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里的交談克制而簡短，更多的是確認彼此當下的基本狀況。蘇晴的平靜讓林溪有些忐忑，但那份“記得”和愿意通話，已足夠讓她鼓起勇氣邁出下一步。她們約定了見面——在一座位于林溪和蘇晴所在城市中間點的小城，一家安靜的、有著落地窗和綠植的咖啡館。時間是周末下午三點。
林溪提前兩個小時就到了。她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點了一杯溫水，手指無意識地攪動著。窗外人來人往，她卻視而不見。心緒如同煮沸的水，翻騰不息。她對著小鏡子反復整理著鬢角新添的白發(fā)，撫平衣角的褶皺，緊張得手心全是冷汗。二十二年了，她不再是那個青澀懵懂的少女，蘇晴也不再是那個眼神明亮的短發(fā)女孩。歲月在她們身上刻下了怎樣的痕跡？她們之間，還剩下什么？
三點差五分，咖啡館的門被推開了。門上的風鈴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林溪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幾乎是屏住呼吸，循聲望去。
一個身影走了進來。
她穿著一件質感很好的米白色風衣，剪裁利落，襯得身姿挺拔依舊。標志性的短發(fā)染上了均勻的銀灰色，打理得一絲不茍，更添了幾分成熟知性的魅力。她的面容比照片上更清晰，眼角有了細紋，下頜的線條卻依舊清晰有力。眼神深邃，沉淀著歲月打磨后的睿智與沉靜，眉宇間那份獨特的英氣，在時光的淬煉下，愈發(fā)顯得從容不迫。
是蘇晴！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卻也賦予了她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而強大的氣場。
蘇晴的目光在咖啡館內掃視，瞬間便精準地鎖定了靠窗位置的林溪。她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復雜——震驚、審視、一絲追憶的恍惚，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深沉情緒在眼底翻涌。四目相對的剎那，時間仿佛凝固了。二十二年的光陰，在彼此的目光中無聲流淌。
蘇晴穩(wěn)步走了過來，在林溪對面的位置坐下。侍者上前，她點了杯黑咖啡，聲音平穩(wěn)。
“好久不見?！碧K晴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她的目光落在林溪臉上，帶著一種克制的打量。
“好久不見…蘇晴?！绷窒穆曇粲行└蓾?，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卻帶著掩飾不住的緊張，“你…看起來很好。”
“你也是。”蘇晴的回應簡潔，語氣平靜無波，聽不出太多情緒。她的目光落在林溪放在桌上的手，那雙手已不復當年的細膩，留下了操勞的痕跡。
最初的寒暄帶著顯而易見的生疏和小心翼翼。她們聊著彼此這些年的概況。
“我在市一中教書，教語文?！绷窒p聲說。
“我知道，你一直喜歡文學?！碧K晴點點頭，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你呢？設計院總建筑師…真了不起。”林溪由衷地說。
“混口飯吃罷了。”蘇晴的回答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謙遜，但語氣平淡。
林溪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道：“我丈夫…幾年前因病去世了?，F(xiàn)在和女兒安安一起生活。” 她留意著蘇晴的反應。
蘇晴的眼神似乎微微動了一下，聲音低沉了些：“節(jié)哀。你…一個人帶著孩子，不容易?！?她的語氣里沒有過多的同情，更像是一種陳述。
“還好，安安很懂事?！绷窒D了頓，鼓起勇氣問，“你…這些年，一個人？”
“嗯?！碧K晴的回答極其簡短，目光投向窗外，“習慣了。工作也挺忙?！?/p>
空氣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咖啡杯碟輕微的碰撞聲。一種無形的張力彌漫在兩人之間。過去的情感像被封存在冰層下的暗流，而現(xiàn)實的隔閡與二十二年的空白，則如同厚厚的冰面?？吞椎暮褵o法觸及核心，那些深埋心底的往事和情緒，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林溪握著水杯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她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蘇晴，看著她在平靜外表下隱隱透出的疏離，想起那個雨夜自己的決絕和傷害，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再次攫住了她。她不能再逃避了。
“蘇晴…”林溪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目光直視著蘇晴深邃的眼睛，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哽咽，“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當年…是我懦弱…是我辜負了你…是我用最傷人的話把你推開…這二十多年…我沒有一天不后悔…沒有一天…不在想你…” 這句遲到二十多年的道歉，終于沖破了所有的顧慮和膽怯，說出了口。淚水順著她不再年輕的臉頰滑落。
蘇晴靜靜地聽著，看著林溪在她面前崩潰流淚。她沒有立刻回應，只是端起已經(jīng)微涼的咖啡，又喝了一口。她的側臉在午后的光影里顯得線條分明，帶著一種沉靜的審視。許久，她才緩緩放下杯子，目光重新落回林溪滿是淚痕的臉上。她的眼神很深，像望不見底的潭水，里面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久遠的傷痛，有被時間沖淡卻并未消失的怨，有理解，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
“當時…”蘇晴的聲音低沉而平緩，帶著歲月沉淀后的沙啞，“確實很痛。” 她坦然地承認了當年的傷害，“你那些話…像刀子一樣?！?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目光變得悠遠，“但后來…隨著時間，經(jīng)歷的事情多了，我也慢慢理解了。那個年代，那個環(huán)境…對你來說，壓力有多大。你父母…你承受不了，我能理解。” 她的語氣里沒有責備，只有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透徹，“我…并沒有真正恨過你。”
沒有恨過！這句話像一束溫暖的光，瞬間照亮了林溪被愧疚和淚水淹沒的心房。她抬起淚眼，難以置信地看著蘇晴。
情緒積累到了頂點，林溪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翻騰了半生的渴望。她看著蘇晴，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祈求，斷斷續(xù)續(xù)，泣不成聲：“我知道…現(xiàn)在說這些很可笑…很自私…過去了那么久…我有什么資格…可是蘇晴…我控制不了…假如…假如愛可以重來…”
她哽咽著，幾乎說不下去。巨大的勇氣在此刻用盡，剩下的只有卑微的祈求和無盡的悔恨。
就在這時，一只溫暖的手伸了過來，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覆蓋在林溪放在桌上、因哭泣而微微顫抖的手上。
林溪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向那只手——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帶著歲月留下的痕跡，卻依舊溫暖有力。然后，她順著那只手，看向它的主人。
蘇晴正深深地凝視著她，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著她的倒影，翻涌著林溪讀不懂卻讓她心悸的復雜情潮。不再是之前的平靜和疏離，那里面有關切，有痛惜，有久別重逢的感慨，更有一種穿越了漫長時光、從未真正熄滅的火焰在靜靜燃燒。
蘇晴的嘴唇微微動了動，聲音很輕，卻像驚雷般在林溪耳邊炸響，帶著一種穿越了二十二年時光的、不容置疑的溫柔和堅定：
“林溪，愛…從未真正離開過。”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林溪心中塵封了半生的枷鎖，也像一道陽光，穿透了籠罩她二十二年的陰霾。巨大的、失而復得的狂喜和難以言喻的酸楚瞬間將她淹沒。她反手緊緊抓住蘇晴覆在她手上的那只手，仿佛抓住了溺水時唯一的浮木，失聲痛哭起來。這一次，淚水不再僅僅是因為悔恨，更是因為那份跨越了漫長歲月、歷經(jīng)磨難卻依然被她尋回的真摯情感。蘇晴的手，溫暖依舊，堅定地回握著她，無聲地傳遞著力量和一種遲來的、厚重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