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礦谷夜行火山腳下的夜帶著潮濕的熱，像一條伏在地脈上的火蟒，呼吸沉重而緩慢。
陶焰沿著石脊往下，背著一只老舊的土囊，肩帶深陷在鎖骨間。
土囊里裝著他親手燒成的陶殼，外皮粗礪，殼沿刻有極細的焰紋，暗處看不真切，
貼在胸前卻能感到一縷微弱的脈動，像第二顆心。他走得很快，因為身后有水腥味在追。
那味道淡到幾乎辨不出，卻像陰影一樣黏在足跡上。深海祭司的氣息，
總是這樣：冷、細、耐心。往前一里，就是“回聲礦谷”的入口。傳說里，
這里曾是金匠族最盛大的礦脈，金紋如潮，晝夜不息。直到某一年，谷里生出“金噬之聲”，
誘人欲望，吞人心志，從此封谷。陶焰不是沒有別的路，
但他只有這里能甩開追蹤——水入金谷易散，金聲能亂水脈，他賭這一點。
礦谷的裂口像一扇被燒黑的門，冷風從里頭吐出來，帶著鐵與冷石混合的味道。在門前，
陶焰停了一瞬，手掌隔著衣襟按在土囊上，吁了口氣，把心律壓低，
整個人像一塊溫著的石頭，收住了所有能被嗅到的“生”。他推門入谷。
二、爐火下的錘聲礦道狹長，墻上嵌著古舊的金紋導道，像蜿蜒的閃電被釘在巖層里。
走不多時，前方傳來清脆的錘聲——節(jié)律穩(wěn)定，力道均勻，
每一下都落在一個精確的時間點上，像在敲一口看不見的鐘。陶焰收住腳，轉(zhuǎn)入側(cè)廊，
躲在半截塌落的礦柱后，看見一片開闊的下沉式爐場。爐膛簡陋卻利落，
火光把四周的金紋烘得微微發(fā)亮。一個男人背對著他站在爐前，身形高而清瘦，肩背挺直，
像一把立著的刀。男人身穿黑褐短褂，腰間斜掛一柄金紋錘，
錘柄包裹的牛皮被長年握用磨得泛白。男人從爐里取出一片呈月弧的金片，
趁熱在石案上以錘收邊?；鸸庹樟了麄?cè)臉的輪廓，眉骨深，眼神冷靜，不喜不怒。
“闖進回聲礦谷的，不多?！蹦腥藳]抬頭，聲音低而干凈，
“更少見有人把一只會跳的土囊貼在心口里。”陶焰沒有動，指尖輕輕觸了觸土囊的邊。
他知道自己藏不過去。能聽到陶殼細微心律的人，要么是同族中的老匠，
要么是——男人把金片插入冷卻槽，水汽“嘶”地一聲，抬眼看向暗處：“出來吧。
火土的氣息，藏不住?！碧昭鎻牡V柱后走出，打量對方：“凌胤？
”男人輕輕一點頭：“金匠族，最后一任爐主。”這名字在匠人圈子里像一把鋒利的簽，
見的人少，聽的人多。陶焰曾在石梯集的酒肆里聽過流言：凌胤破了三城兵甲，
鑄過兩朝禮器，后來金匠族內(nèi)亂，他拒絕給某位權貴打造“骨環(huán)”，被逐出師門。
金匠族從此隱沒，爐主也失了聲?！盎芈暤V谷是被你們封的？”陶焰問?！肮确猓?/p>
是因為谷里生了欲望?！绷柝钒褲皲蹁醯慕鹌瑩破?，拈在指間，目光落在陶焰胸前的土囊，
“你抱著欲望來?！薄拔冶е洃洝！碧昭姘淹聊野淳o一點，“你抱著什么？”凌胤沒答。
他把金片疊了疊，手勢穩(wěn)得像水里的魚，“交易。你把懷里的冰核給我，我把五金鎖給你。
”石案上果然擺著一枚圓環(huán)，環(huán)身由五種金屬拼鑄，色澤不華，紋路細密，
像五條極細的河在表面交會。五金鎖，傳說能束五行之力于一器，鎖住的不是物，是“勢”。
“你要冰核做什么？”陶焰問?！白鏊撟龅氖??！绷柝返皖^檢視金環(huán)，
“把水從泥里提出來?！薄坝媒鹑タ厮俊碧昭嫘α诵?，
“你們金匠什么時候?qū)W水祭司那套了？”“金只是把該直的拉直?！绷柝菲届o地說，
“聽說森林年輪木芯被盜了。有人在補齊五行琉璃的材料。你抱著冰核走來，火土背水，
像是在替人提燈。”陶焰的指尖微涼了一瞬。他不隱瞞：“沒錯。有人盯上了‘終局’。
”“你也是?！绷柝返?，“你們每一個人都說自己是‘守’，到最后都是‘拿’。
五金鎖給你，你至少能少拿一件。”“你憑什么相信我比你配拿得穩(wěn)？”“我不信。
”凌胤把五金鎖推向他，“我只讓它離誰手里更遠一點?！眱扇藢ν凰玻?/p>
礦爐深處忽然傳來極輕的嗡鳴，像誰在深水里敲了一下空鐘。凌胤的目光一斂，
側(cè)過臉：“金噬之聲要醒。
”三、金噬初醒“金噬之聲”最早是從礦工嘴里傳出來的說法——金自生的回聲，
會鉤出人心底最深的“占有”。陶焰只當故事，
直到此刻他才聽見那種令人牙根發(fā)酸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薄而密，像金屑在空氣中擦磨。
爐場四角的金紋同時亮了一線，遠處礦廊“咔嚓”裂開一條狹長的縫，縫里仿佛有光在流，
半透明，帶著金色的漣漪。凌胤抬錘一擊，火星四濺，震波去到縫口，
那縫卻像活物一樣避了一避，隨即更大?！八谠嚹??！绷柝氛f，“每個人的‘欲’不一樣，
它挑最合適的一口?！薄疤裟闶裁矗俊碧昭?zhèn)妊?。凌胤不答。他把手一翻?/p>
五金鎖平平落回案上，另一手握錘，步向裂縫：“你呢？它挑你的時候，會挑什么？
”“挑我讓誰記住，誰忘。”陶焰低聲，“我這口偏難咬?！蔽锁Q升高，
裂縫倏地張開仿佛巨口，爐場上方的巖層滑落一片，碎石翻滾，金光如潮。陶焰雙腳一蹬，
火土之力自足下蔓延，厚重如陶壁，擋住第一道金浪。下一息，凌胤金錘橫掃，
錘影裂成數(shù)道，疊落在陶焰陶壁前沿，鍛起一道斜坡，把金浪引向兩側(cè)，
硬生生把開口分成左右兩股。“你擋左?！绷柝范檀俚馈！澳闶侵魅恕！碧昭鏇]客氣，
手心一翻，焰紋自指間抽出數(shù)道赤線，落在地面，
沿舊日礦道刻出的淺槽飛快延伸——他在重繪古時的排礦紋路?；痣S土行，土載火走，
陶壁順勢矮下，變成一條條低墻，把撲來的金光切成條，減掉它的勢頭?！皠e硬抗。
”凌胤在另一側(cè)落步成弧，金錘細碎地敲擊金浪前沿，發(fā)出“丁丁丁”的輕音，
那聲音比嗡鳴更高半度，像把一張緊繃的弓弦慢慢調(diào)平。他在“調(diào)音”，
把金噬之聲的頻率往自己熟悉的“鍛音”上牽。一人重、一道輕，火土沉著，金音鋒利，
兩股力在爐場空地中央像兩只彼此不服的獸，咬著走、試著讓。短短十息，裂縫后的光錯位，
金浪中隱出一塊渾圓的晶體，指甲蓋大小，卻明亮得刺眼?！敖鹁Ш??！绷柝返吐?，
“噬聲的核?！薄霸伊耍俊碧昭鎲??！暗人约赫??！绷柝返馈＝鹗芍暫鋈灰涣?，
原本的嗡鳴被一聲極細極細的“嘀”穿透。陶焰心口一緊，
土囊里陶殼的脈動在這一瞬跳得更快，像是被人兩指捏住了殼沿。他顧不得別的，袖口一抖，
一片薄薄的焰紋陶片躍出，掠過金光，貼在自己的掌心。陶片的焰紋燙了一下，
陶焰借這點“燒”，把心律再壓下去一點——火灼神識，土載記憶，
焰紋一刻就像給心上上了一道紋，固住了“亂”?！霸谕的愕摹！绷柝房戳怂谎郏?/p>
“它看見你那口要咬哪里了。”“你呢？”陶焰反問，“它看見你哪里空。
”“……”凌胤握錘不答，眼底卻像被某種極快的念頭掃過，一閃即逝。
四、錘與火嗡鳴忽轉(zhuǎn)為低吼，金浪再起，陶焰的陶墻被推開一線，熱氣貼著頰側(cè)掠過。
他把陶壁一收，換成厚重的陶盾，盾面焰紋一圈一圈亮起，像一口層層升起的火鐘。
凌胤順勢后退半步，退到陶盾側(cè)后四尺，抬錘一擊，錘聲正落在焰紋環(huán)的空拍里，
把兩股力量的“縫”對齊。那一擊下去，金浪真正向兩側(cè)分流，露出更多金晶核的表面。
它并非獨立的一顆，而像一團細碎的結晶聚合在一起，像一簇握緊的拳頭?！霸賰奢?。
”凌胤道。陶焰不答，雙手按地，火力沿指根注進礦床裂縫，像把水灌入了很久沒通的渠。
燙熱的土像一張被攤開的皮，把金浪底部的“滑”拆成一塊塊無處可依的碎步。
金浪微怔的瞬間，他側(cè)身，陶盾翻轉(zhuǎn)為刀，厚重一拍，直接把前沿的一截浪頭壓進石槽。
凌胤接著敲了第二下，金錘擊在金晶核最外側(cè)凸起的一點。那一下不重，但極準，
像在一只太緊的鼓皮上拍了一指，皮松了一線，聲隨之泄了半口氣?！霸僖惠?。
”凌胤第三擊未起，金光卻忽然收攏，晶核像被什么從里頭牽了一下，往裂縫更深處縮去。
陶焰心一沉，這東西要抽身了。他邁前一步，右掌翻出一張更薄的陶片，焰紋紋路更密，
指尖一磕，陶片貼在地面，沿著古代礦脈的金紋導道“嗖”地飛出數(shù)丈，
落在金晶核退路的“最窄處”。那一刻，陶片上的焰紋一下全亮，火線如發(fā)，織成網(wǎng)?！版i。
”凌胤低聲?！版i一息。”陶焰道?！耙幌?。”凌胤抬錘，整個手臂與肩背一線，
人在錘前，錘在聲后，那一下像大海壓過來又忽然退回去，力道既不重也不輕，
所有重量都落在“時”的那一格——錘下空處的空氣“咔”的一聲，
像一顆看不見的卵被敲裂。金晶核外層的那一圈細結晶在這一下變得松軟，像熟過了頭的糖，
從硬的光變成了可被切開的膩。他沒有直接砸去，而是收錘，左掌探出，五指微屈，
在空中像捏住了什么，輕輕一抻。那簇金晶核外沿被“拔”落了一層。金噬之聲瞬息低下去，
像有人把喉嚨里那根發(fā)啞的弦按住了?！斑€沒死?！绷柝吠職猓斑€有一顆核在更深。
”“再下去，礦谷要塌?！碧昭娴??！八淮危∪艘话賯€勸?！绷柝氛f，“你擋，我取。
”陶焰沒答應，也沒拒絕。他把陶盾收回，雙掌按地，火與土在掌下疊合，
像兩條相反方向的河在地下交叉，泥鰍似的。地面略略隆起，
在兩人和金晶核之間起了一道半透明的“土拱橋”。這拱既擋金浪，
又能導凌胤的身形過去——像一條應聲長出的路。凌胤一踏拱頂，步伐輕得像蛇。
走到拱脊中央時，嗡鳴突高，他腳下一滑，差一點沒立穩(wěn)。陶焰肩背一緊，右掌向上翻起，
拱脊當中生出一寸厚的突起，像手在托。他沒有出聲，只這么一托。凌胤沒有回頭，
也沒有謝，腳趾落穩(wěn)，錘又揚起。這次他的錘不同。他不再打在核上，
而是打在拱頂?shù)挠白永铩袄铮灿薪鹇?。他把影聲拍平，像把一面鏡子里的皺起撫開，
真物的邊也隨之露出。這才落第三擊，擊在更深處那顆核的“邊”。核邊一裂，
嗡鳴像被人擰了耳朵，尖著哭了一聲，忽地散成一片很小很小的細響，像雨落鐵皮。
金浪在這一刻徹底瓦解，回復成普通礦谷里金粉與熱氣的混合味道。爐場靜了半息，
碎石下落的聲音才姍姍趕到，拖著長長的尾巴。五、金與欲靜下來之后，
真正難的是“人心”的回潮。陶焰直起身，汗?jié)B進后背。他看見凌胤站在破碎的拱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