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張石床,一個石凳。
陳旭盤坐在床上,又一次嘗試運轉(zhuǎn)功法!
丹田內(nèi)那點微弱的靈氣剛一動彈,經(jīng)脈里就傳來針扎似的刺痛。
他悶哼一聲,臉色又白了幾分,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
失敗了。
筑基失敗的后果比他想象中更嚴重。
修為從練氣十層圓滿直接跌落回九層,這不算什么,最致命的是根基受損,經(jīng)脈多處斷裂,丹田也布滿了裂紋,像個漏水的木桶。
他睜開眼,看著空無一物的石室。
而原本那靠墻的木架上,擺滿了這些年他積攢下來的靈草,丹藥,符紙,還有那塊為了沖擊筑基特意換來的中品靈石。
但現(xiàn)在,三十年的積蓄,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現(xiàn)在,他不僅是個道途斷絕的廢人,還是個一貧如洗的窮光蛋。
陳旭今年五十歲了。
五十歲的練氣士,在宗門里不算什么稀罕事,但一個五十歲、根基盡毀的練氣士,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前途可言。
宗門不會再在他身上浪費一分一毫的資源。
他在這張石床上枯坐了三天三夜!
從最初的不甘,憤怒,到現(xiàn)在的平靜。
他站起身,走到石室角落,翻出一個落滿灰塵的木箱。
里面裝的不是法器,也不是功法,而是一套做工粗糙的布衣,還是他三十多年前剛上山時穿的。
他脫下身上這件繡著宗門云紋的道袍,換上了布衣。
道袍輕若無物,布衣卻沉甸甸的,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修仙,修了五十年,到頭來,好像只是一場夢。
夢醒了,也該下山了。
“陳師兄,你在嗎?”
洞府外傳來一個清脆的女聲,陳旭聽出是卜一凡。
他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過去打開了石門。
陽光照進來,有些刺眼,他下意識的瞇了瞇眼。
卜一凡站在門外,手里提著一個食盒,看到陳旭的樣子,她愣住了。
眼前的男人頭發(fā)散亂,面色蒼白,眼神里沒有了往日修煉時的沉穩(wěn),只剩下一種說不出的疲憊。
更讓她心頭一跳的,是他身上那件格格不入的凡人布衣。
“師兄,你……”
卜一凡的聲音有些發(fā)干。
“進來說吧?!?/p>
陳旭側(cè)過身,讓她進來。
石室里家徒四壁的景象讓卜一凡眼圈一紅,她把食盒放在石凳上,低聲問:“我聽說你出關(guān)了,身體……還好吧?”
“死不了?!?/p>
陳旭的語氣很平淡:“筑基失敗了,修為跌了,根基也毀了。”
他話說得直接,沒有半點掩飾。
卜一凡的心猛的一沉,雖然早有猜測,但親耳聽到,還是覺得難以接受。
她知道陳旭為了這次筑基付出了多少。
宗門里誰不知道外門弟子陳旭是個修煉狂人。
“那我去找長老,總有辦法……”
“沒用了?!?/p>
陳旭打斷了她,指了指角落里已經(jīng)打包好的一個小行囊:“我準備辦手續(xù)離宗了?!?/p>
卜一凡徹底說不出話來。
她看著陳旭,這個平日里不茍言笑,一心只在修煉上的師兄。
此刻像是一座被抽空了內(nèi)里的山,只剩下了一個空殼。
她為他感到難過,真切的難過。
可是,在這份難過之下,一個她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念頭,卻悄悄的冒了出來。
他要下山了。
他不再是那個一心向道,沖擊筑基的陳旭了。
那道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無形壁壘。
是不是……消失了?
這個念頭讓她感到一陣羞愧,仿佛是在竊喜他的不幸。
她連忙低下頭,掩飾自己的情緒,打開食盒:“我……我給你帶了些清粥,你剛出關(guān),吃點東西吧?!?/p>
陳旭看著那碗冒著熱氣的粥,沉默了片刻,說:“有心了?!?/p>
接下來的幾天,陳旭開始辦理離宗的手續(xù)。
他去了庶務堂,上交了自己的身份令牌。
負責登記的執(zhí)事弟子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憐憫。
公事公辦地在玉簡上劃掉了他的名字。
從這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青云門的弟子了。
他去和幾個相熟的朋友告別。
都是些和他一樣,在煉氣期掙扎了多年的外門弟子。
大家聚在一起,沒說太多關(guān)于修煉的事。
只是默默地喝著最劣質(zhì)的靈酒。
“陳旭,下山了也好。”
一個名叫王沖的漢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凡人世界有凡人世界的活法,娶個媳婦,生幾個娃,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輩子,不比咱們在山上打打殺殺強?”
話是這么說,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幾分苦澀。
他們嘴上說著羨慕,心里想的,恐怕還是自己的前路。
陳旭的今天,或許就是他們的明天。
陳旭只是笑笑,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五十年啊,山上的草木都換了好幾輪!
身邊的同門,有的筑基成功,成了內(nèi)門師叔,有的任務中斷魂,成了墓碑上的一個名字,更多的,是像他這樣,耗盡了歲月,最終黯然離去。
他以為自己會很傷感,但真到了這一步,心里反而沒什么波瀾。
唯一讓他有些意外的,是卜一凡。
這幾天,她幾乎天天都來。
第一天,她送來自己做的肉干,說是山下集市買的方子,味道不錯。
“以后在凡俗生活,總要習慣這些吃食?!彼@么說。
第二天,她拿來一張大奉的地圖,攤在石桌上,指著上面一個個地名問他。
“師兄,你想好去哪里了嗎?我聽說南方的寧海鎮(zhèn)不錯,四季如春,很養(yǎng)人?!?/p>
第三天,她帶來兩件厚實的棉衣,說是自己縫的。
“山下不比山上,冬天會很冷?!?/p>
陳旭不是木頭人。
一次兩次可以說是同門情誼。
可一連幾天,卜一凡的舉動已經(jīng)超出了普通師兄妹的范疇。
她不提修煉,不提宗門。
說的都是凡塵俗世的衣食住行。
仿佛她比自己還要關(guān)心他下山后的生活。
他看著她為自己忙前忙后的身影。
那張清秀的臉上帶著一絲他從未見過的認真。
一顆早已沉寂的心,不知不覺間被敲開了一道細小的裂縫。
這是陳旭在宗門的最后一晚。
行囊已經(jīng)放在了門口,石室里空得能聽見回聲。
他坐在床沿,就著一盞油燈,擦拭著一柄普通的鐵劍。
這是他剛?cè)腴T時發(fā)的,用了五十年,劍刃上全是豁口。
早就沒了靈性,但他一直沒扔。
“咚、咚、咚?!?/p>
石門被敲響了。
陳旭有些意外,這個時辰,會是誰?
他起身開門,門外站著的,依然是卜一凡。
月光下,她的臉龐顯得格外清晰。
而讓陳旭瞳孔一縮的是,她的背上,也背著一個行囊,款式和自己的幾乎一模一樣。
“師妹,你……”
陳旭喉嚨有些發(fā)干。
卜一凡沒有像往常那樣先開口問候,她只是看著陳旭的眼睛。
目光里有緊張,有羞澀,但更多的是堅定。
“陳師兄……”
她深吸一口氣:“我跟你一起走?!?/p>
陳旭徹底愣住了,腦子里一片空白。“你說什么?你的仙途……”
“我的仙途我自己清楚?!?/p>
卜一凡打斷了他,語氣里帶著一絲自嘲:“我比師兄你還小五歲,如今也才煉氣八層,資質(zhì)平平?!?/p>
“再過幾十年,最好的結(jié)果,也不過是和你一樣?!?/p>
“與其在山上苦熬,等到年老力衰,絕望地死去,我寧愿……”
她頓了頓,抬起頭,月光映在她眼中,像是有星光在閃爍。
“我寧愿,跟你去山下,過幾年安穩(wěn)日子?!?/p>
石室外,夜風吹過樹梢,沙沙作響。
陳旭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想說她傻,想說她糊涂!
想說她不該為了自己這么一個廢人,放棄哪怕只有一絲希望的仙道。
可這些話,他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因為他從卜一凡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早已失去的東西——希望。
不是對長生的希望,而是對“生活”的希望。
二十多年的記憶碎片在腦海中快速閃過。
他記得,剛?cè)腴T時,那個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叫他“陳師兄”的小丫頭。
他記得,在藥園勞作時,她笨手笨腳的把一株靈草的根弄斷了,急得快要哭出來,是自己幫她重新種好的。
他記得,有一次他被妖獸所傷,她送來自己都舍不得用的療傷丹藥,嘴上卻說是宗門發(fā)的,我用不上。
還有這幾天,她送來的粥,送來的肉干,地圖,棉衣……
一樁樁,一件件,過去他從未放在心上的小事,此刻串聯(lián)起來,匯成了一股暖流,沖進了他那顆死寂的心。
原來,在他一心向道,對周遭不聞不問的時候。
一直有這么一道目光,在身后默默的注視著他。
他以為自己失去了一切,卻不知道。
自己還擁有著一份從未察覺的珍貴情意。
他看著卜一凡因為緊張而緊緊攥著行囊背帶的手。
那雙手有些粗糙,是常年在藥園勞作留下的痕跡。
幾十年的修仙歲月,如夢幻泡影。
求不得,放不下,最終兩手空空。
可眼前這個女人,卻背著她全部的行囊,愿意陪他這個一無所有的人,走向一個未知的凡塵。
還有什么可猶豫的?
陳旭緩緩的伸出了自己的手,握住了卜一凡那只冰涼的手。
她的手顫抖了一下,但沒有抽回去。
“好?!?/p>
陳旭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卻很穩(wěn):“山下的路不好走?!?/p>
卜一凡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她用力地點點頭,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嘴角卻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不怕。”
陳旭牽著她的手,將她拉進了石室。
他指了指自己的行囊,用一種商量的語氣說:“我這里還有些空,看看你的東西,能不能并在一起?”
卜一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淚水還掛在臉上,看起來又哭又笑。
她用力地點頭:“嗯!”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
青云山的山門前,兩道身影拾級而下。
男的一身樸素布衣,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行囊。
他的面容雖有些滄桑。
但眼神卻不再是前幾日的死寂,而是有了一絲活氣。
女的同樣穿著凡人衣裳,走在他的身側(cè),一只手被他緊緊牽著。
她時不時地抬頭看看身邊的男人。
臉上帶著安心的笑意。
山道上,晨霧繚繞,仙鶴偶爾從頭頂飛過,發(fā)出一聲清越的鳴叫。
他們沒有回頭。
身后的仙門,是他們耗費了半生光陰的地方,那里有長生的夢,也有夢碎的痛。
但從今天起,那都過去了。
前方的,通往那個他們既熟悉又陌生的凡人世界。
或許會有貧窮,會有病痛,會有一日三餐的煩惱!
會有生老病死的無奈。
但他們是兩個人,手牽著手。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