夜司的‘最高機(jī)密’。我們的安全,由你秦?zé)o傷負(fù)責(zé)。任何人,敢打她的主意,或者試圖用任何方式探究她的秘密……”

顧七安頓了頓,目光如刀,直刺秦?zé)o傷的雙眼。

“我不僅會停掉所有‘藥’的供應(yīng),我還會讓你們知道,祟人,並不是這個世上最可怕的東西?!?/p>

這已經(jīng)不是談判,而是赤裸裸的威脅。

空氣仿佛凝固了。

靖夜司的士卒們大氣都不敢喘。他們從未見過有人敢用這種語氣和他們的都尉說話。

秦?zé)o傷死死地盯著顧七安,胸口劇烈起伏。他能感覺到,只要自己說一個“不”字,眼前這個清瘦的男人,會毫不猶豫地帶著那個女孩轉(zhuǎn)身離開,消失在黑夜裏,留下他和他的弟兄們,繼續(xù)用血肉之軀去面對無盡的恐怖。

他賭不起。

良久,秦?zé)o傷幾乎是從牙關(guān)裏迸出一個字。

“好。”

他轉(zhuǎn)身,對著身後那名拿著陶球的百夫長命令道:“李四,帶上你的人,護(hù)送顧先生和阿梨姑娘去西廠。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地下一層百步之內(nèi)。違者,斬!”

“先生”這個稱呼,讓那名叫李四的百夫長渾身一震,他立刻挺直了腰板,大聲應(yīng)道:“是!都尉!”

他看向顧七安的眼神,已經(jīng)充滿了敬畏和服從。

權(quán)力的交接,在這一刻,無聲無息地完成了。

顧七安點了點頭,對這個結(jié)果並不意外。

他輕聲對身邊的阿梨說:“別怕,我們有新家了?!?/p>

阿梨的小手依然緊緊抓著他的衣角,但身體的顫抖,已經(jīng)平復(fù)了許多。她抬起頭,看著顧七安的側(cè)臉,那雙總是怯生生的眼睛裏,第一次有了一絲名為“安穩(wěn)”的光。

……

靖夜司的西城鑄造廠,與其說是廠,不如說是一座小型的堡壘。高牆、鐵門,外圍還有拒馬和陷坑,是亂世中難得的堅固據(jù)點。

李四百夫長將顧七安和阿梨領(lǐng)到地下室入口,便十分識趣地帶著手下退到了百步之外,嚴(yán)格地執(zhí)行著秦?zé)o傷的命令。

地下室很大,原本是用來儲存珍稀礦石和鑄好兵器的地方,乾燥、通風(fēng),還有數(shù)個分隔開的石室。

顧七安很滿意。

他點燃牆上的火把,橘黃色的光芒驅(qū)散了黑暗。

他從隨身的背囊裏小心翼翼地取出幾樣?xùn)|西:一卷泛黃的、用油布包好的書冊,上面寫著《鎮(zhèn)祟錄》三個古樸的篆字;一個黑木盒子,裏面是用絨布包裹著的、長短不一的數(shù)十根銀針;還有幾個陶罐,裏面裝著各種顏色和氣味的粉末與膏體。

這些,就是他全部的家當(dāng),也是他敢於和秦?zé)o傷叫板的底氣。

“七安哥,我們……以後就住這裏嗎?”阿梨小聲問道,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陌生又冰冷的環(huán)境。

“暫時是?!鳖櫰甙矊ⅰ舵?zhèn)祟錄》放在一張石桌上,頭也不抬地回答,“這裏比藏書閣安全。至少,沒人敢隨便闖進(jìn)來?!?/p>

他說著,走到阿梨面前,蹲下身,執(zhí)起她的小手。

他的手指輕輕搭在阿梨的手腕上,眉頭微蹙。

“你的氣息還是有些亂。剛才的祟氣,對你影響不小?!?/p>

阿梨點點頭,小聲說:“那些東西……好難聞,我頭暈?!?/p>

顧七安從一個小瓷瓶裏倒出一粒黑色的藥丸,遞給她:“清心丸,吃了會好受些?!?/p>

阿梨乖乖地將藥丸吞下,一股清涼的氣息順著喉嚨滑下,驅(qū)散了胸口的沉悶。

她看著顧七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心中的疑惑:“七安哥,那個姓秦的將軍……他會不會……對我們不利?”

在她看來,顧七安剛才的行為,無異於是在老虎嘴邊拔牙。

“他?”顧七安站起身,開始整理他的那些工具,嘴角勾起一抹冷意,“他現(xiàn)在比誰都希望我們活著。至少,在我拿出能對付‘骨吏’,甚至是更厲害東西的‘藥方’之前,他是我們最忠實的保鏢?!?/p>

信息,就是權(quán)力。

知識,就是力量。

恩師的這句話,顧七安從未如此深刻地理解過。

秦?zé)o傷掌握著一支軍隊,但他對敵人一無所知。而自己,手無寸鐵,卻掌握著敵人的“脈絡(luò)”。

這場交易,從一開始就不對等。

就在這時,地下室的鐵門被敲響了。

“顧先生,都尉讓我送些東西過來?!笔抢钏牡穆曇簟?/p>

顧七安揚了揚眉,走過去拉開了沉重的鐵門。

門外,李四和兩名士卒抬著一個大木箱,旁邊還放著乾淨(jìng)的被褥、食物和清水。

“都尉說,這是你要的卷宗。另外,他說城東的漕運碼頭出了些麻煩,那裏的祟人……和我們之前見過的都不一樣。都尉想請先生有空時,過去‘診一診’?!?/p>

李四的態(tài)度恭敬到了極點,他口中的“診一診”,正是顧七安之前用過的比喻。

顧七安的目光落在了那個沉重的木箱上。

他知道,這就是秦?zé)o傷的誠意,也是他的……投名狀。

“東西放下,讓他等我消息。”顧七安淡淡地說。

關(guān)上門,他徑直走到木箱前,撬開了箱蓋。

一股陳舊的紙張和墨水味撲面而來。

箱子裏,滿滿的全是卷宗。每一卷,都代表著一段血腥的歷史,一次絕望的戰(zhàn)鬥。

顧七安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卷,打了開來。

【景成三十四年,秋。西城巡邏隊遇襲,全隊十二人失蹤。三日後,於輔兵營發(fā)現(xiàn)其蹤跡,其身不腐,目無神,力大,食生肉……初定名,‘祟’?!?/p>

他一卷一卷地翻閱下去,神情愈發(fā)專注。

這些冰冷的文字背後,是一條條鮮活生命的逝去。但對顧七安來說,這裏面隱藏著他最需要的東西——數(shù)據(jù)。

出現(xiàn)時間、地點、環(huán)境、受害者特徵、祟人行為模式……

無數(shù)的線索,在他腦中交織,仿佛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wǎng)。

阿梨沒有打擾他,只是安靜地坐在一旁,抱著膝蓋,看著火光下那個專注的身影。她不知道七安哥在看什麼,但她知道,只要有他在,自己就是安全的。

不知過了多久,顧七安猛地合上了一份卷宗。

他的眉頭緊緊鎖在了一起。

“不對……”他低聲自語,“時間不對。”

“什麼不對?”阿梨好奇地問。

顧七安站起身,在石室內(nèi)來回踱步,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所有的卷宗,都記載第一批‘祟人’出現(xiàn)在景成三十四年的秋天,爆發(fā)於西城兵營?!?/p>

“可我跟著恩師的時候,早在景成三十四年春天,就在義莊處理過一具極其相似的屍體!只是當(dāng)時,沒人把它當(dāng)回事,以為是得了什麼惡疾?!?/p>

“恩師當(dāng)時還在屍體的肺葉裏,發(fā)現(xiàn)了一種極細(xì)的、像是黑色真菌的絲線。他為此研究了很久,還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墨肺’?!?/p>

顧七安停下腳步,眼中閃爍著駭人的光芒。

“靖夜司的記錄,被人為地修改過?!?/p>

“第一批祟人出現(xiàn)的時間和地點,是假的。”

“有人……”他一字一頓地說,“在掩蓋真相?!卑⒗鎻奈匆娺^顧七安這副模樣。

那不是專注,也不是凝重,而是一種混雜著冰冷怒火與徹骨寒意的猙獰。仿佛一頭嗅到血腥味的孤狼,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七安哥?”她怯生生地又喚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挪了過去。

顧七安猛地回頭,眼神中的殺氣讓阿梨心頭一顫,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但他立刻收斂了鋒芒,將那份駭人的情緒壓回心底。

他走到阿梨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動牆外的什麼東西:“恩師不是病死的。”

這句話沒頭沒尾,阿梨卻聽懂了。

“是……是他們?”

“八九不離十。”顧七安的視線重新落在那箱卷宗上,此刻,這箱“誠意”在他眼中,無異於一箱催命的毒藥。

能篡改靖夜司的根本卷宗,將“祟”的源頭抹去整整半年,這絕不是一個小小的城中都尉秦?zé)o傷能辦到的。幕後黑手的權(quán)柄,直通天際!

恩師的死,絕非偶然。他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麼,才會被“病死”。

而現(xiàn)在,這隻黑手,通過秦?zé)o傷,將這份“邀請”遞到了自己面前。

城東漕運碼頭。

一個新的“祟”。

請他去“診一診”。

這不是邀請,是試探,甚至是……滅口前的甄別。

他們想看看,自己這個恩師的唯一弟子,究竟繼承了多少“不該知道”的東西。

想通了這一點,顧七an反倒笑了。那笑容有些瘋狂,看得阿梨心慌。

他走到木箱邊,隨手拿起幾份卷宗,扔進(jìn)了火盆。

紙張蜷曲,墨字消散,化為黑色的灰燼。

“七安哥,你燒了它,那……秦都尉那邊……”

“他?”顧七安拍了拍手上的灰,語氣平淡卻擲地有聲,“他也是棋子,只是自己還不知道罷了。棋子,就該有棋子的覺悟?!?/p>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阿梨:“我們得換個活法了。以前是躲著祟,現(xiàn)在……我們得學(xué)會,利用祟。”


更新時間:2025-08-18 20:1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