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深林遇懸壺,歧黃妙手暫回春。
異裝奇器驚凡眼,天棄之名烙此身
冰冷的雨水,帶著原始森林特有的腐敗氣息,無情地沖刷著林逸的臉頰。每一次雨滴砸落,都像是細小的冰針,刺穿著他早已麻木的皮膚。他蜷縮在泥濘與濕漉漉的蕨類植物根系之間,如同一具被遺棄的破舊人偶。右肩的劇痛已經(jīng)從撕裂般的銳利,轉(zhuǎn)化為一種深沉、遲滯、仿佛要將整個靈魂都拖拽進黑暗泥沼的鈍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斷裂的骨骼和撕裂的肌肉,在胸腔里發(fā)出沉悶的呻吟。左肋被矛尖劃開的傷口倒是相對淺一些,但被泥水浸泡后,也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心跳都帶著灼熱的悸動。
濕透的沖鋒衣沉重地裹在身上,非但無法保暖,反而像一個冰冷的水袋,貪婪地汲取著他體內(nèi)僅存的熱量。牙齒不受控制地劇烈磕碰著,發(fā)出“咯咯”的聲響,身體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般無法抑制地顫抖。意識在劇痛、寒冷和失血的眩暈中沉浮,時而清晰得能聽到雨滴砸在闊葉上的單調(diào)聲響,時而又模糊得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粘稠的黑暗。
他艱難地轉(zhuǎn)動了一下幾乎凍僵的脖頸,目光落在自己攤開的右手上。那塊布滿蛛網(wǎng)般裂痕的青銅碎片,依舊被死死攥在掌心。它冰冷、沉重、死寂,核心深處那曾兩次救他于絕境的幽藍光芒徹底熄滅,仿佛一塊真正被歲月遺棄的頑石。然而,當(dāng)林逸集中殘存的意志去感知時,一種微弱到近乎幻覺的、冰冷金屬的“脈動”,依然如同最頑固的寄生蟲,透過掌心冰冷的觸感,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他的血脈,與某種更深層的東西頑固地糾纏著。
更讓他心頭發(fā)毛的是右肩的傷口。手掌隔著濕透的衣料按上去,那粉碎性的劇痛之下,一種截然不同的、極其細微卻真實存在的異樣感,正頑強地滋生。那不是愈合的溫?zé)峄蚵榘W,而是一種……冰冷的、機械的“嚙合感”。仿佛在那血肉模糊的斷裂深處,有無數(shù)看不見的、細微到極致的冰冷齒輪,正在以一種超越生理常識的精度,緩慢而頑固地相互咬合、轉(zhuǎn)動,試圖將破碎的骨茬強行歸位,將撕裂的肌束重新“編織”。這感覺并非源自青銅碎片,更像是他身體內(nèi)部被某種力量強行激活的、非人的自愈機制!每一次這種冰冷的“嚙合”感傳來,都伴隨著一陣深入骨髓的、令人牙酸的酸麻,讓他不寒而栗。
“呃……” 林逸試圖挪動一下身體,離開這片冰冷刺骨的泥濘。僅僅是腳趾的輕微蜷縮,就引發(fā)了全身骨骼和肌肉一陣劇烈的抗議,眼前瞬間被大片黑霧籠罩,喉頭再次涌上腥甜。他放棄了,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心臟。沒有食物,沒有藥品,沒有庇護所,語言不通,還被當(dāng)成細作追殺……在這片危機四伏的原始雨林里,重傷失溫的自己,還能撐多久?幾個小時?或許下一秒,就會被路過的野獸撕碎,或者無聲無息地凍斃在這片無名的泥沼中。
就在這時,一陣細微的、不同于雨聲和風(fēng)聲的窸窣聲,穿透了雨幕的喧囂,隱約傳入他昏沉的意識。
有人!
林逸的心臟猛地一縮!是剛才那三個士兵去而復(fù)返?還是新的追兵?他強忍著劇痛,屏住呼吸,將身體盡可能深地縮進蕨類植物交錯的巨大葉片和盤根錯節(jié)的根系后面,只露出一只眼睛,死死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山坡下方的密林深處。
不是士兵沉重的皮靴和甲胄聲。腳步聲很輕,很謹慎,踩在濕滑的落葉和苔蘚上,發(fā)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伴隨著腳步聲的,還有某種粗糙布料摩擦的聲音,以及……一種林逸無比熟悉的、金屬工具相互磕碰的輕微“叮當(dāng)”聲。
一個身影,撥開濃密的、掛著水珠的藤蔓,出現(xiàn)在林逸模糊的視野中。
那是一個老人。身形佝僂,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打著深褐色補丁的粗麻短褐,外面罩著一件同樣破舊的蓑衣,頭上戴著一頂寬大的斗笠,邊緣還在不斷滴落雨水。他背上背著一個同樣粗糙的藤編背簍,里面似乎裝滿了剛采摘的、還帶著水汽的植物。老人手里拄著一根磨得發(fā)亮的木杖,另一只手里提著一把造型奇特、刃口短小鋒利的小藥鋤。他的褲腿高高挽起,露出枯瘦、布滿青筋和泥點的小腿,腳上是一雙磨損嚴重的草鞋。
一個采藥的老人?林逸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放松了一點點,但警惕絲毫未減。在這蠻荒之地,一個獨行的老人,也未必?zé)o害。
老人似乎并未發(fā)現(xiàn)藏在蕨類植物后面的林逸。他低著頭,目光銳利地在潮濕的泥地、裸露的樹根以及巖石縫隙間搜尋著,不時停下腳步,用小藥鋤小心翼翼地挖起一株不起眼的植物,仔細地抖掉根部的泥土,然后珍而重之地放進背后的藤簍里。他的動作熟練而專注,帶著一種與這片原始雨林格格不入的、屬于“人”的煙火氣息。
林逸的心跳加速了。這是他穿越以來,遇到的第一個看起來沒有直接敵意的“人”!或許……是唯一的生機?
求生的欲望壓倒了對未知的恐懼。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哪怕語言不通,哪怕對方可能轉(zhuǎn)身就跑甚至攻擊自己!
他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嘶啞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呻吟:“呃……嗬……”
聲音微弱得幾乎被雨聲淹沒。
但老人的動作,卻猛地頓住了!他那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瞬間如同兩把實質(zhì)的錐子,精準地刺向了林逸藏身的蕨類植物叢!斗笠下,一張布滿深刻皺紋、如同風(fēng)干樹皮般的蒼老臉龐露了出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沒有絲毫渾濁,只有歷經(jīng)滄桑沉淀下來的洞悉和警惕。
“誰?!” 一聲低沉、沙啞,帶著濃重地方口音,但林逸卻意外地能聽懂七八分的喝問響起!雖然音調(diào)古怪,音節(jié)也有些含混,但核心的詞匯結(jié)構(gòu),竟與他記憶中某種古漢語方言有幾分相似!
老人握緊了手中的小藥鋤,身體微微繃緊,做出了防御的姿態(tài),卻沒有立刻轉(zhuǎn)身逃跑,也沒有貿(mào)然靠近。
林逸心中瞬間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能聽懂?或者至少能捕捉到關(guān)鍵信息?他強撐著最后一絲清明,再次開口,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救……救命……” 他用的是自己最熟悉的現(xiàn)代普通話,帶著絕望的祈求。
老人臉上的警惕之色更濃,眉頭緊緊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他顯然沒聽懂林逸的具體發(fā)音,但那語調(diào)中蘊含的痛苦和哀求,是跨越語言的。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林逸藏身的區(qū)域,很快便捕捉到了泥地上拖拽的痕跡、被壓倒的植被,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出來!” 老人再次喝道,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向前謹慎地踏了一步,小藥鋤橫在身前,斗笠下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片抖動的蕨類植物。
林逸知道藏不住了。他咬緊牙關(guān),用左手撐地,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從濕滑的泥地里向外挪動。當(dāng)他那張因失血而慘白如紙、沾滿污泥和血漬、頭發(fā)凌亂地貼在額前、眼神渙散卻帶著求生渴望的臉,以及身上那件材質(zhì)怪異、沾滿泥漿的沖鋒衣完全暴露在老人視線中時,老人那雙銳利的眼睛瞬間睜大了!
驚愕!難以置信!甚至……還有一絲林逸無法理解的、深沉的忌憚!
老人沒有立刻上前施救,反而像是看到了某種極度不祥之物,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半步!他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藥鋤的木柄,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的目光如同探針,死死釘在林逸身上,尤其是他右手緊握的那塊布滿裂紋的青銅碎片上,眼神劇烈地閃爍了幾下。
“汝……何方妖異?” 老人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和驚疑,“衣衫非布非帛,紋飾詭譎,身負如此重傷……又持此等……不祥之器?” 他用了幾個林逸聽起來極其拗口、但勉強能猜出意思的古詞。
林逸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語言障礙依舊巨大,而且自己的裝束和狀態(tài),加上這塊邪門的青銅碎片,在這個世界的人看來,就是最大的怪異和危險來源!他強撐著,用盡力氣抬起左手,指向自己劇痛無比的右肩,又指了指左肋的傷口,嘴里反復(fù)重復(fù)著幾個他能想到的最簡單的詞:“傷……痛……救……” 同時,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哀求。
老人沉默著,斗笠下的陰影遮住了他大半張臉,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雙銳利的眼睛,依舊如同鷹隼般審視著林逸。雨聲淅瀝,時間仿佛凝固。林逸感覺自己殘存的體力正在飛速流逝,意識如同風(fēng)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就在林逸幾乎要徹底絕望時,老人似乎做出了某種決定。他眼中的驚疑和忌憚并未完全消退,但一種更深沉的、屬于醫(yī)者的本能,似乎壓倒了恐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潮濕冰冷的空氣,緩緩放下了橫在身前的小藥鋤。
“唉……” 一聲蒼老而沉重的嘆息,仿佛承載著無盡的無奈和某種宿命感,在雨林中幽幽響起。
老人沒有再多言,他解下背上的藤簍,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干燥些的石頭上。然后,他拄著木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濘,一步步朝著林逸走來。他的動作依舊帶著警惕,但目標明確——救人。
林逸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懈下來,一股巨大的虛弱感瞬間將他淹沒。他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
刺鼻的草藥氣味混合著煙火氣,鉆入林逸的鼻腔,將他從深沉的昏迷中強行喚醒。
意識像是沉在冰冷的海底,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緩慢地拖拽上來。首先恢復(fù)的是嗅覺——濃烈的、帶著苦澀清香的草藥味,還有一種柴火燃燒后特有的煙火氣。然后是聽覺——篝火燃燒時木柴爆裂的“噼啪”聲,外面雨勢似乎小了很多,只有淅淅瀝瀝的余韻。最后是觸覺——身下不再是冰冷刺骨的泥濘,而是鋪著一層厚厚的、干燥而柔軟的茅草。身上蓋著一件帶著濃重草藥味和汗味的、粗糙的麻布外袍。
溫暖。久違的、令人幾乎落淚的溫暖包裹著他。
林逸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片刻,才逐漸清晰。
他正躺在一個極其簡陋的、用粗大原木和茅草搭建的窩棚里。窩棚不大,勉強能容納三四人,四面漏風(fēng),但至少遮蔽了大部分雨水。中央一堆篝火正旺盛地燃燒著,橘黃色的火焰跳躍著,驅(qū)散了雨林的陰冷和潮濕,帶來令人心安的暖意。
火堆旁,那個救了他的采藥老人正背對著他,佝僂著身子,專注地在一個粗糙的陶罐里搗著什么。陶罐里散發(fā)出更加濃郁的藥味。老人身邊散落著一些林逸從未見過的植物根莖和葉片,還有一些曬干的昆蟲甲殼和礦物粉末。他腳邊放著那個藤編背簍,里面裝滿了各種采摘的草藥。
林逸下意識地想動一動,右肩立刻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讓他忍不住悶哼出聲。
老人聞聲,停下了搗藥的動作,緩緩轉(zhuǎn)過身?;鸸庥痴罩紳M深刻皺紋的臉,那雙銳利的眼睛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深邃,審視著林逸。
“醒了?” 老人開口,依舊是那種帶著濃重口音、但林逸能勉強聽懂的古老語言。他的語氣平靜,聽不出太多情緒,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林逸張了張嘴,喉嚨干得像是要冒煙,只發(fā)出嘶啞的“嗬嗬”聲。
老人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拿起旁邊一個用葫蘆剖開做成的簡陋水瓢,從另一個盛著清水的陶罐里舀了些水,遞到林逸嘴邊。
清涼的水滑過干涸灼痛的喉嚨,如同甘霖。林逸貪婪地吞咽了幾口,才感覺活過來一點。“謝……謝謝……” 他用嘶啞的聲音,艱難地擠出兩個字,用的是自己的語言,但眼神中的感激是真實的。
老人沒有回應(yīng)他的感謝,目光卻落在了林逸的右手上。那塊布滿裂紋的青銅碎片,依舊被他死死地攥在手心,即使在昏迷中也未曾松開。
“那物,” 老人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凝重,“煞氣深重,不祥之兆。汝從何處得來?” 他用枯瘦的手指,遠遠地指了指林逸緊握的右手。
林逸心中凜然。他無法解釋,也無法溝通。他只能茫然地搖頭,眼神里充滿了無助和無法言說的痛苦。
老人盯著他看了半晌,似乎想從他的表情中分辨真?zhèn)?。最終,他移開了目光,重新拿起那個搗藥的陶罐,語氣恢復(fù)了之前的平靜,卻多了一絲沉甸甸的意味:
“肩骨碎裂,筋絡(luò)寸斷。尋常人受此重創(chuàng),早已斃命。汝之生機,竟如此頑強……如同野草,又似……被天所棄。” 他頓了頓,用搗藥杵輕輕攪動著罐中粘稠的、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深綠色藥膏,聲音仿佛穿透了雨幕,帶著一種古老的宿命感:
“此間,乃大胤天朝之南疆,十萬大山邊緣。蠻族環(huán)伺,瘴癘橫行。而汝……”
老人抬起眼皮,那雙洞悉世事的眼睛再次落在林逸臉上,一字一句,如同沉重的鼓點敲在林逸心頭:
“衣衫詭譎,言語不通,身懷不祥之器,傷重而不死……非妖即怪?!?/p>
他低下頭,繼續(xù)搗藥,篝火的光芒在他佝僂的背影上跳躍。
“然,醫(yī)者仁心,見死不救,有違天道。待汝傷勢稍緩,能行能動……便速速離去吧?!?老人搗藥的動作加重了幾分,陶罐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此方天地,恐容不下汝這般的……天棄之人?!?/p>
“天棄之人……”
林逸咀嚼著這四個冰冷刺骨的字眼,感受著右肩深處那緩慢而頑固的、帶著冰冷齒輪嚙合感的異樣自愈,看著掌心那死寂卻依舊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青銅碎片。
篝火的暖意似乎也無法驅(qū)散驟然從骨髓深處滲出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