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后秋雨
紹興二十五年的深秋,江南的雨,下得纏綿而絕望。臨安城郊,竹影塢的小院,仿佛被浸泡在無邊的濕冷里,墻角的青苔蔓延成墨綠色的潰爛,連那幾竿伶仃的瘦竹,也在連綿的雨幕中彎下了曾經(jīng)倔強的脊梁,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屋內(nèi)的空氣,永遠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苦澀藥味,混合著木頭腐朽和生命衰敗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著死亡本身。
李清照的生命,已到了燭火飄搖的最后時分。她躺在靠窗那張鋪著舊棉褥的竹榻上,薄薄的被衾蓋至胸口,露出的手臂枯瘦如冬日虬枝,皮膚松弛,布滿深褐色的老年斑,貼在嶙峋的骨頭上。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破風(fēng)箱般嘶啞的拖拽聲,每一次呼氣都仿佛耗盡了殘存的力氣??人砸殉闪松莩?,連這本能的反抗也被衰朽的軀體所遺棄。她大部分時間都陷入一種昏沉的半睡半醒之間,意識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在無邊的黑暗中飄蕩,偶爾被劇烈的悶痛拽回片刻的清醒。
窗外的秋雨,淅淅瀝瀝,敲打著屋檐的瓦片,敲打著院中的青石,也敲打著竹葉,發(fā)出細密而單調(diào)的、如同無數(shù)人低泣般的沙沙聲。這聲音,穿透了緊閉的窗欞,穿透了昏沉的意識,固執(zhí)地鉆進她的耳中。不似錢塘潮的怒吼,不似建康城的驟雨,這雨聲,是江南深秋特有的纏綿與清冷,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寂寥,一種萬物即將凋零的挽歌。
侍女蘭兒,已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伶俐的少女,眼角也刻上了歲月的風(fēng)霜。她端著一碗新煎的湯藥,跪坐在榻邊的矮凳上,看著先生灰敗如紙、瘦脫了形的臉龐,聽著那艱難而破碎的呼吸,眼中噙滿了淚水,卻不敢落下。她用小勺舀起一點溫?zé)岬乃幹?,小心翼翼地湊到李清照干裂的唇邊,聲音哽咽:“先生……喝一點吧……”
李清照的眼皮極其緩慢地掀開一條縫隙。渾濁的目光,如同蒙塵的琉璃,茫然地掠過那碗黑褐色的汁液,掠過蘭兒布滿擔(dān)憂的臉。她沒有張嘴,只是極其細微地搖了搖頭,那動作幾乎微不可察,卻帶著一種洞悉生死的、徹底的拒絕。藥?對她而言,早已失去了意義。這具軀殼,已是一艘千瘡百孔、注定沉沒的破船,何必再用苦汁徒增折磨。
她的目光,艱難地轉(zhuǎn)向那扇糊著舊桑皮紙的支摘窗。雨絲順著窗欞無聲滑落,在窗紙上留下道道蜿蜒的水痕,將窗外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晃動的灰綠。那單調(diào)的、永無止境的沙沙雨聲,卻奇異地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漾開了一絲微瀾。
不是悲戚,不是厭煩。是一種……久違的、遙遠的、帶著水汽的親切感。
一個地名,如同水底的珍珠,被這秋雨聲溫柔地托起,浮現(xiàn)在她混沌的記憶之海——濟南!故鄉(xiāng)的明水!那“四面荷花三面柳”的泉城!還有那城外……城外的蓮子湖!
記憶的閘門被這雨聲悄然推開。她仿佛又看到了少年時的光景。盛夏的蓮子湖,碧波萬頃,接天的蓮葉如同巨大的翡翠盤,粉白嫣紅的荷花亭亭玉立,在微風(fēng)中搖曳生姿,清香彌漫。采蓮的舟子,多是豆蔻年華的少女,穿著鮮艷的夏布衫裙,撐著長篙,劃著小小的采蓮船,如同靈活的魚兒在蓮葉間穿梭。清脆的笑語,悠揚的采蓮歌謠,隨著水波蕩漾開去,驚起一灘鷗鷺……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少女們清脆的歌聲仿佛穿越了數(shù)十年的烽煙血淚,清晰地在她耳邊響起。
“……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
那歌聲,純凈,歡快,帶著陽光的溫度和湖水的清涼。那是她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是汴京燈火、青州茶煙、金石之樂都尚未開始之前的,生命最本初的、帶著露珠般清新的歡愉!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與溫暖交織的洪流,猛地沖垮了心頭的堤壩!渾濁的淚水,無聲地從她深陷的眼窩中洶涌而出,順著枯槁的面頰滾落,浸濕了鬢角花白的發(fā)絲和身下陳舊的枕衾。不是為此刻的衰朽,而是為那永遠逝去的、再也回不去的明媚!為那蓮子湖的碧波,為那采蓮女的歌聲,為那個簪著玉蘭釵、眼波流轉(zhuǎn)、對未來充滿無限憧憬的少女李清照!
“筆……”一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音節(jié),如同夢囈般,從她干裂的唇間逸出。
蘭兒以為自己聽錯了,愕然地抬起頭:“先生?”
“筆……墨……”李清照的目光依舊望著窗外模糊的雨幕,但眼中那層灰暗的翳障似乎被淚水洗去了些許,透出一種近乎回光返照的、異常執(zhí)拗的清亮!她掙扎著,枯瘦的手指在被衾上無意識地抓撓著,仿佛要抓住那即將消散的靈光,“紙……”
蘭兒瞬間明白了!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敬畏涌上心頭!她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忙放下藥碗,手忙腳亂地奔到那張積滿灰塵的書案前。書案上,簡陋的文房四寶蒙塵已久。她飛快地找出半截磨禿的墨錠,一個裂了縫的粗陶硯臺,一支筆鋒已禿的狼毫,又翻出一張邊緣發(fā)黃毛糙的舊宣紙。她顫抖著手,往硯臺里倒了一點清水,用力地研磨起來。墨錠與粗硯摩擦,發(fā)出沙啞而執(zhí)拗的“沙沙”聲,在這彌漫著死亡氣息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卻又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生命力。
蘭兒將磨好的墨汁和紙筆捧到榻前的小幾上。又小心翼翼地扶著李清照,用幾個軟枕墊在她身后,讓她能勉強半坐起來。李清照的身體軟得如同抽去了骨頭,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沉重的喘息和胸口的劇痛,冷汗瞬間浸濕了她單薄的里衣。但她那望向紙筆的目光,卻亮得驚人!
她伸出枯瘦如柴、不住顫抖的手,艱難地握住了那支禿筆。筆桿冰涼的觸感傳來,卻仿佛點燃了她靈魂深處最后的火焰。她蘸飽了濃墨,筆尖懸在發(fā)黃的宣紙之上,微微顫抖。窗外,秋雨依舊沙沙作響。蓮子湖的碧波、少女的歌聲、鷗鷺驚飛的白影……所有鮮活的畫面與聲音,在她腦海中洶涌激蕩,最終凝聚成一股沛然莫御的創(chuàng)作沖動!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一種近乎神性的專注與澄澈。筆尖落下,帶著一種與這垂死之軀截然相反的、行云流水般的韻律!沙啞的筆鋒在粗糙的紙面上艱難地行走,留下的墨跡不再是年輕時娟秀飄逸的簪花小楷,而是變得瘦硬、峭拔,甚至帶著一絲遲滯的顫抖,筆鋒轉(zhuǎn)折處因無力而顯得艱澀,卻透著一股穿透紙背的、骨鯁般的錚錚氣節(jié)!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余情?!?/p>
起筆寫景,卻非眼前蕭瑟秋雨。筆下流瀉的,分明是記憶中蓮子湖畔,那接天蓮葉無窮碧的繁茂景象!是少女時代眼中,那充滿勃勃生機的“舒卷有余情”!一個“誰”字,帶著穿越時空的恍惚與追問。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筆鋒陡轉(zhuǎn)!現(xiàn)實的雨聲無情地侵入夢境,將美好的幻象擊得粉碎!“三更雨”,是此刻窗外這無休無止的秋雨,更是她半生漂泊、夜夜難眠的孤寂長夜!“點滴霖霪”,重復(fù)的疊詞,如同這雨聲敲打在心頭,聲聲泣血!“愁損北人”——這四字如同血淚凝成!她是北人!她的根在淪陷的濟南,在烽煙遍地的中原!這江南的雨,再纏綿,也是異鄉(xiāng)的雨!這屋檐下的方寸之地,終究不是她的家!這“不慣起來聽”的,何止是雨聲?是這異鄉(xiāng)的濕冷,是這破碎的山河,是這無根的飄零,是這生命盡頭揮之不去的刻骨鄉(xiāng)愁!
筆走至此,枯瘦的手腕劇烈地顫抖起來,墨跡在“聽”字最后一筆拖曳出長長的、無力的飛白。胸口的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如同巨錘擂下!她猛地俯身,一口暗紅色的鮮血,如同怒放的紅梅,毫無預(yù)兆地噴濺在剛剛寫就的墨跡淋漓的詞稿上!
“先生!”蘭兒失聲驚呼,魂飛魄散!
暗紅的血珠迅速在泛黃的紙面上洇開,與濃黑的墨跡交融、滲透,如同最悲愴的朱砂鈐印,蓋在了“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這行泣血的字句之上!觸目驚心!
李清照的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撐,軟軟地向后倒去,重重地跌回枕上。臉上最后一絲血色褪盡,只剩下死灰般的青白。她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破敗的嘶鳴,每一次呼氣都仿佛耗盡了殘存的生機。渾濁的目光漸漸渙散,失神地望著屋頂那根被濕氣侵蝕得發(fā)黑的房梁。
那首新填的《添字丑奴兒》,那幅被心頭熱血浸染的詞稿,靜靜地躺在小幾上。墨跡與血痕交融,字字句句,皆是血淚,皆是風(fēng)骨,皆是她對故土、對青春、對這無情世道最后的凝望與告別。窗外的秋雨,依舊沙沙作響,敲打著這生命最后的挽歌,也敲打著千年文脈中,那無法磨滅的、屬于李清照的、帶著血痕的印記。
2. 焚稿疑云
那口嘔出的心頭熱血,仿佛帶走了李清照最后一絲支撐的元氣。自那日填罷《添字丑鼻兒》后,她徹底陷入了深沉的昏迷。氣息微弱得如同游絲,胸口僅存的起伏幾乎難以察覺,只有喉間偶爾逸出的、極其微弱的氣流聲,證明著這盞油燈尚未完全熄滅。蘭兒日夜守候在榻前,用溫?zé)岬牟冀硇⌒牡夭潦盟旖歉珊缘难E和額頭的虛汗,聽著那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的呼吸,心一次次沉入谷底。
小屋內(nèi)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藥罐依舊在墻角咕嘟著,散發(fā)出的苦澀氣息,此刻聞起來竟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屬于墳?zāi)沟奈兜?。窗外,連綿的秋雨不知何時停了,但天色依舊陰沉得如同鉛塊,透不進一絲光亮。時間在絕望的等待中緩慢爬行,每一刻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第三日黃昏。殘陽的余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在窗欞上投下幾道慘淡的、血紅色的光斑,轉(zhuǎn)瞬即逝。屋內(nèi)迅速被濃重的暮色吞噬。
就在這明暗交替、陰陽交割的晦暗時分,榻上的李清照,竟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那動作細微得如同落葉飄墜。緊接著,她深陷的眼窩里,那早已渙散無神的眸子,竟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
蘭兒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湊近輕聲喚道:“先生?先生您醒了?”
李清照的目光渾濁而空茫,仿佛蒙著厚厚的塵埃。她沒有看蘭兒,也沒有看任何地方。她的視線,直直地、穿透了眼前昏暗的空氣,投向了墻角——那只陪伴了她半生流徙、此刻靜靜躺在陰影里的藤筐!
她的嘴唇極其微弱地翕動著,發(fā)出如同氣音般的嘶嘶聲。蘭兒將耳朵幾乎貼到她的唇邊,才勉強捕捉到那破碎的音節(jié):
“筐……火……燒……燒了它……”
燒了它?燒了什么?蘭兒順著先生執(zhí)拗的目光望去,心猛地一沉!藤筐!先生視若性命的藤筐!那里面……那里面除了幾件破舊衣物,最珍貴的,就是先生病中嘔心瀝血編訂、后來一直秘不示人的《漱玉詞》手稿!以及……以及那卷她晚年仍在增補、卻始終未完成的《漱玉詞補遺》!
“先生!不能燒啊!”蘭兒瞬間明白了先生的意圖,一股巨大的恐懼和悲傷攫住了她,淚水奪眶而出,“那是您的心血!是您的命?。 ?/p>
李清照的眼中閃過一絲極其銳利、卻又極其疲憊的光芒。那光芒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最后爆出的火星,帶著一種洞悉一切后的決絕與悲涼。她的嘴唇再次翕動,這一次,聲音竟清晰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斬釘截鐵:
“燒……快……燒……”
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靈魂最后的力量,帶著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迫切!她的身體因這急切而微微顫抖起來,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身下的被衾,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可怕的青白色。
蘭兒看著先生眼中那混合著哀求與命令的、令人無法抗拒的光芒,看著她因激動而再次急促起來的、帶著血腥味的喘息,心如刀絞!她了解先生!了解她的孤傲,她的決絕!她定是不愿這些凝聚了她一生血淚、凝聚著她靈魂最深處的隱秘與苦痛的文字,在她死后落入俗手,被輕賤,被誤解,甚至被那幫蠅營狗茍之徒利用!她要親手斬斷與這塵世的最后聯(lián)系,帶著她最純粹、最不容玷污的靈魂離去!
“好……好……先生您別急……蘭兒……蘭兒這就燒……”蘭兒泣不成聲,哽咽著應(yīng)下。她顫抖著起身,走到墻角,將那只沉重的藤筐拖到屋子中央。她掀開蓋子,撥開上面的舊衣物,露出下面幾個用素絹仔細包裹的冊子。她的手抖得厲害,如同篩糠。她拿起最上面一個稍薄的冊子——那正是先生未完成的《漱玉詞補遺》。
蘭兒找出火鐮火石。冰冷的鐵器在她手中碰撞,發(fā)出令人心悸的脆響。幾次嘗試,才終于點燃了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她顫抖著,將那簇火苗湊近了素絹包裹的冊子邊緣。
“嗤啦……”干燥的絹布和紙頁瞬間被點燃!橘紅色的火苗如同貪婪的蛇信,迅速向上蔓延,吞噬著素白的絹布,舔舐著泛黃的紙頁!
火光跳躍著,映照著李清照蒼白如紙、溝壑縱橫的臉龐。她側(cè)著頭,渾濁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那跳躍的火焰,盯著那在火舌中迅速卷曲、焦黑、化為飛灰的紙頁!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靜,仿佛在觀看一場與己無關(guān)的獻祭。然而,那緊抓著被衾的枯手,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咯咯聲,暴露了她內(nèi)心深處那驚濤駭浪般的劇痛與不舍!
那是她一生的心血!是她靈魂的結(jié)晶!是她與明誠賭書潑茶的見證,是她烏江畔血書的吶喊,是她建康城孤雁的哀鳴,是她獄中殘菊的傲骨,是她錢塘觀潮的悲憤!每一個字,每一首詞,都是她生命中無法割舍的一部分!如今,卻要由她親手,付之一炬!
火苗越燒越旺,發(fā)出噼啪的爆裂聲。濃煙夾雜著紙張、墨跡和絹帛焚燒的復(fù)雜氣味,在小屋內(nèi)彌漫開來,嗆得蘭兒連連咳嗽,淚水模糊了視線。她看著那些凝聚著先生畢生才情與血淚的文字,在火焰中扭曲、變形、化為灰燼,心如同被凌遲般劇痛!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或許是冊子裝訂時某處線腳纏繞,或許是紙張疊壓的縫隙形成了一小股向上的氣流,就在那本《補遺》即將被火焰完全吞噬的瞬間,一張夾在冊子中間、未曾裝訂的、邊緣已被火舌燎焦的紙頁,被熱浪猛地掀起!如同掙脫了束縛的白色蝴蝶,帶著點點火星,從熊熊燃燒的火堆中驟然飄飛而出!
那張紙頁在空中打著旋兒,翻卷著,火星在它邊緣明滅閃爍!它飄飛的軌跡毫無規(guī)律,竟不偏不倚,正朝著李清照躺臥的竹榻方向落去!
蘭兒驚呼一聲,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
李清照那原本死寂空洞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竟驟然亮了一下!仿佛被那張飄飛的殘箋所吸引!她用盡生命中最后殘存的一絲力氣,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那只枯瘦如柴的右手!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那張帶著火星、邊緣焦黑的殘箋,在空中飄舞著,翻滾著,最終,如同被無形的命運之手牽引,輕輕地、無聲地,恰好落在了李清照微微抬起的、攤開的掌心之上!
她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那紙頁邊緣殘留的、灼人的余溫!以及紙頁本身那冰涼的、帶著死亡氣息的觸感!
火焰還在墻角燃燒,發(fā)出貪婪的吞噬聲。濃煙彌漫。
李清照的視線,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聚焦在掌中那張殘箋之上。紙頁已被煙火熏燎得發(fā)黃發(fā)黑,邊緣卷曲焦枯。然而,在殘箋中央,幾行熟悉的、娟秀中帶著崢嶸骨力的墨跡,在搖曳的火光映照下,卻異常清晰地撞入了她模糊的視線——那正是她自己早年寫下的、那首日后將名動千古、成為她生命絕唱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字跡清晰如昨!每一個疊字,都如同重錘,敲打在她早已麻木的心弦上!尋尋覓覓,尋覓那逝去的汴京燈火,尋覓那青州茶煙,尋覓那賭書潑茶的知己,尋覓那永遠無法回歸的故土!冷冷清清,是建康靈堂的孤寒,是臨安陋室的凄楚,是這生命盡頭無邊無際的死寂!凄凄慘慘戚戚,是她半生飄零血淚的凝結(jié),是她靈魂深處無法言說的孤苦與絕望!
這十四字疊句,如同十四把冰冷的匕首,瞬間刺穿了她用一生筑起的、看似堅硬的盔甲,直抵靈魂最脆弱、最疼痛的核心!那被她刻意壓抑、用孤傲與決絕掩蓋了數(shù)十年的、如同冰層下暗涌的、巨大的孤寂與悲苦,在這一刻,被這殘箋上的字句徹底引爆!
“呵……”一聲極其輕微、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混合著徹骨悲涼與荒誕自嘲的嘆息,從李清照干裂的唇間逸出。她那緊握著殘箋的枯手,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使命,猛地一松!
那張承載著千古孤寂的《聲聲慢》殘箋,如同失去了憑依的落葉,從她無力的掌心輕輕滑落,飄搖著,最終覆蓋在了她微微起伏的、冰冷的胸口之上。
她深陷的眼窩里,那最后一點微弱的光芒,如同燃盡的燭火,在清晰地映照出那首斷腸詞句的瞬間,驟然熄滅。瞳孔徹底散開,倒映著墻角跳躍的火焰和屋頂無盡的黑暗。
她的頭,無力地、極其緩慢地,偏向了一側(cè)。最后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頂?shù)暮诎?,望向了某個不可知的、或許有明誠等候的遠方。嘴角,似乎極其艱難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凝固成一個極其復(fù)雜、難以解讀的表情——是解脫?是嘲諷?是悲涼?還是……終于尋得了那“冷冷清清”的永恒歸宿?
墻角,那堆焚燒手稿的火焰,還在噼啪作響,貪婪地吞噬著最后的殘卷,將無數(shù)心血化為飛灰。濃煙滾滾,彌漫了整個小屋,如同為逝者升騰的魂幡。
蘭兒撲倒在榻前,死死抓住先生那只已然冰冷的手,看著覆蓋在她胸口的《聲聲慢》殘箋,看著先生臉上那凝固的、仿佛洞穿了千年孤寂的神情,終于再也抑制不住,發(fā)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痛斷肝腸的悲號:
“先生——?。?!”
3. 玉碎西湖
李清照走了。帶著她未盡的詞稿余燼,帶著她胸口那片《聲聲慢》的殘箋,帶著她“冷冷清清”的千古絕唱,永遠地闔上了那雙看盡人間悲歡、閱遍山河破碎的眼眸。
竹影塢的小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連那幾竿瘦竹,也仿佛在寒風(fēng)中停止了嗚咽,垂下了頭顱。濃重的藥味被焚燒后的焦糊氣息取代,混合著死亡冰冷的味道,沉甸甸地壓在蘭兒的心頭。她守著先生冰冷的身軀,哭干了眼淚,只剩下麻木的悲傷和巨大的茫然。先生臨終前那“燒了它”的決絕命令,和最后時刻掌心滑落《聲聲慢》殘箋的景象,在她腦海中反復(fù)交織,如同一個無法解開的謎團。
按照先生生前多次的、不容置疑的遺囑,她的骨灰,必須撒入汴水!那是她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之水,是她與明誠青春歲月定情的見證,是她精神血脈的源頭!她要魂歸故里,哪怕故土早已淪陷在金人的鐵蹄之下!
“蘭兒……記著……我死之后……骨灰……撒入汴水……讓我……順流歸家……歸于……明誠身側(cè)……”先生虛弱卻斬釘截鐵的聲音,猶在耳邊。
然而,現(xiàn)實如同一堵冰冷的墻,橫亙在蘭兒面前。汴京?那是遠在千里之外、被金人牢牢占據(jù)的敵國都城!莫說她一個孤身弱婢,便是千軍萬馬,也難以逾越那道隔絕南北的天塹!將先生的骨灰送回汴水,無異于癡人說夢!
巨大的絕望和無助,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蘭兒。她看著先生安詳卻冰冷的遺容,看著小院外這陌生而充滿敵意的江南土地,心如刀絞。先生一生飄零,受盡苦難,難道死后連魂歸故里的遺愿都無法實現(xiàn)?難道要讓她長眠在這異鄉(xiāng)的黃土之下,永遠做一個無根的孤魂?
不!絕不!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光,驟然在蘭兒心中亮起——西湖孤山!岳飛將軍的衣冠冢所在!那個寒食節(jié),先生曾在那里,以《金石錄》殘卷化蝶祭奠忠魂!那里,有岳將軍不屈的英靈守護!那里,面對西湖的浩渺煙波,背倚青山的蒼翠,遠離臨安城浮華喧囂的污濁!那里,或許……或許是先生靈魂暫時的、最潔凈的棲息之所!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無法遏制。它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和對先生遺愿某種精神層面的慰藉。蘭兒知道,這是她唯一能為先生做的了!
她不再猶豫。用盡家中僅存的微薄積蓄,購置了一口最普通的薄皮棺材。沒有驚動任何人,沒有喪樂,沒有吊唁。在一個濃霧彌漫、天色未明的凌晨,蘭兒和雇來的兩個沉默寡言的老腳夫,將李清照的棺木悄悄抬出了竹影塢的小院。寒風(fēng)吹動著白茫茫的霧氣,如同送葬的魂幡。
西湖在濃霧中沉睡,湖面一片死寂,看不到半點波光。孤山如同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墳塋,隱沒在濃得化不開的霧靄里。山路濕滑,露水浸透了蘭兒的鞋襪和褲腳,冰冷刺骨。她跟在棺木后面,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兩個腳夫氣喘吁吁,粗重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jié)成白霧。
終于,他們再次登上了孤山頂。岳飛的衣冠冢在濃霧中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冢旁的幾株老梅樹,枝干虬勁,如同沉默的衛(wèi)士。天地間一片混沌,萬籟俱寂,只有山風(fēng)穿過林木縫隙時發(fā)出的嗚咽。
“就……就這里吧?!碧m兒的聲音嘶啞而疲憊,指著岳飛衣冠冢不遠處,一片背風(fēng)向陽、被幾株老梅樹環(huán)抱的空地。
兩個老腳夫放下棺木,默默地開始挖掘。鐵鍬破開潮濕的泥土,發(fā)出沉悶而單調(diào)的聲響,在寂靜的山頂顯得格外刺耳。泥土的氣息混合著草木腐爛的味道,彌漫開來。蘭兒站在一旁,懷中緊緊抱著一個素白的小布包,里面是李清照的骨灰。她看著那漸漸加深的墓穴,如同看著先生一生無法逾越的溝壑,淚水無聲地滑落。
墓穴很快挖好,并不深。兩個腳夫合力將棺木放入穴中。就在他們準備填土?xí)r,蘭兒猛地撲上前,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等等!”她嘶聲喊道,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悲愴。她顫抖著,無比珍重地解開懷中的素白布包,露出了里面一個粗糙的陶罐。
“先生……”蘭兒撫摸著冰涼的陶罐,淚水滴落在罐身上,“蘭兒……蘭兒沒用……送不回您去汴水了……”她的聲音哽咽得難以成句,“這孤山……有岳將軍英靈在……有梅花……您……您先在這里安歇……等著……等著王師北定中原日……蘭兒……蘭兒再背您回家!回汴水!回明誠先生身邊!”
她一邊泣不成聲地低語,一邊用顫抖的雙手,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將那個盛放著李清照骨灰的粗糙陶罐,輕輕地、輕輕地安放在了薄皮棺木的旁邊!沒有合葬,而是如同最忠實的守護,讓先生的骨灰,靜靜地依偎在岳將軍孤冢之畔!
“填土吧……輕一點……”蘭兒對兩個呆住的腳夫低聲吩咐,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哀傷。
泥土,一鍬,又一鍬,沉重地覆蓋下來。先是掩埋了那口薄棺,接著,小心翼翼地覆蓋在旁邊的陶罐之上。濕潤的泥土漸漸隆起,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新墳,緊挨著岳飛那同樣簡樸的衣冠冢。
當(dāng)最后一鍬泥土落下,蘭兒掙扎著站起身。她走到那幾株虬勁的老梅樹下——正是當(dāng)年寒食節(jié)先生拋撒《金石錄》殘卷的地方。她踮起腳,用盡力氣,折下了一小段帶著幾個細小花苞的梅枝。花苞緊緊閉合著,在寒風(fēng)中瑟縮。
她回到新墳前,將那段梅枝,輕輕地、鄭重地,插在了墳頭的濕土之上。
濃霧依舊未散。天地間一片蒼茫。寒風(fēng)嗚咽著卷過孤山頂,吹動著墳頭新插的梅枝,那細小的花苞在風(fēng)中微微顫動。
蘭兒最后看了一眼那兩座緊挨著的、沉默的墳塋,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蹣跚地走下山去。單薄的背影,很快被濃重的霧靄吞沒。
孤山頂,重歸死寂。只有那新墳上的梅枝,在無邊的寒霧中,如同一個倔強的、無聲的守望者。它在等待,等待一個或許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歸家之諾,也在等待,那深埋地下的、屬于易安的梅魂,在來年凜冬,傲然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