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葉的腥氣鉆入鼻腔時,我睜開了眼睛。
頭頂是遮天蔽日的樹冠,月光透過鋸齒狀的葉片,在地上投下破碎的光斑。我試圖坐起來,發(fā)現身上只裹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寬大外袍,赤足踩在潮濕的苔蘚上,寒意順著腳底竄上脊背。
我摸索著檢查了全身,只有左手腕上戴著一只玉鐲,在微弱的月光下泛著淡淡藍色,有絲絲涼意從手鐲傳來,我顫顫巍巍的扶著旁邊的樹干站起來,看著四周高大的植被,腦袋里混沌一片。
我想不起自己是誰,也想不起自己從哪來要到哪去,站在一片荊棘上,看著自己赤裸的雙腳,一時有些邁不開腿。
“沙沙沙...”
我猛地轉身,看到十余步外站著幾個舉著火把的人。他們身上的衣物破爛不堪,似乎是被什么東西劃破的,布條上沾滿了紅褐色的泥土,裸露在外面的皮膚上也滿是血污,每個人都背著巨大的行囊。最前方的年輕男子突然停下腳步,火光映亮他驚愕的面容。
"老天爺..."隊伍最后方的胖子倒吸了一口冷氣,"這鬼地方怎么會有個小娘子?"
那個最前方的年輕人慢慢向我走來,他約莫三十來歲,眉目如畫,眼神卻冷峻如冰。不知為何,看到他的一瞬間,一種熟悉的感覺鋪天蓋地的涌來,可我努力回憶,卻依舊什么也想不起來。
“什么人?”他抬起了手里的弓弩,瞄準了我,我卻看到他的右手微微顫抖,似乎有血從他的袖口滴落。
他們的語言讓我覺得有些奇怪,我雖能聽懂,卻不太會說,我張了張嘴,努力了半天,只從喉嚨里擠出了一句:“我...不知道...”
“是個傻子?”對面那個胖子說道。
“怎么可能,這附近幾百里都是原始森林,一個傻子能活著進到這里嗎?依我看,八成是同行,不知道下了哪個墓中招失憶了吧!”胖子邊上的男子邊說邊把匕首收回刀鞘。
我看著他們,有些手足無措,想解釋些什么,可是又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這時他們隊伍里唯一的女人拿著火把向我走來。
“你要干嘛?”舉著弓弩的男子喊道。
“搜身啊,萬一她不是失憶,是有人想黑吃黑呢?還是謹慎點好。”
那女人對我一陣摸索,發(fā)現我身上確實沒有武器,或者說,我身上除了這件外袍和手腕上的玉鐲,什么都沒有,她松了口氣道:“干凈!連衣服都沒穿,怎么辦?管不管?是帶上還是讓她自生自滅?”
面前的年輕人終于放下弓弩,幾個人面面相覷,我像個鵪鶉不敢出聲,也不敢動,畢竟我是挺想讓他們帶上我的,在這森林里,很難再碰見活人了吧,我一個人是真的有點害怕。
他們隊伍里有個胡子花白的老者,看起來約莫六七十歲,他把領頭的年輕人叫到一邊輕聲嘀咕了幾句,年輕人又回頭打量了我一番,走過來對我說:“我叫云俟遠,這是周胖子、老刀、柳七娘、墨老和飛狐,你什么都不記得,把你留在這的話你必死無疑,現在我們愿意帶你出去,但你要答應我,在這林子里看到的一切,聽到的一切,出去后都不能和任何人提起,你能做到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努力的點了點頭。
雖然他們自己的衣服已經破爛不堪,但還是勻出了一件較為完整的上衣給我,因為是男人的衣服很寬大,套在我身上空蕩蕩的,下擺直垂到膝蓋,倒像條很沒品位的裙子。沒有鞋子的問題尚未解決,墨老提出讓隊伍里的男同志輪流背我,可他們都背著那巨大的包裹,似乎里面裝的東西比性命還重要,沒人愿意為了我卸下包袱,最后是包裹最小的的云俟遠走到我面前蹲了下來。
趴在他的背上,看著他的側臉,那種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涌了上來,我本想問問他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可又怕他覺得我居心不良,把我丟下,思索再三,我還是閉上了嘴巴。
一路無話,就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他們終于停了下來,云俟遠道:“這里地勢比較平坦,視野還算開闊,停下休整,半小時后再出發(fā)。”
我坐在虬結隆起的樹根上,看著他們動作利落地撕開染血的衣衫,互相包扎傷口,忍不住問道:“你們...怎么了?”
“真他娘的點兒背!剛撬開棺蓋那粽子就直挺挺坐起來了,追得我們滿墓道亂竄。原想炸塌一段甬道擋它一擋,誰成想炸藥下猛了——”胖子唾沫星子橫飛地比劃著,“好家伙,氣浪直接把哥幾個掀飛出去,崩起來的碎石子跟機槍掃射似的?!彼箢i上一道血痕,突然咧嘴笑了:“不過這次收成可不錯,夠吃三年了!”
老刀突然重重咳嗽一聲,眼風刀子般掃過去。似乎在說:你話多了。胖子頓時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雞,訕訕地收了聲。我也識趣的不再打聽。
參天古木的枝葉交錯,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連陽光都被攪碎成零星的碎片。腳下是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每一步都像踩進某種活物的血管里。森林深處傳來不知名的鳥鳴,時而像嬰兒啼哭,時而像女人低笑。更遠處,某種沉重的腳步聲時隱時現,分不清是野獸還是自己的幻覺??諝庵袕浡~和濕土的腥氣,偶爾飄來一絲甜膩的臭味,像是腐爛的肉,又像是某種花在引誘獵物。
后背突然一陣發(fā)涼,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從樹影中窺視,猛地回頭,卻只看到搖曳的藤蔓,像垂下的蛇。蟲鳴聲忽然消失了,連風都凝固了,這片森林在屏住呼吸,有什么東西正在靠近。大家都感覺到了不對勁,這支隊伍原本經驗豐富,裝備齊全,完全具備應對突發(fā)危機的能力。然而在古墓中見到那些價值連城的陪葬品時,貪婪戰(zhàn)勝了理智,他們不惜丟棄部分裝備,騰出背包裝載冥器。當突如其來的爆炸沖擊波席卷而來時,倉皇逃命中又遺失了更多保命的裝備。此刻的隊員們,就像被拔了牙的老虎,徒有其表。面對前方未知的危險,這支裝備殘缺的隊伍,恐怕再難承受任何突如其來的危險了。
云俟遠警惕地站起身,命令大家迅速帶好裝備,全速前進,以最快的速度離開。
他背著我,跟在隊伍的最末端,我清楚的聽見后面有腳步聲追來,他滿頭大汗,手臂的傷口又開始滲血,我趁他不注意悄悄在手心聚起了一團氣打向身后,拖住了那東西的腳步。
不知又跑了多久,遮天蔽日的森林讓人模糊了黑夜和白天的界限,只偶爾停下吃些東西補充體力,終于在大家即將力竭時看見了遠處的天光。
所有人都栽倒在地,大口呼吸著自由的空氣,云俟遠拿出衛(wèi)星電話,和電話那邊的人溝通了一會,給我們指了一個方向,說:“那邊最近的公路上有我的人接應。”
往公路行進時,隊伍里的氣氛明顯活絡起來。胖子一瘸一拐地走在最前頭,卻把滿是泥垢的工裝褲拍得啪啪響:“等錢到手,老子先給娜娜盤個黃金地段的鋪面!”柳七娘叼著半截煙,瞇眼盤算著要在幾環(huán)內買幾套房;老刀難得露出笑意,說給媳婦畫了幾年的大餅要給她買大房子這次終于可以兌現了。就連平日寡言的飛狐都摸著懷里的玉鐲,說這回總算能挺直腰板去老丈人家提親了。
“你呢,出去后有什么打算?”云俟遠回頭問我。
我看著他認真思考了一會,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暮色里,他忽然輕笑一聲,指間轉著的煙頭劃出一道暗紅的弧線:“要是沒處去,就跟著我吧?!币娢覜]應聲,他又補了句,“管飯?!?/p>
這話說得像在收留流浪貓狗似的,可我知道這已經是這個硬邦邦的男人最柔軟的善意了。我忙不迭點頭,發(fā)梢掃在臉上癢癢的。他轉身時帶起一陣帶著硝煙味的風,那背影莫名與我記憶深處的某個剪影重疊,或許正是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讓我本能地想要抓緊他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