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孤舟沉疴
紹興二年的初冬,寒氣粘稠得如同半凝固的油膏,沉沉壓在水網(wǎng)密布的會稽城上空。烏篷船在狹窄渾濁的水巷里緩慢穿行,船尾搖櫓的老漢不時發(fā)出沉悶壓抑的咳嗽聲,每一聲都像鈍刀子刮在朽木上。船篷低矮,李清照蜷縮在狹窄的船艙深處,裹著一條半舊的青布棉被,仍止不住地瑟瑟發(fā)抖。這冷,是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的,燒得滾燙的額角下,那寒意卻深入骨髓。
她睜開沉重的眼皮,目光所及,是船艙角落堆著的幾只殘破藤箱。那里,是她在洪州沉江、建康焚城、江寧奔亡的連番劫難中,拼卻性命才搶護(hù)下來的最后一點金石古籍與亡夫遺物殘片。曾經(jīng)浩浩湯湯十五大車,塞滿歸來堂的萬卷琳瑯,如今只剩這寒酸幾箱,在霉?jié)竦拇摾锷l(fā)著劫后余生的腐朽氣息,如同她自己的殘生。
一陣劇烈的咳嗽毫無預(yù)兆地撕裂了喉嚨,她慌忙用帕子掩住口,喉頭腥甜翻涌。待咳喘稍平,移開帕子,刺目的鮮紅如梅瓣綻開在素絹之上,驚心怵目。她怔怔看著那血跡,目光緩緩移向膝頭攤開的一冊焦黃殘卷——那是趙明誠嘔心瀝血編撰的《金石錄》手稿,幾頁紙的邊緣已被火焰舔舐得卷曲焦黑,字跡在煙熏火燎中模糊難辨。她顫抖的手指撫過那些字,指尖下似乎還殘留著建康城破那夜,火舌舔舐紙頁的灼熱與明誠臨終前緊握筆桿的冰冷。
“明誠……” 她無聲地喚著,又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襲來,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窒息。
船終于在一處簡陋的石埠頭停靠。船夫啞著嗓子催促:“娘子,到了。這地方…唉,您自己保重吧?!?他目光躲閃,帶著一種此地居民特有的、對瘟疫深入骨髓的恐懼。李清照艱難地?fù)纹鹕碜樱读舜Y,又額外多給了些,低聲道:“煩請老丈,幫我把箱子抬到岸上那間…寫著‘安寓’二字的客棧門口就好。”
船夫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搭了把手。箱子落地,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像躲避瘟疫源頭般,立刻撐著船篙,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霧氣彌漫的水巷深處。
李清照獨(dú)自站在冰冷潮濕的石階上,環(huán)顧四周。這座因宋室南渡而驟然“繁榮”起來的城池,此刻卻彌漫著末日般的死寂??諝饫锔∈幹还呻y以言喻的混合氣味——河水的腥臊、垃圾堆積的腐臭,還有一種更令人心悸的、焚燒草木灰燼混合著某種肉體焦糊的氣息。遠(yuǎn)處,幾處低矮的屋檐下,隱隱飄來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像游絲般纏繞在心頭。街道上行人稀少,個個面黃肌瘦,行色匆匆,臉上覆著厚厚的布巾,只露出一雙驚惶麻木的眼睛。偶有穿著皂衣、用厚布捂住口鼻的收尸人,拖著簡陋的板車走過,車上僵硬的肢體輪廓被草席覆蓋著,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重的轆轆聲,是這死寂里唯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節(jié)奏。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那家名為“安寓”的客棧。門板半掩,廳堂里光線昏暗,一個形容枯槁的掌柜趴在柜臺上,頭埋得極低,像是在打盹,又像是病得無力抬頭。李清照輕輕叩了叩柜臺。
掌柜猛地一顫,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布滿血絲和恐懼,看清來人是個陌生女子,更是嚇得往后一縮,聲音嘶啞:“住…住店?客官…小店…小店這幾日不太平,恐有疾疫,您還是…”
李清照知道他的意思。她微微喘息著,從袖中摸出一小塊碎銀,輕輕放在油膩的柜臺上:“掌柜的,勞煩給間僻靜些的屋子,我…咳咳…我病著,不會添太多麻煩,只求一隅容身?!?她強(qiáng)忍著眩暈,聲音雖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
掌柜盯著那點銀子,又看看李清照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和嘴唇上未擦凈的血跡,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最終貪婪和生存的本能壓倒了恐懼。他飛快地抓起銀子揣進(jìn)懷里,指了指樓上最角落的一間房,啞聲道:“上樓,左轉(zhuǎn)盡頭那間。熱水…自己灶上燒去。沒事…別出來走動!” 說完,立刻又伏下頭去,仿佛多看李清照一眼,那要命的病氣就會纏上他。
房間狹小,四壁徒然,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窗戶對著外面一條更窄更暗的死水溝。陰冷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還夾雜著濃重的霉味和淡淡的藥氣。李清照將藤箱拖進(jìn)屋內(nèi),關(guān)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再也支撐不住,緩緩滑坐在地。極度的疲憊和病痛如潮水般將她淹沒,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深處尖銳的疼痛。高燒帶來的眩暈感一波波沖擊著意識,眼前景物開始旋轉(zhuǎn)模糊。她摸索著爬到床邊,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翻身上去,扯過冰冷的薄被裹住自己,意識迅速沉入無邊的黑暗與冰冷之中。
混沌不知持續(xù)了多久。夢里是汴京上元夜璀璨的燈火,是青州歸來堂前梨花如雪,是趙明誠拓碑時專注的側(cè)臉,是建康城頭那面獵獵作響的“生當(dāng)作人杰”的血字旗幟…然后,一切都崩塌了,化作洪州沉船的冰冷江水,化作建康焚城的沖天烈焰,化作明誠在她懷中漸漸冷卻的軀體…最后,只剩下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徹骨的寒冷。
“……夫人?夫人?”
一個溫和、帶著某種奇異安撫力量的聲音,穿透層層迷霧,將李清照從無邊的沉淪中艱難地拉扯出來。她費(fèi)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里,晃動著一張男人的臉。
不是明誠。
這張臉輪廓柔和,約莫四十上下,皮膚白皙,保養(yǎng)得宜,眉宇間帶著一種讀書人特有的溫雅,甚至有種近乎悲憫的神情。他穿著整潔的靛藍(lán)色細(xì)布長衫,腰間懸著一串油潤的深色檀木佛珠。此刻,他正微微俯身,關(guān)切地看著她,手中端著一個粗瓷碗,碗里是黑褐色的藥汁,熱氣裊裊。
“夫人,您醒了?” 男人聲音放得更輕柔,帶著江南口音的官話,“您已昏睡三日,高燒不退,甚是兇險。在下張汝舟,是這紹興府學(xué)的教授,略通岐黃。聽掌柜說起您孤身病重,心中不忍,冒昧前來探視。這藥,是按古方所配,專治風(fēng)寒入肺、久咳傷絡(luò)之癥,您趁熱服下吧?!?/p>
李清照腦中一片混沌,警惕與求生的本能交織。她掙扎著想坐起來,卻渾身酸軟無力,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張汝舟見狀,連忙放下藥碗,極其自然地伸手想扶她,動作卻又在即將觸及時恰到好處地停住,顯得極有分寸。他轉(zhuǎn)身從桌上拿起一個枕頭,小心翼翼地墊在李清照身后,讓她能半倚著。那溫和的眼神始終帶著誠摯的關(guān)切。
“夫人不必多禮,更無須驚懼。” 他重新端起藥碗,用湯匙輕輕攪動著,氤氳的藥氣帶著濃重的苦澀彌漫開來,“這城中疫氣橫行,每日抬出去的人不知凡幾。您孤身一人,病勢又如此沉重,若再延誤,恐有性命之憂。在下雖非名醫(yī),但這方子曾救過數(shù)人性命。您看,” 他示意李清照看向桌角。
那里,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函藍(lán)布封套的線裝書。書頁古舊泛黃,邊緣磨損,顯是歷經(jīng)歲月。封面上是幾個墨色沉凝的隸書大字——《傷寒雜病論》,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注解“張機(jī)仲景著”。李清照的目光猛地一凝。她出身書香,精于鑒賞,一眼便看出那函套的紙質(zhì)、裝訂的絲線、乃至墨色的古舊程度,絕非尋常坊間刻本所能比擬,透著一股子歷經(jīng)滄桑的珍本氣息。
張汝舟留意到她的目光,溫言道:“此乃在下家傳的一卷《傷寒雜病論》抄本,據(jù)傳是唐人手跡,雖非全帙,其中所載古方卻極是精妙。夫人所患之癥,與書中所述‘肺痿’、‘咳血’之候頗多相合。這碗藥,便是依其中‘麥門冬湯’加減所煎?!?他語氣平和,毫無炫耀之意,仿佛只是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實,卻在不經(jīng)意間展露了深厚的家學(xué)淵源與濟(jì)世之心。
李清照的戒備在病痛和這突如其來的“善意”面前,顯得如此脆弱無力。她喉嚨干灼如焚,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心肺震碎。眼前這碗冒著熱氣的藥汁,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散發(fā)著近乎神圣的誘惑。她看著張汝舟那雙溫潤平和的眼睛,又看看那函珍貴的《傷寒雜病論》古本,再看看碗里深褐色的藥湯。窗外,似乎又隱隱傳來收尸車碾過石板路的轆轆聲,像催命的符咒。
求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她閉上眼,復(fù)又睜開,啞聲問:“先生…為何救我?”
張汝舟微微一笑,那笑容坦蕩而悲憫:“夫人此言差矣。醫(yī)者父母心,見死不救,豈是讀書人所為?更何況,”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李清照床頭那幾冊露出焦痕的書籍,語氣帶上幾分真誠的敬重,“在下雖僻處小邑,卻也聽聞過夫人清名。易安居士詞冠天下,趙明誠兄之《金石錄》更是文林盛事。夫人與明誠兄,皆是我輩讀書人心中敬仰之人。今見夫人落難,身染沉疴,若袖手旁觀,于心何安?于道何存?”
這番話,情真意切,又恰好擊中了李清照心中最柔軟也最驕傲的部分——對亡夫事業(yè)的守護(hù),對自己文名的珍視。她眼中驀地涌上一層薄薄的水汽,是病中人的脆弱,也是被理解后的辛酸。長久以來積壓的孤獨(dú)、恐懼、病痛,似乎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她不再猶豫,伸出顫抖枯瘦的手,接過了張汝舟遞來的藥碗。碗壁溫?zé)幔帤饪酀?,卻仿佛蘊(yùn)含著生的希望。她屏住呼吸,將那濃稠苦澀的汁液,一口一口,艱難地咽了下去。藥汁入喉,帶來一股奇異的、帶著辛辣的暖流,暫時壓下了喉頭的腥甜和肺部的灼痛。
“多謝…張先生?!?她放下空碗,聲音依舊嘶啞,卻多了一絲微弱的生機(jī)。
張汝舟溫和地接過碗:“夫人好生休息。此藥需連服七日,輔以靜養(yǎng)。在下每日此時會送藥過來。夫人若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掌柜,在下已與他打過招呼?!?他起身,動作輕緩,將那函珍貴的《傷寒雜病論》珍本仔細(xì)地放在李清照觸手可及的床頭矮柜上,仿佛留下了一份沉甸甸的信任與承諾?!按藭鴷捍娣蛉颂?,方便您靜養(yǎng)時翻閱,或有助驅(qū)散病中煩悶?!?/p>
他微微頷首,轉(zhuǎn)身離去,步履從容,靛藍(lán)色的衣角消失在門外昏暗的光線里。
李清照靠在枕上,藥力似乎開始緩緩發(fā)散,身體深處那蝕骨的寒冷和劇痛似乎真的被驅(qū)散了一絲。她側(cè)過頭,目光落在床頭那函古樸的《傷寒雜病論》上。手指輕輕拂過那歷經(jīng)歲月磨蝕的藍(lán)布封面,冰涼而粗糙的觸感異常真實。在這絕望的孤城里,在這瀕死的病榻旁,這本散發(fā)著墨香與藥氣的古籍,連同那個溫雅儒生悲憫的眼神,竟成了她沉淪黑暗時唯一抓住的浮木。一絲微弱的暖意,夾雜著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對這“善意”的復(fù)雜感受,悄然滲入她冰冷的心房。窗外,收尸車的轆轆聲似乎遠(yuǎn)去了些,唯有死水溝散發(fā)的淡淡腐臭,依舊頑固地彌漫在空氣中,提醒著她現(xiàn)實的殘酷。
第二節(jié) 畫皮婚禮
張汝舟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漸行漸遠(yuǎn)。李清照靠在枕上,藥力帶來的那點微弱暖意,很快又被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肺腑間的灼痛吞噬。她閉上眼,想驅(qū)散腦中紛亂的念頭,張汝舟那張溫雅悲憫的臉,卻總與記憶中明誠堅毅專注的神情重疊、分離,攪得她心煩意亂。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床頭那函藍(lán)布封套的《傷寒雜病論》。冰涼的封皮下,是綿厚堅韌的古紙。她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抵擋不住古籍的誘惑,將書小心地拿到眼前。解開函套的絲絳,翻開第一頁,墨色沉靜,筆力遒勁,確是古抄本的風(fēng)骨。然而,當(dāng)她的目光掃過幾行熟悉的論述時,一種極其微妙的違和感,如同投入靜水的石子,在她久經(jīng)金石碑帖磨礪的眼底悄然蕩開漣漪。
這字跡…乍看古樸,筆鋒轉(zhuǎn)折處卻似乎少了幾分唐人手抄本特有的那種歷經(jīng)歲月沉淀后的從容圓融,反而透著一絲刻意模仿的、略顯僵硬的頓挫?她心頭微動,強(qiáng)撐著精神,將書頁湊近從破舊窗紙透進(jìn)來的昏光下,仔細(xì)辨認(rèn)著紙的紋理、墨色的滲透、以及…那些極其細(xì)微的蛀痕邊緣。這紙,質(zhì)地似乎過于均勻了些;那墨,沉入紙背的深度也顯得過于“新鮮”;至于蛀痕…邊緣過于齊整銳利,像是被某種工具小心“制造”出來的歲月痕跡?
這個念頭一起,李清照自己都驚了一下。她暗忖,許是病中昏聵,心神不寧,眼力也差了?張汝舟何苦如此?那藥…確乎是有效的。她這七日來,高熱漸退,咳血也止住了大半,雖然依舊虛弱,但那股縈繞不散的沉沉死氣,確實被驅(qū)散了。她搖搖頭,將書合上,重新系好絲絳。也許,是自己多心了。在這亂世孤城,能遇到一個施以援手、甚至不惜以家傳珍本示人的讀書人,已是萬幸,何必再生疑竇?
況且,張汝舟的言行舉止,無可挑剔。他每日準(zhǔn)時送藥,藥汁濃淡、溫度總是恰到好處。他言語溫和有度,從不過多打擾,每次只是詢問病情,略談幾句文壇近況或金石掌故,言語間對李清照的才名與趙明誠的成就,始終保持著真誠的敬重。他甚至還帶來過一小罐上好的建州蠟茶,說是給她潤喉提神。那份細(xì)致入微的關(guān)懷,在這人情比紙薄、瘟疫如虎狼的紹興城里,顯得如此珍貴,甚至帶著一絲不真實的暖意。
“易安居士今日氣色似好了些?!?這天送藥時,張汝舟放下藥碗,目光落在李清照床頭那冊焦邊的《金石錄》手稿上,語氣帶著由衷的感慨,“明誠兄此書,集古之大成,考訂精詳,實乃千秋功業(yè)??上А觳患倌辍!?他嘆息一聲,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惋惜,“每每思之,令人扼腕。夫人能于顛沛流離之中,護(hù)得此書殘卷,亦是功德無量。”
這話,正正說到了李清照的痛處與驕傲處。她撫摸著《金石錄》焦黑的邊緣,想起明誠臨終前猶在病榻??钡那榫?,眼眶微紅,低聲道:“明誠一生心血所寄,便是此書與那些金石古物。如今…物是人非,十不存一,每每思之,痛徹心扉?!?巨大的悲傷襲來,引得她又一陣咳嗽。
張汝舟連忙道:“夫人切莫過度傷懷,保重身體要緊。金石有靈,縱使散佚,其神韻亦長存天地間。夫人一身才學(xué),亦是明誠兄精神所系,萬望珍重?!?他語氣懇切,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意味,又似乎不經(jīng)意地提起,“前日聽府學(xué)同僚說起,臨安行在那邊,似有風(fēng)聲,朝廷或有追查當(dāng)年青州陷落前被劫掠的舊物之意,其中或許…就有些明誠兄的珍藏線索也未可知?!?/p>
李清照猛地抬頭,黯淡的眼中驟然迸發(fā)出一絲光亮:“當(dāng)真?” 青州陷落前埋藏于石榴樹下的那些手稿、拓片,是她心頭另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
張汝舟微微頷首:“只是風(fēng)聞,尚需確證。待夫人玉體安康,或可從長計議。眼下,您只需安心靜養(yǎng)?!?他巧妙地留下一個希望的火種,便適時告退,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李清照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這“風(fēng)聞”如同一根細(xì)小的芒刺,扎在她心上,讓她對張汝舟的疑慮再次被沖淡。也許,他真是古道熱腸?也許,他能幫她找回一些失落的舊夢?病痛和孤獨(dú)放大了這種依賴感,也削弱了她對危險的直覺。
日子在藥香與張汝舟溫和的探視中滑過。李清照的身體在緩慢卻切實地好轉(zhuǎn),雖然依舊虛弱,但已能下床走動。張汝舟的關(guān)心也日益加深,言語間除了文事,也多了些噓寒問暖。他細(xì)致地詢問她日常所需,體貼地送來更厚實的被褥、更精細(xì)的飲食,甚至有一次,還帶來一枚小巧玲瓏、雕著纏枝蓮紋的暖手銅爐。
“紹興濕冷,夫人體弱,用這個暖暖手也好。” 他將銅爐放在她手中,指尖不經(jīng)意地輕觸到她冰涼的手背。
李清照微微一顫,下意識地想縮回手,卻被那銅爐恰到好處的暖意包裹。她抬眼,正對上張汝舟溫潤的眼眸,那里面似乎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欣賞、憐惜,甚至…一絲更深的情愫。
“夫人,” 張汝舟的聲音放得極低,帶著一種鄭重其事的分量,“這些時日相處,汝舟深知夫人乃冰雪之姿,松筠之節(jié)。然亂世飄零,孤身女子,縱有滿腹錦繡,又何以安身立命?明誠兄仙逝已近三載,夫人為他守節(jié)持身,此情可感天地。然逝者已矣,生者長戚。汝舟…不才,虛度光陰四十載,空讀詩書,家道亦算殷實,府學(xué)俸祿雖薄,尚可溫飽。對夫人…仰慕之心,發(fā)于至誠,非敢唐突,實乃…不忍見明珠蒙塵,孤雁失群?!?他言辭懇切,情意綿綿,將自己置于一個謙卑的仰慕者位置,卻又隱隱透露出能提供庇護(hù)的底氣。
李清照如遭雷擊,整個人僵住了。她從未想過此節(jié)!張汝舟的照顧,在她看來一直是醫(yī)者的仁心、文士的敬重,怎會…怎會突然變成男女之情?巨大的錯愕和本能的反感讓她瞬間臉色煞白,猛地抽回手,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張先生!此言差矣!清照乃未亡人,心如槁木,只愿守著亡夫遺澤了此殘生,絕無他念!先生救命之恩,清照銘記在心,他日必當(dāng)厚報,但…但此事萬萬不可!”
張汝舟似乎早料到她的反應(yīng),臉上并無慍色,反而顯出更深切的悲憫與無奈。他后退一步,深深一揖:“夫人息怒!是汝舟孟浪,一時情難自禁,唐突了夫人。夫人冰清玉潔,守節(jié)之志,天地可鑒。汝舟此心,日月可表,絕非輕浮之徒!只是…只是見夫人病骨支離,孤苦無依,此心實在難安。若夫人執(zhí)意如此,汝舟…自當(dāng)謹(jǐn)守本分,絕不再提。只求夫人…莫因此事,斷了湯藥,損了玉體?!?他言辭懇切,姿態(tài)放得極低,甚至帶著幾分委屈,將“強(qiáng)求”瞬間轉(zhuǎn)化為“關(guān)心則亂”的深情表白。
這番以退為進(jìn)、處處為她“著想”的話語,像一張無形而粘稠的網(wǎng),將李清照困在當(dāng)中。拒絕?顯得她不近人情,辜負(fù)了救命之恩。接受?絕無可能!她看著張汝舟低垂的、顯得無比誠懇甚至有些受傷的側(cè)臉,再看看自己依舊虛弱的身體,環(huán)顧這破敗冰冷、隨時可能被瘟疫吞噬的客棧房間,一股深沉的無力感和對未來無邊黑暗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沉重的咳嗽聲,代替了她的回答,撕心裂肺,仿佛要將這具殘破的軀殼徹底撕裂。她咳得彎下腰去,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張汝舟立刻上前一步,卻又保持著距離,急切道:“夫人!夫人切莫激動!保重身體!是汝舟的錯!您先服藥!此事…此事容后再議,不議也罷!萬勿動氣傷身??!” 他手忙腳亂地去端桌上的藥碗,臉上滿是“真心”的焦急和懊悔。
李清照在劇烈的咳嗽和絕望的眩暈中,看著張汝舟遞到唇邊的藥碗。那黑褐色的液體,曾經(jīng)是生的希望,此刻卻仿佛變成了某種粘稠的、無法掙脫的枷鎖。她孤立無援,病體支離,在這舉目無親的異鄉(xiāng),在這步步殺機(jī)的亂世…她閉上眼,滾燙的淚水滴落在藥碗里,濺起微小的漣漪。她沒有再推開那只碗,就著張汝舟的手,將那混合著淚水的苦澀藥汁,麻木地咽了下去。那滋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苦,苦得鉆心。
接下來的日子,氣氛變得微妙而壓抑。張汝舟依舊每日送藥、探視,言語間更加恭敬謹(jǐn)慎,絕口不再提“求親”二字,仿佛那天的唐突從未發(fā)生。然而,他目光中那份沉甸甸的“關(guān)切”和欲言又止的隱忍,卻比直白的言語更讓李清照窒息。他不再提金石舊事,反而更多地嘆息世道艱難,一個孤身女子如何不易,言語間暗示著“名分”才是唯一的“庇護(hù)”??蜅5恼乒窈托《?,看她的眼神也漸漸變了,帶著一種窺探和了然,甚至有些許不易察覺的輕慢。一種無形的壓力,如同紹興城上空終年不散的陰霾,沉甸甸地籠罩下來。
李清照的身體在藥力的支撐下緩慢恢復(fù),心卻一日日沉入更冷的深淵。她試圖寫信給遠(yuǎn)在臨安、或許還有些舊誼的故人,信使卻石沉大海。她打聽是否有北歸的商隊可以同行,得到的回應(yīng)不是搖頭,就是曖昧不明的推脫,目光卻總有意無意地瞟向張汝舟每日出入的方向。她感覺自己像一只陷入蛛網(wǎng)的飛蛾,越掙扎,那粘稠的絲線便纏繞得越緊。
終于,在一個陰雨連綿的黃昏,張汝舟沒有送藥,而是帶來了一封書信。信封上沒有任何署名,但紙張考究。他臉色凝重,將信遞給李清照,聲音低沉:“夫人…汝舟本不該再來打擾。但…此信事關(guān)重大,思慮再三,還是覺得應(yīng)該讓夫人知曉?!?/p>
李清照心中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攫住了她。她顫抖著拆開信。信的內(nèi)容很短,筆跡潦草,顯然是倉促寫成。信中提及,金人似乎有再次南侵的風(fēng)聲,朝廷或有遷都之議。更令她魂飛魄散的是,信尾赫然寫道:“…聞北地故老言,去歲有疑似金人細(xì)作,于青州故地活動,尤在夫人舊居石榴樹附近挖掘探尋,恐與當(dāng)年埋藏之物有關(guān)…”
“石榴樹!” 李清照失聲驚呼,眼前一黑,幾乎暈厥!那是她父親李格非耗盡心血批注的《洛陽名園記》孤本,是明誠與她共同珍視的無數(shù)金石拓片和手稿的埋藏之地!是她在世間僅存的、與亡夫和故園最深的血脈聯(lián)系!若落入金人之手,或被戰(zhàn)火毀去…
巨大的恐懼瞬間擊潰了她連日來勉強(qiáng)維持的防線。她抓住張汝舟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聲音破碎不堪:“先生!先生!這…這可如何是好?那…那些東西…”
張汝舟連忙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臉上滿是感同身受的焦急與義憤:“夫人莫慌!莫慌!此事…此事雖兇險,但信中所言亦是‘傳聞’,未必是真!只是…”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無比沉重,“夫人如今形單影只,病體未愈,縱使消息確切,您孤身一人,又如何能千里迢迢重返青州?即便回去了,兵荒馬亂,虎狼環(huán)伺,您一個弱女子,又如何應(yīng)對?只怕…只怕是羊入虎口??!”
他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李清照心上。是啊,她如今的樣子,連走出這客棧都困難,何談北上?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的脖頸。
“夫人!” 張汝舟看著她面無人色的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汝舟斗膽,再提舊事!如今之勢,夫人名節(jié)雖重,但比起明誠兄遺澤、比起那些可能關(guān)乎國運(yùn)(他刻意加重了這兩個字)的珍貴典籍落入敵手,孰輕孰重?汝舟雖不才,但身為朝廷命官,紹興府學(xué)教授,在此地尚有幾分薄面和人脈!若夫人肯…肯下嫁于汝舟,以夫妻之名,汝舟便有充足理由,動用官身之力,或派人前往青州查探守護(hù),或設(shè)法將夫人所藏之物秘密轉(zhuǎn)移!此乃權(quán)宜之計,更是無奈之策!為的是保全明誠兄心血,保全那些無價之寶?。〈鲁芍?,夫人若執(zhí)意離去,汝舟絕不敢有半分阻攔,甘愿寫下放妻書,還夫人自由之身!此心此意,天地可鑒!若有半句虛言,叫我張汝舟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言辭激烈,目光灼灼,仿佛一個為了大義不惜犧牲自我的義士。那“保全明誠心血”、“關(guān)乎國運(yùn)”的字眼,如同最鋒利的錐子,深深刺入李清照最脆弱、最無法割舍的軟肋。她守護(hù)的,早已不僅僅是幾卷書、幾片金石,那是她與明誠共同的生命印記,是她活下去的最后意義!
一邊是亡夫的遺澤可能被徹底毀滅的深淵,一邊是眼前這條看似唯一可行的、屈辱的“權(quán)宜之計”。李清照渾身冰冷,如墜冰窟。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敲打著瓦片,也敲打著她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她看著張汝舟那張因激動而微微漲紅、寫滿“真誠”與“大義”的臉,再看看手中那封如同催命符般的密信…守護(hù)的執(zhí)念,壓倒了對個人屈辱的本能抗拒。為了明誠留下的東西…為了那些絕不能落入敵手的珍寶…
她閉上眼,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滑過蒼白消瘦的臉頰。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血腥味,才用盡全身力氣,從齒縫里擠出一個破碎而絕望的字:
“……好。”
紹興二年臘月十六,一個陰冷得連寒風(fēng)都似乎被凍僵的日子。沒有三媒六證,沒有高堂在座,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賓客。所謂的“婚禮”,就在李清照寄居的那間簡陋客棧里倉促舉行。
客棧掌柜臨時充當(dāng)了司儀,幾個被張汝舟“請”來的府學(xué)同僚(臉上都帶著幾分敷衍和看熱鬧的神情)勉強(qiáng)算是賓客。房間四壁空空,只在正中的墻壁上,象征性地貼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大紅“囍”字,顏色俗艷刺目,與這破敗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桌上擺著幾盤簡陋的菜肴和一壺渾濁的土酒。
李清照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暗紅色襖裙,那是張汝舟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尺寸略大,空蕩蕩地罩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臉上薄施脂粉,卻掩不住病容的憔悴和眼底的死灰。她如同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任由張汝舟牽著手,完成那些可笑的儀式。
“一拜天地——” 掌柜拉長了調(diào)子,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
李清照被張汝舟輕輕帶著,對著那個大紅“囍”字的方向,麻木地彎下腰。天地?這亂離的世道,這吃人的天地,有何可拜?
“二拜高堂——” 高堂?她的父親李格非,早已在元祐黨禁的憂憤中病逝;明誠的父親趙挺之,更是早已作古。她對著兩張空空的椅子,再次深深彎下腰,脊背僵硬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夫妻對拜——”
李清照緩緩轉(zhuǎn)過身,終于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清晰地看向張汝舟的臉。他今日穿著一身嶄新的赭紅色綢袍,臉上帶著志得意滿、春風(fēng)拂面的笑容,那溫雅依舊,卻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當(dāng)初的悲憫,只剩下赤裸裸的、屬于勝利者的得意。他眼中的光芒,灼熱而貪婪,如同終于捕獲了覬覦已久獵物的猛獸。他微微傾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占有姿態(tài)。
李清照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她強(qiáng)忍著,幾乎是咬著牙,極其緩慢、極其僵硬地彎下了腰。這一拜,仿佛用盡了她殘存的所有力氣,也徹底斬斷了她對過往的所有念想。一滴冰冷的淚,無聲地砸落在腳下的塵埃里。
“禮成——送入…呃,洞房!” 掌柜尷尬地頓住了,這破地方哪有什么洞房?張汝舟哈哈一笑,顯得十分“豁達(dá)”:“無妨無妨!諸公慢用!慢用!” 他順勢攬住李清照的腰,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掌控感,半扶半抱地將她帶離了這令人窒息的“喜堂”,回到了她住了幾個月的、如今被臨時布置了一下的房間。
房間里多了一對粗劣的紅燭,燭淚蜿蜒滴落。唯一的“新意”,是那張破舊的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擺放著一個一尺見方的紫檀木匣。
“夫人,” 張汝舟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壓低的興奮,他扶著李清照在床邊坐下,自己則走到桌邊,輕輕撫摸著那個紫檀木匣,如同撫摸情人的肌膚,“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為夫…有一份心意,盼能稍慰夫人辛勞。”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匣蓋,一層柔軟的素錦鋪墊下,靜靜地躺著一卷古舊的字帖。紙色沉黃,墨跡如漆,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古雅氣息。當(dāng)張汝舟將那卷軸輕輕展開,露出開篇那幾行熟悉的、風(fēng)神俊逸的行草時,李清照一直低垂的眼簾猛地抬起!
《中秋帖》!
那是書圣王獻(xiàn)之的千古名作!是明誠生前無數(shù)次向她描繪、心心念念、卻始終緣慳一面的稀世珍寶!明誠曾言,此帖筆走龍蛇,一氣呵成,如江河奔涌,乃獻(xiàn)之性情與神采的巔峰凝聚!這…這怎么可能?如此神物,怎會出現(xiàn)在張汝舟手中?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近乎本能的對“真”的渴望,瞬間壓倒了所有的屈辱和麻木。李清照幾乎是踉蹌著撲到桌邊,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展開的字帖上。她的心在狂跳!是它!這紙的質(zhì)地、那墨色的沉厚古雅、那歷經(jīng)歲月后特有的“寶光”…都和她所知、所學(xué)的鑒定要點嚴(yán)絲合縫!
“此…此物…先生從何得來?” 她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指尖懸在字帖上方,想觸碰,又怕褻瀆了這神物。
張汝舟臉上露出神秘而得意的笑容,他湊近一步,帶著酒氣和脂粉氣的溫?zé)岷粑鼛缀鯂娫诶钋逭斩?,聲音壓得極低:“此乃汝舟家傳之秘,耗費(fèi)巨資,輾轉(zhuǎn)數(shù)代方得。今日獻(xiàn)與夫人,聊表寸心。愿此神物,能伴夫人左右,亦算…圓了明誠兄一樁夙愿?!?他的手,極其自然地覆上了李清照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手背,輕輕摩挲著。
那油膩溫?zé)岬挠|感讓李清照猛地一激靈,從巨大的震驚中驟然清醒!一股強(qiáng)烈的排斥感讓她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就在這動作的瞬間,她的指尖因為身體的晃動,不經(jīng)意地劃過“中秋”二字下方一個極其細(xì)微的轉(zhuǎn)折處!
一絲極其微妙的、近乎無法察覺的滯澀感,順著她的指尖神經(jīng),閃電般傳入腦海!
不對!
這觸感…太“新”了!王獻(xiàn)之的真跡,歷經(jīng)數(shù)百年摩挲傳承,墨跡邊緣與紙張的過渡應(yīng)是圓融無礙的,如同流水浸潤河床。而指尖劃過這一處時,那極其細(xì)微的“阻澀”,像是什么東西在紙下…微微凸起?那是新墨、新紙在裝裱過程中難以徹底避免的細(xì)微瑕疵,或是…人為制造的痕跡?!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噬咬了她的心臟!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部,又在剎那間退得干干凈凈!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方才的狂喜如同退潮般消失無蹤,只剩下徹骨的冰冷和難以置信的懷疑。
張汝舟察覺到她身體的僵硬和瞬間煞白的臉色,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但臉上笑容不變,甚至更顯溫柔:“夫人?可是哪里不適?還是…太過驚喜了?”
李清照強(qiáng)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強(qiáng)迫自己冷靜。她不能慌!不能讓他看出破綻!她深吸一口氣,借著整理衣袖的動作,順勢抽回了手,臉上勉強(qiáng)擠出一絲極其虛弱的笑容:“是…是有些頭暈。此物…太過珍貴,清照…受之有愧?!?她的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般,再次投向那卷《中秋帖》,帶著一種審視的、近乎貪婪的專注。
“先生,” 她聲音依舊帶著顫,卻努力平穩(wěn),“此帖神韻,果然如明誠所言,驚若天人。清照…可否…再細(xì)觀片刻?只片刻就好?!?她抬起眼,看向張汝舟,眼神里帶著一絲病弱的祈求,恰到好處地掩飾了眼底深處的驚疑。
張汝舟看著她蒼白脆弱的臉和那“受寵若驚”的眼神,心中得意更甚,自以為已徹底掌控了局面。他大方地一揮手:“夫人何出此言?此帖如今已是夫人之物,自當(dāng)由夫人保管品鑒?!?他退開兩步,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端起桌上備好的合巹酒,自斟自飲起來,目光卻始終若有若無地瞟著李清照。
李清照的心跳如擂鼓。她強(qiáng)迫自己顫抖的手指穩(wěn)定下來,小心翼翼地再次靠近那卷字帖。這一次,她看得無比專注,不再被那整體的“神韻”迷惑,而是將所有的感官都調(diào)動到了極致,如同一個最苛刻的鑒賞家,在檢驗一件生死攸關(guān)的證物。
眼觀:那墨色,沉厚古雅,乍看毫無破綻。但借著跳動的燭光,她凝神細(xì)看筆劃邊緣的細(xì)微暈散…似乎…過于均勻了些?王獻(xiàn)之的真跡,用的是上等松煙古墨,歷經(jīng)歲月,墨色沉入紙背,暈散邊緣應(yīng)有一種自然的、細(xì)微的“毛刺”感,如同老樹的年輪。而眼前這墨跡邊緣,暈染得過于“干凈”、“整齊”了?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約束著?
鼻嗅:她微微俯身,極其自然地裝作要看清一個細(xì)小的筆鋒,鼻尖靠近紙面。一股淡淡的墨香和紙張的陳舊氣息涌入鼻腔。等等!這墨香…似乎過于“清新”了?少了那種真正古墨沉淀數(shù)百年后特有的、如同陳年佳釀般的醇厚綿長?反而夾雜著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松節(jié)油的味道?那是新墨調(diào)制或新裱時常用的東西!
手觸:這才是關(guān)鍵!她屏住呼吸,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jǐn)慎,再次輕輕拂過紙面。這一次,她不再劃過,而是用指腹的紋路,極其輕微地按壓、摩挲。掠過剛才那個可疑的轉(zhuǎn)折處時,那種極其細(xì)微的、紙面下似乎有微小顆粒凸起的滯澀感,再次清晰地傳來!不僅如此!當(dāng)她的指尖滑到卷軸最下方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觸碰到那作為裝裱印記的、一方小小的葫蘆形朱砂印時——
指尖的觸感告訴她,那印泥是新的!尚未完全干透、滲透!真正的古印,印泥早已深深沁入紙背,觸手應(yīng)是平滑的!而這方印的邊緣,指腹能感到一絲極細(xì)微的、新印泥特有的粘滯和凸起感!更重要的是,借著搖曳的燭光,她死死盯著那方小小的葫蘆印——印文是“瑯琊王氏秘藏”。字形古雅,但…那葫蘆的輪廓線條,似乎過于流暢規(guī)整了?少了幾分真正古印歷經(jīng)歲月磨損后的那種微妙“拙”意?
心證:所有的疑點,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條冰冷的線瞬間串聯(lián)起來!墨色暈染的異常、墨香的不醇、紙張觸感的滯澀、印泥的新鮮、印痕的過分工整…還有最關(guān)鍵的一點——真正的《中秋帖》真跡,據(jù)明誠和她遍閱史料所知,在五代時便已神秘失蹤,成為書林一大懸案!張汝舟一個區(qū)區(qū)紹興府學(xué)教授,家世并非頂尖,如何能有此通天手段,獲得這連帝王都難求的絕世孤品?!
真相如同冰冷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臟!假的!這是一件精心炮制的贗品!一件足以以假亂真、騙過尋常藏家,卻在她這位浸淫金石書畫半生、與趙明誠朝夕研摩的大家眼中,終究露出了無法完全抹去的馬腳的贗品!
張汝舟的“深情”,他所謂的“家傳之秘”、“耗費(fèi)巨資”,連同那本疑點重重的《傷寒雜病論》珍本…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個可怕而清晰的圖謀——他處心積慮地接近她,救她,最終娶她,根本不是為了她這個人,甚至不是為了她殘存的那些嫁妝!他真正的目標(biāo),是她手中那些價值連城、承載著趙明誠和她半生心血、更有著巨大文化價值的金石古籍藏品!尤其是她父親李格非耗盡心血批注的《洛陽名園記》孤本!他先用假醫(yī)書降低她的戒心,再用假字畫作為“定情信物”麻痹她,最終的目的,就是讓她在“夫妻”的名分下,心甘情愿地、或者被迫地交出那些真正的珍寶!
一股滅頂?shù)暮鈴哪_底瞬間竄遍全身,讓她如墜冰窟,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落入精心編織的蛛網(wǎng)的飛蛾,而那只劇毒的蜘蛛,此刻正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欣賞著她的掙扎!
“夫人,可看夠了?” 張汝舟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笑意響起,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朝她走來。那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投下巨大的、充滿壓迫感的陰影,瞬間將李清照籠罩其中。他伸出手,想要再次攬住她的腰,語氣帶著露骨的暗示:“春宵一刻值千金…這神物,日后有的是時間慢慢賞玩…”
就在他的手即將碰到李清照腰肢的瞬間,一直僵硬如木偶的李清照,身體猛地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她像是被烙鐵燙到一般,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決絕地一把推開了張汝舟!
“別碰我!”
她的聲音嘶啞尖銳,如同瀕死野獸的嚎叫,充滿了極度的恐懼、憤怒和徹骨的厭惡!她踉蹌著后退幾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才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體。她抬起頭,那雙一直黯淡死寂的眼眸,此刻燃燒著熊熊的怒火和冰冷的恨意,死死地釘在張汝舟那張錯愕繼而迅速陰沉下來的臉上!
桌上的紅燭,被李清照這激烈的動作帶起的風(fēng)猛地一晃。一滴滾燙的、鮮紅的燭淚,如同泣血般,不偏不倚,正好滴落在攤開的《中秋帖》贗品上,“中秋”二字下方那個可疑的轉(zhuǎn)折處!
“滋啦——”
一聲輕微的、如同冷水滴入熱油的聲響。被燭淚覆蓋的那一小片墨跡,在高溫下,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暈染開一片詭異的、帶著青紫邊緣的污痕!那是新墨、劣質(zhì)墨遇到高溫后特有的反應(yīng)!真正的古墨,絕不會如此!
那一片刺目的、如同潰爛傷口般的青紫污痕,在赭黃的紙面上,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如此猙獰而諷刺!
房間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第三節(jié) 毒計初現(xiàn)
滾燙的燭淚如同燒紅的鐵水,滴落在赭黃的紙面上。那一片暈染開的青紫污痕,像一張驟然扭曲的鬼臉,在死寂的房間里無聲地獰笑??諝獬林氐萌缤酀M了鉛水,唯有那滴燭淚冷卻凝固時發(fā)出的輕微“咔噠”聲,清晰得如同驚雷。
張汝舟臉上的錯愕瞬間凍結(jié),繼而化為一片鐵青。他死死盯著那片刺目的污痕,又猛地抬頭看向李清照。李清照背靠著冰冷的土墻,胸口劇烈起伏,臉色慘白如紙,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毫不避讓地迎著他的目光,里面燃燒著憤怒、鄙夷,還有一絲終于戳破陰謀后的、近乎虛脫的決絕。
“呵…” 張汝舟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那溫文爾雅的面具徹底碎裂剝落,露出了底下陰鷙狠戾的真容。他不再掩飾,眼神像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著李清照的臉?!昂醚哿Α2焕⑹且装簿邮?,不愧是趙明誠的未亡人?!?他的聲音不再溫和,變得低沉、緩慢,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壓迫感。“看來,這‘神物’,入不了夫人的法眼?”
李清照強(qiáng)忍著身體的顫抖和肺腑間翻涌的腥甜,用盡力氣挺直脊背,聲音因激動和虛弱而破碎,卻帶著斬釘截鐵的鋒利:“張汝舟!收起你這套虛偽的把戲!這贗品,連同那本《傷寒雜病論》,都是你處心積慮設(shè)下的圈套!你救我,娶我,不過是為了我手中的金石古籍!為了…為了我父親批注的《洛陽名園記》孤本!是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張汝舟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幾乎將燭光完全遮蔽,將李清照籠罩在濃重的陰影里。他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貓捉老鼠般的玩味笑容。“夫人,木已成舟。如今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室!這白紙黑字的婚書,” 他猛地從懷中掏出一張折疊的紙,在李清照眼前晃了晃,“可在官府落了籍的!你我的夫妻名分,天下皆知!你手中之物,便是你我夫妻共有之物!何來圈套之說?”
他刻意加重了“夫妻共有”四個字,如同冰冷的枷鎖,狠狠砸在李清照的心上。
“無恥!” 李清照氣得渾身發(fā)抖,眼前陣陣發(fā)黑,“這婚約…是你趁我病重,以亡夫遺物相挾,誘騙逼迫而成!如何作數(shù)?我要去官府告你!告你欺詐!告你圖謀他人財物!”
“告我?” 張汝舟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驟然爆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大笑,笑聲在狹小的房間里回蕩,震得燭火都瘋狂搖曳。“哈哈哈!易安居士,你太天真了!你以為官府是什么地方?是替你這等無依無靠的婦人申冤的菩薩堂?” 他笑聲猛地一收,眼神變得無比陰狠,“我張汝舟,堂堂紹興府學(xué)教授,朝廷命官!你告我?拿什么告?誰信你?誰會信一個病得神志不清、剛剛嫁人又反口誣陷丈夫的瘋婦?!”
他一步步緊逼,幾乎貼到李清照面前,帶著酒氣的呼吸噴在她臉上,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告訴你,李清照!進(jìn)了我張家的門,就是我張汝舟的人!你的身子,你的命,還有你那些破爛箱子里的東西,都是我的!乖乖聽話,把東西交出來,尤其是你爹那本《洛陽名園記》!念在夫妻一場,我或許還能給你個安生日子過!否則…”
他眼中兇光畢露,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李清照纖細(xì)的手腕!那力道極大,如同鐵鉗,捏得骨骼咯咯作響,劇痛瞬間傳來!
“否則,我讓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放開我!畜生!” 李清照痛得倒抽一口冷氣,屈辱和憤怒如同烈火焚心!她拼盡全力掙扎,用另一只手狠狠抓向張汝舟的臉!
張汝舟猝不及防,臉上頓時傳來火辣辣的刺痛!他下意識地松開了手,一摸臉頰,幾道清晰的血痕!這一下徹底激怒了他!
“賤人!找死!” 張汝舟暴怒,反手就是一個極其狠辣的耳光!
“啪——!”
清脆的響聲在死寂的房間里炸開!巨大的力道將本就虛弱不堪的李清照打得整個人向側(cè)后方摔去,額頭重重磕在粗糙冰冷的土炕沿上!眼前金星亂冒,劇痛伴隨著強(qiáng)烈的眩暈感瞬間席卷而來,一股溫?zé)岬囊后w順著額角流下,模糊了視線。
“咳咳…咳…” 她蜷縮在冰冷的地上,劇烈的咳嗽撕扯著喉嚨,鮮血再次從嘴角溢出,混合著額角的血,染紅了胸前的衣襟。劇烈的疼痛和窒息感讓她幾乎失去意識。
張汝舟看著地上狼狽不堪、如同破布娃娃般的李清照,臉上沒有絲毫憐憫,只有暴戾和一種掌控一切的冷酷。他啐了一口,整了整被扯亂的衣襟,對著門外厲聲喝道:“來人!”
房門應(yīng)聲被推開。門口站著兩個身材粗壯、面目兇悍的仆婦,顯然是早就等在外面。她們看也不看地上的李清照,只垂手聽命。
“夫人得了失心瘋,需要靜養(yǎng)!” 張汝舟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從今日起,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這間屋子!夫人需要什么,由你們送來!看好她!若讓她跑出去胡說八道,或者磕了碰了…仔細(xì)你們的皮!”
“是,老爺!” 兩個仆婦齊聲應(yīng)道,聲音粗嘎,看向李清照的眼神如同看一件無生命的物件。
張汝舟最后瞥了一眼蜷縮在地上、氣息奄奄的李清照,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他彎下腰,從地上撿起那卷被燭淚玷污的《中秋帖》贗品,隨意地?fù)哿藫凵厦娴幕覊m,動作輕蔑至極。然后,他不再停留,轉(zhuǎn)身大步離去,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
房門被“砰”地一聲從外面關(guān)上,緊接著是鐵鏈嘩啦作響的聲音!落鎖了!
最后一絲光線被隔絕,房間里只剩下桌上那對紅燭還在燃燒,跳躍的火光將李清照蜷縮在冰冷地上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土墻上,扭曲而巨大,充滿了絕望的意味。
黑暗徹底降臨。額頭的劇痛、肺腑的灼痛、手腕的刺痛,連同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屈辱,如同無數(shù)把鋼刀,反復(fù)凌遲著她的身體和靈魂。她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指深深摳進(jìn)地面的浮土里,指甲斷裂的疼痛遠(yuǎn)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
她輸了。輸?shù)靡粩⊥康?。不僅賠上了自己僅剩的尊嚴(yán),連明誠的遺澤、父親的孤本…也即將落入豺狼之手!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意識在劇痛和窒息中漸漸模糊,她仿佛又回到了建康城那個風(fēng)雨飄搖的夜晚,明誠在她懷中漸漸冰冷的身體…原來,從那時起,她的世界,就再也沒有了光。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黑暗中傳來輕微的響動,是那兩個仆婦中的一個,提著一個粗糙的食盒走了進(jìn)來。她像對待牲口一樣,將食盒重重放在離李清照不遠(yuǎn)的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吃飯!” 粗嘎的聲音毫無感情。
李清照艱難地動了動,抬起頭。額頭的血已半凝,黏住了發(fā)絲,糊在臉上。借著昏暗的燭光,她看清了食盒里的東西:一碗渾濁的、漂浮著幾片爛菜葉的稀粥,一個又冷又硬的雜糧窩頭。
仆婦放下東西,轉(zhuǎn)身就走,似乎多待一刻都嫌晦氣。
“等…等等…” 李清照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微弱嘶啞的聲音。
仆婦不耐煩地停住腳步,回頭瞪著她。
“水…我要水…還有…凈布…” 李清照指著自己額頭的傷口和染血的衣襟。
仆婦冷哼一聲,像是沒聽見,徑直走了出去。片刻后,一盆冰冷的、渾濁的污水和一個破舊的粗布巾被“哐當(dāng)”一聲扔了進(jìn)來,水花濺了李清照一身。
門再次被鎖上。
李清照看著那盆污水和地上的食物,一股更深的悲涼涌上心頭。她掙扎著爬到水盆邊,用那臟污的布巾蘸著冰冷的臟水,一點點擦拭額頭的血污。每一次觸碰都帶來鉆心的疼痛,冷水刺激得她渾身顫抖。擦洗的動作牽扯到胸口的悶痛,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好不容易清理完傷口,看著水盆里渾濁的血色,胃里一陣翻騰。她爬到食盒邊,看著那碗散發(fā)著餿味的稀粥和冰冷的窩頭,強(qiáng)烈的惡心感涌上喉嚨。她干嘔了幾聲,卻什么也吐不出來。
饑餓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她早已空虛的腸胃。為了活下去…為了守住那些東西…她閉上眼,顫抖著伸出手,抓起那個冰冷的窩頭,送到嘴邊,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咬了下去!
粗糙、冰冷的碎屑摩擦著喉嚨,如同吞咽砂礫。她強(qiáng)迫自己咀嚼,吞咽。每一口,都混合著血淚的腥咸和屈辱的苦澀。那滋味,比毒藥更令人作嘔,卻也讓她那瀕臨熄滅的生命之火,在絕望的灰燼中,頑強(qiáng)地、極其微弱地,重新燃起了一點火星。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為了明誠!為了父親!為了那些絕不能落入張汝舟之手的珍寶!她蜷縮在冰冷的地上,將那又冷又硬的窩頭,一口一口,如同啃噬著仇人的血肉般,艱難地咽了下去。
日子,就在這不見天日的囚禁中,如同鈍刀子割肉般緩慢流逝。白天和黑夜失去了界限。李清照被徹底囚禁在這方寸之地。那兩個仆婦輪番看守,除了送飯送水(依舊是冰冷的餿飯和臟水)和傾倒便桶,從不與她多說一個字。她們的眼神冷漠而警惕,如同看守牢籠的鷹犬。
張汝舟每日都會來一次。他不再掩飾自己的目的和嘴臉。每次進(jìn)來,都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毫不掩飾的貪婪。他不再提什么夫妻情分,開口閉口,只有一樣?xùn)|西——
“夫人,想得如何了?” 他坐在屋里唯一那把還算完好的椅子上,翹著腿,慢條斯理地品著仆婦送進(jìn)來的茶(顯然與李清照的待遇天壤之別),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李清照額頭上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和她更加憔悴枯槁的臉?!爸灰惆选堵尻柮麍@記》交出來,我立刻讓她們好生伺候你,給你請最好的大夫。何必非要跟自己過不去呢?”
李清照總是沉默。她蜷縮在土炕最里面的角落,背對著他,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無論張汝舟是威逼利誘,還是冷嘲熱諷,她都一言不發(fā),用沉默筑起最后一道防線。
她的沉默激怒了張汝舟。他的耐心在迅速耗盡。
“好!骨頭硬是吧?” 這天,張汝舟猛地將茶杯摜在地上,瓷片四濺!他幾步?jīng)_到炕邊,一把揪住李清照的頭發(fā),迫使她抬起頭,面對他猙獰的臉。“我告訴你李清照!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為你不開口,我就拿你沒辦法了?”
他猛地甩開她,指著墻角那幾只藤箱:“看見那些箱子了嗎?它們現(xiàn)在姓張!我想什么時候打開,就什么時候打開!想怎么翻,就怎么翻!你以為你能藏得?。?!”
李清照被扯得頭皮劇痛,身體重重撞在土墻上,眼前發(fā)黑,嘴角又溢出血絲。但她抬起頭,看著張汝舟,嘴角卻緩緩勾起一絲極其微弱、卻充滿了鄙夷和嘲諷的弧度。那眼神仿佛在說:你翻吧,翻爛了你也找不到!
這眼神徹底點燃了張汝舟的怒火!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沖到墻角,粗暴地拖過一只藤箱,胡亂地撕扯著上面的繩索和封條!那是李清照存放一些尋常衣物和少量書籍的箱子。
“嘩啦——!” 箱子被掀開,里面的東西被張汝舟如同發(fā)泄般粗暴地翻檢出來,扔得滿地都是!破舊的衣物、幾卷普通的詩集、一些零碎的筆墨紙硯…沒有他要的東西。他又拖過第二只、第三只…他像瘋了一樣,將李清照僅存的這點家當(dāng)翻得底朝天!塵土飛揚(yáng),紙片紛飛。
然而,任憑他將箱子翻爛,將里面的東西撕碎、踩踏,他始終沒有找到那本薄薄的、卻價值連城的《洛陽名園記》手稿!也沒有找到任何一件特別有價值的金石珍品!除了幾件破舊的首飾,幾冊普通的書籍,剩下的,都是些被火燎過、被水浸過的《金石錄》殘稿和拓片,以及一些趙明誠的手札——這些東西對張汝舟來說,毫無意義!
“藏哪兒了?!說!你把它藏哪兒了!” 張汝舟氣喘吁吁,雙目赤紅,如同輸光了一切的賭徒,猛地轉(zhuǎn)身,再次撲向蜷縮在角落的李清照,揪住她的衣領(lǐng),將她幾乎提離了地面!
李清照被他掐得幾乎窒息,臉色由白轉(zhuǎn)青,卻依舊死死咬著牙,眼神冰冷而倔強(qiáng)地看著他,不發(fā)一言。
“好!好!好!” 張汝舟連說三個好字,猛地將她摜回炕上,陰森森地笑了起來,那笑聲令人毛骨悚然?!袄钋逭?,你有種!你不交是吧?行!我看你能熬到幾時!”
他整了整凌亂的衣襟,眼中閃爍著毒蛇般的兇光:“從今天起,夫人的藥——停了!飯食——減半!我倒要看看,你這把硬骨頭,能經(jīng)得起幾天餓!經(jīng)得起幾天?。〉饶悴〉弥皇R豢跉?,爬都爬不動的時候,我看你還拿什么跟我犟!”
他轉(zhuǎn)身,對著門外厲喝:“都聽見了?!按我說的辦!” 說完,拂袖而去,房門再次被重重鎖上。
李清照癱軟在冰冷的土炕上,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肺部的灼痛因為剛才的窒息和激動再次猛烈發(fā)作,她蜷縮成一團(tuán),咳得撕心裂肺,鮮血染紅了身下冰冷的草席。額頭的傷口也因剛才的撞擊再次崩裂,溫?zé)岬难樦W角流下。
身體的痛苦如同潮水,一波強(qiáng)過一波。但更深的寒意,來自張汝舟那最后的威脅——停藥!減食!這是要活活將她耗死、逼死在這不見天日的囚籠里!
她掙扎著抬起頭,目光越過滿地狼藉的被翻檢過的雜物,投向墻角最后一只未曾被張汝舟翻動過的藤箱。那是幾只箱子里最小、最不起眼的一只,表面布滿灰塵和污漬,毫不起眼。里面放著的,是她和明誠早年收集的一些極普通、無甚價值的碑刻拓片,以及…一些她視為珍寶、旁人卻視為廢紙的舊稿——包括她自己的一些未完成的詞稿,以及父親李格非早年批注其他書籍時的一些零散筆記手札。而父親耗盡心血、批注詳盡、價值無可估量的《洛陽名園記》孤本,并不在其中。
真正的孤本,早已被她用油布層層包裹,藏在了那只最不起眼的藤箱的夾層底板之下!那夾層極其隱秘,若非知道其中機(jī)關(guān),即使將箱子拆爛也難以發(fā)現(xiàn)!這是她流亡途中,用從明誠那里學(xué)來的、隱藏最珍貴文物的方法,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險。
張汝舟翻遍了其他箱子,唯獨(dú)對這個看起來最無價值的“廢品箱”不屑一顧。他以為真正的珍寶,必然藏在那些看似更重要的箱子里。
一絲微弱的光芒,在李清照絕望的心底悄然燃起。東西還在!只要她不死,只要她守住這個秘密!這成了支撐她在這無邊黑暗中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然而,張汝舟的毒計立刻開始實施。當(dāng)日的午飯,變成了只有半個冰冷的、散發(fā)著濃重霉味的窩頭。藥,自然是沒有了。
饑餓感如同無數(shù)只螞蟻,瘋狂地啃噬著她的腸胃。高燒似乎隨著藥力的消退,又隱隱有卷土重來之勢,額頭的傷口也隱隱作痛。她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將那半個霉窩頭掰成小塊,用盡全身力氣,一點一點地咀嚼、吞咽。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肺部的抽痛和胃部的痙攣。
時間變得異常緩慢而粘稠。饑餓、病痛、寒冷,如同三把鈍刀,反復(fù)切割著她的身體。意識在清醒與模糊的邊緣徘徊。她開始出現(xiàn)幻覺,有時是青州歸來堂前盛放的梨花,有時是汴京上元夜璀璨的燈火,有時是明誠拓碑時專注的側(cè)臉…但更多的時候,是張汝舟那張猙獰扭曲的臉,和那卷《中秋帖》贗品上刺目的青紫污痕!
她強(qiáng)迫自己保持清醒。在仆婦送飯(或者說是施舍)離開后的短暫空隙里,她掙扎著爬下土炕,用那盆永遠(yuǎn)渾濁冰冷的臟水,一遍遍擦拭額頭裂開的傷口,防止它潰爛。她將送來的、少得可憐的食物和水,嚴(yán)格地分成幾份,強(qiáng)迫自己定時定量地攝入,維持著生命最低限度的需求。
她開始嘗試活動。扶著冰冷的墻壁,在狹小的房間里,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動。每一次邁步,都牽動著全身的疼痛,頭暈?zāi)垦?,冷汗涔涔。但她咬著牙堅持。她不能讓自己徹底癱倒!她要積蓄力量!哪怕只有一絲一毫!
夜深人靜時,看守的仆婦似乎也放松了些警惕,在門外發(fā)出粗重的鼾聲。李清照便掙扎著爬到墻角那只不起眼的藤箱旁。她沒有試圖打開它,只是將臉頰輕輕貼在那冰冷粗糙的箱蓋上,仿佛能透過木板,感受到里面父親手澤的微溫,感受到明誠精神的召喚。這是她與這個冰冷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聯(lián)系。
“父親…明誠…” 她在心里無聲地呼喚著,滾燙的淚水無聲滑落,滲入箱蓋的縫隙?!扒逭铡粫逭铡欢ㄒ刈 ?/p>
幾天下來,李清照以驚人的意志力支撐著,并未如張汝舟所愿那般迅速垮掉。但身體的損耗是顯而易見的。她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顴骨高聳,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只有那雙眼睛,在深陷的眼窩里,依舊燃燒著兩簇不肯熄滅的火焰。
張汝舟再次出現(xiàn)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他顯然有些意外,隨即臉色變得更加陰沉。他圍著形銷骨立的李清照走了兩步,如同打量一件殘破的物品。
“嘖,命還挺硬?!?他嗤笑一聲,語氣陰冷,“看來光是餓著、病著,還磨不掉你的骨頭?!?/p>
他停下腳步,目光陰鷙地盯著李清照:“好,既然你非要自討苦吃,那我成全你!聽說…夫人精通音律,尤擅古琴?”
李清照心頭猛地一緊,一種更強(qiáng)烈的不祥預(yù)感攫住了她。
張汝舟臉上露出一個極其殘忍的笑容,對著門外喊道:“抬進(jìn)來!”
房門打開,兩個粗壯的男仆抬著一張破舊的琴案和一把同樣破舊、布滿灰塵、琴弦都斷了幾根的古琴走了進(jìn)來,重重地放在房間中央,激起一片塵土。
“夫人病了這么久,想必心中郁結(jié)?!?張汝舟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假惺惺,“彈彈琴,散散心也好。為夫特意尋了這張琴來,給夫人解悶?!?他話鋒一轉(zhuǎn),聲音陡然變得陰森刺骨:“只是,這琴聲嘛…得一直響著!響到我滿意為止!什么時候夫人想通了,愿意交出那本《洛陽名園記》,什么時候…這琴聲才能停!”
他盯著李清照瞬間慘白的臉,一字一句,如同毒蛇的獠牙:“若琴聲停了…或者彈得不好聽…惹得為夫不高興了…哼,那就別怪為夫,讓人進(jìn)來,好好‘教教’夫人,什么叫…夫唱婦隨!”
兩個男仆和門口探頭進(jìn)來的仆婦,臉上都露出了心領(lǐng)神會的、猥瑣而殘忍的笑容。
李清照渾身冰冷,如墜冰窟!這比饑餓、比病痛、比單純的囚禁更惡毒百倍!這是要徹底摧毀她的意志,碾碎她最后一點尊嚴(yán)!讓她在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下,徹底崩潰!
張汝舟欣賞著她眼中終于流露出的巨大恐懼和絕望,滿意地笑了。他揮揮手,帶著勝利者的姿態(tài),揚(yáng)長而去。留下那把破琴,如同一具猙獰的刑具,靜靜地躺在房間中央。
門,再次被鎖死。
李清照的目光,緩緩移向那張破舊的琴案,移向那把布滿灰塵、斷弦猙獰的古琴。琴身上,一道深深的裂痕清晰可見。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她的脖頸,越收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