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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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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部衙門前的喊聲浪頭般涌來,拍得李擢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他攥著袖袍的手青筋暴起,卻梗著脖子喊道:“岳飛!你休要血口噴人!這賬冊是你偽造的,想誣陷朝廷命官不成?”

岳飛站在石臺上,將賬冊舉得更高,陽光透過紙頁的縫隙,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沒看李擢,聲音卻像淬了冰的槍尖,直直扎進人群里:“偽造?那滁州城外凍死的三十七個弟兄,他們身上的凍瘡是不是偽造的?淮河岸邊被潰兵搶走糧草的百姓,他們餓得發(fā)癟的肚子是不是偽造的?”

人群里突然炸開一聲哭嚎。一個瘸腿的老兵拄著拐杖擠到前面,褲管空蕩蕩的——那是去年守淮河時被金兵砍斷的。“岳將軍說得對!”他扯開嗓子喊,“俺們連里三天沒見一粒米,李大人的糧船卻往金狗營里送!俺親眼看見的!”

這話像火星掉進了干草堆。圍觀的百姓里本就有不少從北方逃來的流民,一聽“送糧給金狗”,頓時紅了眼。有人撿起地上的雪塊就往李擢那邊扔,罵聲混著風聲,攪得戶部門前亂成一鍋粥。

“都反了!反了!”李擢躲在衙役身后,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禁軍呢?禁軍在哪兒?”

話音剛落,就見一隊禁軍小跑著過來,領(lǐng)頭的卻不是李擢相熟的殿前司統(tǒng)制,而是胡銓。他一身銀甲,手里按著刀柄,走到岳飛身邊低聲道:“官家有令,讓你把賬冊呈上來,由三司會審?!?/p>

岳飛點頭,將賬冊遞給胡銓。后者掂了掂,突然揚聲道:“李侍郎,這賬冊上記著你去年冬月給真定府的金兵送了三百石米,換他們放你侄子過黃河——這事不假吧?”

李擢的臉“唰”地白了。那是他最隱秘的勾當,連親兒子都不知道,胡銓怎么會……

“還有這個?!焙尫侥骋豁摚玫侗c了點,“你把軍庫里的五十副鎧甲賣給了楚州的盜匪,換了二十車絲綢。那些鎧甲,本該發(fā)給守采石磯的弟兄?!彼а蹝哌^圍觀的官員,“諸位,誰要是不信,現(xiàn)在就可以去軍庫查賬,看看是不是少了五十副鎧甲!”

人群里的官員們頓時炸開了鍋。有幾個跟李擢交好的想替他辯解,可一看到胡銓手里的賬冊,再看看周圍百姓噴火的眼睛,都把話咽了回去。誰都知道,胡銓是官家的心腹,他此刻站出來,分明是揣著尚方寶劍來的。

“帶走?!焙尦娛沽藗€眼色。

李擢還想掙扎,卻被兩個禁軍反剪了胳膊。他看著岳飛,眼里又恨又怕:“岳飛!你給我等著!我表哥是……”

“是吏部尚書王瑾?”岳飛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王大人昨日還在府里收了你送的一對玉如意,說是要給你運作升戶部尚書的事——賬冊上記著呢,在第三十七頁。”

這話一出,人群里立刻有人朝吏部方向張望。一個穿著青色官袍的矮胖官員慌忙低下頭,正是王瑾。他腳底下像抹了油,轉(zhuǎn)身就想溜,卻被韓世忠喊?。骸巴跎袝舨?,三司會審,還得請你做個見證呢?!?/p>

王瑾的臉比李擢還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岳飛看著這一幕,突然想起昨夜官家說的“剝洋蔥”。原來這第一層皮剝下來,里面還裹著第二層。他抬頭望向皇宮的方向,雪后的陽光正照在大慶殿的琉璃瓦上,亮得有些晃眼。

午時的風帶著雪沫子刮過吏部衙門,王瑾跪在冰冷的青磚地上,牙齒打顫。他面前擺著那對玉如意,旁邊站著的是監(jiān)察御史出身、如今的兵部尚書胡銓——此人以鐵面無私聞名,據(jù)說去年彈劾過三個知州,連皇親國戚都敢碰。

“王大人,這對玉如意,是李擢送的吧?”胡銓的聲音像冰錐,鑿得王瑾心里發(fā)慌。

王瑾還想狡辯,卻見胡銓拿出一本賬冊——竟是他自己府里的流水賬。上面記著他這三年來收的每一筆禮:誰送了多少銀子,誰送了多少地契,甚至連他小妾收的金鐲子都記在上面。

“這……這是偽造的!”王瑾失聲喊道。

“偽造?”胡銓冷笑一聲,“這賬冊是你家管家招供時寫的,上面還有他的指印。要不要現(xiàn)在傳他來對質(zhì)?”

王瑾癱在地上。他怎么忘了,昨夜禁軍抄李擢家時,順便把他的管家也“請”走了。那老東西跟著他三十年,知道的齷齪事能裝滿一馬車。

“還有這個。”胡銓又拿出一張紙,“你上個月讓女婿把洛陽的五百畝良田賣給了金國的翻譯官,換了三千兩黃金。那片田,是朝廷賜給你祖上的‘永業(yè)田’,按律不能買賣,更不能賣給金狗——王大人,這事你怎么說?”

王瑾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突然想起今早出門時,小妾還催他趕緊把黃金換成江南的宅子,說“這中原的地早晚都是金人的”。當時他只覺得小妾精明,此刻才明白,那精明里藏著的是能把他全家都拖進地獄的刀。

“帶下去?!焙尦靡蹞]揮手,目光掃過旁邊陪審的官員,“諸位都看見了,李擢、王瑾,一個克扣軍糧,一個私賣祖田,都是通敵的勾當。官家有令,凡與此二人有牽連者,三日之內(nèi)到刑部自首,可從輕發(fā)落。過了三日……”他頓了頓,聲音冷得像殿外的雪,“按通敵論處?!?/p>

陪審的官員們個個面如死灰。有幾個偷偷擦著汗,有幾個眼神閃爍,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胡銓看在眼里,心里冷笑。他跟著官家從開封逃到建康,見過太多官員在金人面前搖尾乞憐,轉(zhuǎn)身又在百姓面前作威作福。這些人,早就該好好敲打敲打了。

岳飛回到營里時,母親姚氏正坐在帳外納鞋底。見他回來,老人家抬起頭,眼里帶著擔憂:“聽說你把李侍郎和王尚書都揪出來了?”

“是?!痹里w在她身邊坐下,接過她手里的鞋底——針腳又密又勻,比他穿的鎧甲還結(jié)實。

“樹大招風啊?!币κ蠂@了口氣,“那些官老爺們盤根錯節(jié),你動了兩個,就像捅了馬蜂窩,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岳飛想起胡銓剛才派人送來的消息:戶部的員外郎張謙、兵部主事劉安,都在李擢的賬冊上留了名。這兩人一個管著糧草調(diào)撥,一個管著軍械修補,都是要害職位。

“娘,您還記得我小時候偷鄰居家的瓜嗎?”岳飛突然笑了。

姚氏嗔了他一眼:“怎么不記得?被我用藤條抽了半宿,你硬是沒哭?!?/p>

“那時您說,偷東西的人不教訓(xùn),就會偷得更厲害?!痹里w望著營外操練的滁州義軍,“這些官老爺們,就像偷瓜的賊。您說,能不教訓(xùn)嗎?”

姚氏放下鞋底,摸了摸他的頭:“娘不是不讓你教訓(xùn),是怕你被賊咬了?!彼龔膽牙锾统鰝€布包,里面是幾塊烤得焦脆的麥餅,“官家讓御膳房做的,說你愛吃這個?!?/p>

岳飛拿起一塊麥餅,剛咬了一口,就見親衛(wèi)匆匆跑進來:“將軍,胡尚書派人來了,說官家要在大慶殿開百官會,讓您也過去?!?/p>

大慶殿里早已擠滿了官員。文官列左,武官列右,一個個垂著頭,大氣不敢出。趙構(gòu)坐在龍椅上,手里把玩著那枚岳飛見過的玉佩,目光緩緩掃過殿中——他沒穿龍袍,還是那件明黃色常服,可氣勢卻比穿龍袍時更盛。

“李擢和王瑾的事,想必諸位都聽說了?!壁w構(gòu)的聲音不高,卻像敲在每個人心上的鼓,“三司初步查核,這兩人貪墨的軍糧,夠五千士兵吃一年;私賣的軍械,能武裝一個整編營。”他頓了頓,突然提高聲音,“你們說,該殺嗎?”

殿里鴉雀無聲。連呼吸聲都仿佛被凍住了。

“怎么?都啞巴了?”趙構(gòu)冷笑一聲,“平日里你們爭俸銀、搶官職的時候,不是挺能說的嗎?”他從案上拿起一本冊子,正是岳飛呈上來的賬冊,“這里面,還記著不少人的名字。比如張謙,你上個月把江南的漕糧換成了私鹽,賺的錢夠買十座宅院——這事不假吧?”

站在文官隊列里的張謙“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臉色慘白如紙。

“還有劉安,你把給滁州義軍打造的箭簇換成了劣等鐵,害得滁州之戰(zhàn)時弟兄們的箭射出去就斷——這事,你也認吧?”

武官隊列里的劉安腿一軟,也癱倒在地。

接連被點到名的官員們一個個跪了下去,轉(zhuǎn)眼就跪了一片。剩下的人雖沒被點名,卻也嚇得渾身發(fā)抖,生怕下一個輪到自己。

趙構(gòu)看著眼前這一幕,突然笑了,只是那笑容里沒半分暖意:“看來,朕這殿里,還真是藏了不少‘能臣’啊。”他站起身,走下丹陛,“眼下金兵壓境,河北百姓流離失所,可你們倒好,忙著中飽私囊,忙著把家眷往江南送,忙著跟金狗做買賣!”他指著殿外,“知道外面的百姓怎么罵你們嗎?他們說,大宋的官比金狗還狠!”

這話像鞭子一樣抽在每個官員臉上。有幾個臉皮薄的,頓時漲紅了臉。

“今日召集諸位,不是要殺人。”趙構(gòu)的聲音緩和了些,“是要跟你們算筆賬。”他走到胡銓身邊,“胡尚書,你說說,咱們現(xiàn)在還缺多少糧草?”

胡銓上前一步,朗聲道:“回陛下,北伐大軍所需糧草,尚缺二十萬石;軍餉缺口三十萬貫;軍械修補還需十萬兩白銀?!?/p>

“聽見了嗎?”趙構(gòu)掃過眾人,“二十萬石糧,三十萬貫錢,十萬兩銀。這些,得靠你們湊。”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張謙,“張員外郎,你把私鹽吐出來,能抵五萬石糧;劉主事,你貪墨的鐵料折成銀子,夠修五千支箭——至于其他人,”他目光如炬,“三日之內(nèi),每人按品級募捐。一品官五千貫,二品三千貫,三品以下一千貫。捐得多的,既往不咎;捐得少的,或者敢藏私的,就跟李擢他們作伴去吧?!?/p>

這話一出,殿里頓時響起一片窸窣聲。有幾個官員面露難色,卻被胡銓冷冷一瞥,又把話咽了回去。誰都知道,官家這是借著募捐的名義,逼他們吐贓。

“岳飛。”趙構(gòu)突然看向站在武官隊列末尾的岳飛,“你來說說,滁州的弟兄們現(xiàn)在最缺什么?”

岳飛上前一步,朗聲道:“回陛下,弟兄們不缺死戰(zhàn)的勇氣,缺的是能吃飽肚子的糧草,缺的是能刺穿金狗鎧甲的兵器,缺的是讓家人安穩(wěn)度日的底氣!”

“好!”趙構(gòu)點頭,“那今日這募捐,就由你和胡尚書一同監(jiān)督?!彼娙耍叭罩?,朕要看到糧草入倉,銀兩入庫。誰要是敢?;樱瑒e怪本王不客氣!”

散朝時,官員們一個個灰頭土臉地走出大慶殿。雪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落在他們的官帽上,轉(zhuǎn)眼就積了薄薄一層。張謙被禁軍押著去抄家抵糧,劉安則被胡銓帶去軍械庫返工——他得親手把那些劣等箭簇都換成好鐵,直到岳飛點頭為止。

岳飛跟在胡銓身后走出大殿,看著漫天飛雪,突然覺得心里的火更旺了。他想起母親說的“被賊咬”,可此刻看來,只要握著官家給的尚方寶劍,再兇的賊,也得乖乖把吞下去的東西吐出來。

“岳修武?!焙屚蝗煌O履_步,遞給岳飛一卷文書,“這是各州府的糧倉名冊,上面標著哪些地方有存糧,哪些地方被貪墨了。官家說,讓你帶著人去催繳——滁州新調(diào)的弟兄剛整編好,正好讓他們跟著你練練手。誰敢抗命,先斬后奏?!?/p>

岳飛接過文書,指尖觸到紙頁上密密麻麻的字,突然想起趙構(gòu)在菜園里說的話:“將來你帶兵打到河北,就把這蘿卜種下去。”

他現(xiàn)在才明白,這“蘿卜”不光是能吃的糧食,更是能扎進貪腐土壤里的根。而他手里的賬冊和文書,就是翻土的犁。

“請胡尚書放心?!痹里w握緊文書,目光望向北方,“三日之內(nèi),糧草必到。”

胡銓看著他眼里的光,突然笑了。他想起宗澤臨終前說的話:“大宋的脊梁,不在朝堂,在疆場?!苯袢找娏嗽里w,才知這話半點不假。

營里的雪被士兵們掃成了堆,堆成一個個小山丘。姚氏正指揮著伙夫把新送來的麥麩和著蘿卜煮成粥,香氣飄出老遠。岳飛走進帳時,正看見母親把一塊臘肉悄悄放進一個傷兵的碗里——那是御膳房給她的,她一口沒動。

“娘?!痹里w喊了一聲。

姚氏回頭,笑著擦了擦手:“回來了?鍋里給你留了粥,快趁熱喝?!?/p>

岳飛走到母親身邊,看著她鬢角的白發(fā),突然覺得鼻子發(fā)酸。他這些年在外打仗,沒能在娘身邊盡孝,可娘卻總能用最樸實的道理,教他怎么做人,怎么帶兵。

“鵬舉?!币κ贤蝗晃兆∷氖郑澳镏滥汶y。既要殺金狗,又要防著自己人??赡阌涀?,只要心里的秤不歪,就不怕影子斜?!彼噶酥笌ね猓澳切┦勘?,都是爹娘生的。你護著他們,他們才能護著這大宋的百姓?!?/p>

岳飛重重點頭。他拿起桌上的粥碗,熱氣模糊了視線。這粥里有蘿卜的甜,有麥麩的香,還有娘的味道——那是家的味道,是他拼了命也要守護的味道。

三日后,戶部糧倉前。

一輛輛糧車排成長隊,綿延到朱雀門外。二十萬石糧草,三十萬貫錢,十萬兩白銀,一分不少地入了庫。張謙的私鹽被換成了漕糧,劉安親手打造的箭簇堆成了山,連幾個最頑固的老臣,也乖乖把藏在地窖里的銀子搬了出來。

岳飛站在糧倉頂上,看著這一切,突然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仡^一看,竟是趙構(gòu)。他穿著件普通的棉袍,手里拿著那塊劃滿道道的木板,上面“岳飛”的名字旁,箭頭依然指著“磁州”,只是旁邊多了行小字:“糧草足,可練兵?!?/p>

“陛下?!痹里w連忙行禮。

“免了?!壁w構(gòu)走到他身邊,望著糧車,“這些糧草,夠滁州的弟兄們練三個月了吧?”

岳飛心里一震:“陛下……”

“朕知道你想什么?!壁w構(gòu)笑了,“宗將軍說你是塊好鋼,得煉。這糧草,就是淬火的水?!彼钢景迳系摹敖鹭Pg(shù)”三個字,用炭筆打了個叉,“等你把弟兄們練成能打硬仗的鐵軍,朕就給你加兵——到時候,別說磁州,就是打到黃龍府,本王也給你做后盾?!?/p>

岳飛看著他眼里的火,突然想起渡長江時船工說的話:“這建康城是臨時行在,官家心里裝著的,是汴梁?!?/p>

此刻他才明白,那不是裝著,是刻著??淘诠穷^里,融在血里。

“末將定不辱使命!”岳飛單膝跪地,聲音在空曠的糧倉里回蕩,撞得梁木嗡嗡作響。

趙構(gòu)扶起他,從懷里掏出一支箭——正是宗澤當年在磁州用過的那支,箭桿上的“澤”字被摩挲得發(fā)亮。

“宗將軍說,你能開三石弓?!壁w構(gòu)把箭塞進岳飛手里,“這支箭,朕暫借給你。等你打到朱仙鎮(zhèn),再親手把它射向金狗的營壘?!?/p>

岳飛握緊箭桿,冰涼的木頭觸感順著掌心蔓延到四肢百骸,卻被心里的火烘得發(fā)燙。他想起磁州城頭的雪,想起淮河岸邊的血,想起母親刺在他背上的字——原來所有的疼,所有的熬,都在等這一刻。

帳外的雪還在下,可滁州義軍的營里


更新時間:2025-08-18 03: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