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詐騙案的余波比蘇珩預(yù)想的更持久一些。
本地新聞臺滾動播放著“天價彩禮詐騙案告破,新婚醫(yī)生智擒丈母娘團伙”的標題,配著張翠蘭和王靜戴著手銬、披頭散發(fā)被押上警車的狼狽畫面。網(wǎng)絡(luò)上的討論更是炸開了鍋,熱搜詞條掛了三天。
“年度爽文照進現(xiàn)實!新郎這操作絕了!”
“五十萬當場轉(zhuǎn)賬,反手就送進局子,這醫(yī)生是個狠人?。 ?/p>
“心疼新郎,不過干得漂亮!這種吸血鬼就該送進去!”
“話說這蘇醫(yī)生好帥??!破碎感絕了!求醫(yī)院地址!”
贊譽、同情、獵奇的目光像潮水般涌來。醫(yī)院領(lǐng)導(dǎo)象征性地表示了慰問,同事們的眼神則復(fù)雜得多,有欽佩,也有不易察覺的疏遠和一絲畏懼。蘇珩成了市二院的名人,一個帶著“狠角色”標簽的、讓人有點不敢輕易接近的外科醫(yī)生。
他對此毫不在意。生活似乎恢復(fù)了平靜的軌跡——查房、手術(shù)、寫病歷,只是下班路上,偶爾會被路人認出,指指點點。他習(xí)慣了無視,像一塊沉默的礁石,任由喧囂的潮水拍打而過。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下,有什么東西在緩慢地、無聲地醞釀著。
這天傍晚,天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地壓著城市,預(yù)報中的暴雨遲遲未落,空氣悶熱粘稠。蘇珩剛結(jié)束一臺耗時頗長的手術(shù),疲憊像潮水般包裹著他。他脫下手術(shù)服,換上簡單的白T恤和休閑褲,拒絕了同事的夜宵邀請,只想盡快回到那個空蕩蕩卻清凈的公寓。
他抄了條近路,穿過醫(yī)院后門一條相對僻靜的老街。路兩旁是上了年頭的居民樓,墻皮斑駁脫落,空氣中混雜著飯菜油煙和垃圾箱散發(fā)的淡淡酸腐氣。路燈昏黃,勉強照亮濕漉漉的路面。
就在他即將拐出這條街,匯入前面燈火通明的主干道時,眼角余光瞥見前方路邊人行道上,一個蜷縮的黑影。
那是一個老人。穿著灰撲撲的舊夾克,倒在一灘渾濁的積水旁邊,身體微微抽搐著,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一個破舊的菜籃子翻倒在幾步之外,幾個蔫了的土豆和西紅柿滾落一地。
蘇珩的腳步頓住了。醫(yī)生的本能像一根無形的線,瞬間繃緊。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快步走了過去。
“老人家?您怎么樣?”他蹲下身,聲音放得低沉平穩(wěn),一邊快速掃視老人的情況。沒有明顯外傷,意識尚存,但表情痛苦,一只手緊緊捂著胸口,呼吸急促。
“疼……哎喲……心口疼……摔、摔著了……”老人渾濁的眼睛半睜著,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布滿老年斑的手顫抖著指向路面一處不起眼的凹陷。
心源性疼痛?還是外傷引起的?蘇珩眉頭微蹙。這條老路坑洼不平,光線又差,老人摔跤并不意外。他迅速掏出手機:“您別急,我是醫(yī)生,我馬上叫救護車。”
就在他低頭準備撥號的一瞬間,異變陡生!
幾道黑影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猛地從旁邊陰暗的樓道口沖了出來!兩個身材壯碩的中年男人和一個滿臉橫肉、燙著卷發(fā)的中年婦女,瞬間將蘇珩和地上的老人圍住。
“爸!爸你怎么了?!”卷發(fā)婦女撲到老人身邊,聲音尖利刺耳,帶著哭腔,但那雙眼睛卻精光四射,死死盯住蘇珩。她一把抓住老人的胳膊,用力搖晃:“爸!是不是他撞的你?!是不是他?!”
“就是他!”一個穿著皺巴巴廉價西裝的男人指著蘇珩,唾沫橫飛,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蘇珩臉上,“我剛才在樓上看得清清楚楚!這小子走路玩手機,低著頭,一下子就把老爺子撞倒了!撞得可狠了!”
另一個穿著工裝夾克、胳膊上紋著條青蛇的男人更直接,一把攥住蘇珩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像是鐵鉗:“小子!撞了人還想跑?還裝什么醫(yī)生打電話?想毀滅證據(jù)?。?!” 他另一只手就去搶蘇珩的手機。
蘇珩眼神驟然一沉。手腕被攥住的劇痛和對方身上濃烈的汗味煙味讓他胃里一陣翻涌。他看著地上“痛苦呻吟”的老人,又掃過眼前這三個滿臉兇悍、眼神里卻閃爍著貪婪和算計的男女,瞬間明白了。
這不是意外,是釣魚。
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第一次清晰地裂開一道猙獰的縫隙。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怒意,無聲無息地涌了上來。不是對暴力的憤怒,而是對人性之惡如此赤裸裸、如此卑劣的呈現(xiàn)感到的……惡心。
“松手?!碧K珩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鋒,清晰地穿透了婦女的哭嚎和男人的叫囂。
紋身男愣了一下,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冰冷氣勢懾住了一瞬,隨即更加惱怒:“媽的!撞了人還這么橫?!信不信老子……”
“我再說一遍,松手。”蘇珩抬眼,目光平靜地直視著紋身男因憤怒而扭曲的臉,“我是市二院外科醫(yī)生蘇珩。老人需要急救,我現(xiàn)在要檢查他的情況并呼叫救護車。如果你們繼續(xù)阻撓,耽誤救治,導(dǎo)致任何嚴重后果,你們負全責?!彼恼Z氣是職業(yè)性的陳述,不帶任何情緒,卻字字如冰錐。
“醫(yī)生?醫(yī)生了不起啊?”西裝男嗤笑一聲,嗓門更大,“醫(yī)生撞了人就不用負責了?我告訴你,我爸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賠錢!先拿十萬塊錢醫(yī)藥費出來!不然今天別想走!”
“對!賠錢!十萬!少一分都不行!”卷發(fā)婦女立刻附和,哭嚎聲更大了,“我的爸??!你命苦啊!被個黑心醫(yī)生撞了還要被威脅?。]天理??!”
周圍開始有零星的住戶被吵鬧聲吸引,探頭探腦地張望。昏黃的路燈下,一個穿著干凈白T恤的年輕男人被三個兇神惡煞的人圍著,地上躺著痛苦呻吟的老人,場面極具煽動性。議論聲開始低低響起。
“唉,又是撞了老人不認賬的?”
“看著人模人樣的,怎么這樣?”
“十萬?有點多吧?”
“不多!撞成這樣,十萬算便宜他了!”
蘇珩沒有理會周圍的議論。他手腕猛地一翻,一個巧妙的掙脫技巧——利用對方緊握時拇指關(guān)節(jié)的脆弱點,加上自身手腕的瞬間旋轉(zhuǎn)發(fā)力——紋身男只覺得虎口一陣劇痛酸麻,不由自主地松開了鉗制。
蘇珩收回手,看都沒看驚愕的紋身男一眼,再次蹲下身。這次,他無視了旁邊婦女的推搡和叫罵,直接伸手去探老人的頸動脈,同時快速檢查瞳孔反射和肢體活動度。動作專業(yè)而冷靜。
“心率快,瞳孔反應(yīng)尚可,左臂有輕微擦傷,未見明顯骨折或開放性創(chuàng)口?!彼贿厵z查,一邊清晰地口述,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周圍人聽清,“初步判斷跌倒可能誘發(fā)或加重了心絞痛或心律失常。必須立刻送醫(yī)?!?/p>
“放屁!就是你撞的!你少在這里假惺惺!”西裝男見蘇珩掙脫,又聽到他“避重就輕”的診斷,惱羞成怒,上前一步就要動手推搡。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救護車特有的鳴笛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
蘇珩剛剛撥打急救電話時,手指在屏幕上劃過的,不僅僅是120,還有一個極其隱蔽的快捷鍵——那是他手機里一個特殊的錄音APP,具備即時云端備份功能。在他蹲下檢查老人的那一刻,錄音早已悄然開啟,忠實地記錄著現(xiàn)場每一個字,每一聲哭嚎和威脅。
救護車的紅藍燈光刺破昏暗的街道,停在路邊。醫(yī)護人員快速抬著擔架下來。
“醫(yī)生!這里!”蘇珩立刻起身,對醫(yī)護人員示意。
“怎么回事?”為首的急救醫(yī)生問。
“老人路邊摔倒,自訴心口疼,有冠心病史可能。家屬情緒激動,拒絕我初步檢查,并聲稱是我撞的,索要高額賠償。”蘇珩語速極快,條理清晰,眼神示意了一下旁邊虎視眈眈的三個人,“我懷疑他們利用老人進行碰瓷勒索。我要求報警,并保留追究法律責任的權(quán)利?,F(xiàn)場情況,我已錄音取證。”他晃了晃一直握在手里、屏幕亮著的手機。
急救醫(yī)生經(jīng)驗豐富,掃了一眼現(xiàn)場情況,又看了看蘇珩平靜中帶著一絲冷硬的表情,以及那三個明顯不依不饒的家屬,心里大概有了數(shù)。他點點頭:“先救人!家屬跟車!這位先生,麻煩你也跟我們?nèi)メt(yī)院,配合一下調(diào)查。”
紋身男和西裝男還想阻攔叫囂,被急救醫(yī)生嚴厲的眼神和后面跟車護士的勸阻擋了回去。卷發(fā)婦女一邊哭喊著“爸你撐住啊”,一邊惡狠狠地瞪著蘇珩:“你等著!到了醫(yī)院我讓你好看!”
蘇珩面無表情地上了救護車,坐在角落,看著醫(yī)護人員給老人吸氧、監(jiān)護。車窗外,是飛速倒退的、被路燈切割成明暗碎片的城市夜景。他閉上眼,隔絕了車廂內(nèi)婦女的哭訴咒罵和老人斷續(xù)的呻吟。
心底那片冰湖,在剛才掙脫鉗制、清晰說出“碰瓷勒索”和“錄音取證”幾個字時,仿佛被投入了一塊巨大的、沉重的寒冰。
善意?
他曾經(jīng)以為那是一種本能,是刻在骨子里的職業(yè)道德。
但此刻,那點微弱的溫熱,被冰冷的算計、貪婪的嘴臉和無恥的污蔑徹底澆熄、凍結(jié)。湖面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幽暗和一種名為“徹底清算”的絕對冷靜。
他拿出手機,屏幕幽光照亮他毫無波瀾的臉。他點開一個加密通訊軟件,輸入一行字,發(fā)送給一個備注為“影子”的聯(lián)系人。
“查三個人:趙建國(摔倒老人),趙大強(紋身男),趙小麗(卷發(fā)女),趙軍(西裝男)。關(guān)系網(wǎng),過往記錄,銀行流水,社會關(guān)系,尤其……有無公職親屬。要快。”
車子在夜色中疾馳,駛向燈火通明的中心醫(yī)院急診大樓。
風(fēng)暴,才剛剛開始。而這一次,蘇珩的眼神里,不再有對“公道”的期待,只剩下對“代價”的冰冷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