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饑荒那年,阿娘曾為我打跑搶食的野狗,將我緊緊護(hù)在懷里。一個游方僧人來到村子,
他指著我說,我是禍根。阿娘信了,用我換了一個干巴巴的饅頭,拿走饅頭,頭也不回。
「天選之女還不知道,她的母親已經(jīng)重生了?!刮易汾s的身影被僧人攔下時(shí),
空中突然響起奇怪的聲音。僧人冰涼的手指擦掉我的眼淚,「小禍根,我們該上路了?!?/p>
1.我叫蘇念。阿娘賣我那年,我才六歲。我不懂什么是禍根,也不懂什么是重生。
我只知道,那個曾為我打走野狗的阿娘,不要我了。僧人的手很冷,像冬天井里的水。
他抱著我,一步一步,走出了生我養(yǎng)我的村子。我趴在他的肩上,哭得抽噎,
眼睛卻死死盯著村口的方向。我想,或許阿娘只是去給我找更好吃的,她很快就會回來接我。
「她不會回來了?!鼓X海里,那個冰冷的聲音又響起來。「她用賣掉你換來的功德,
已經(jīng)成功投靠了城西的張員外。很快,她就會成為員外夫人,
為你那未出世的天命之子弟弟鋪路?!刮液莺莸卮蛄藗€哆嗦。僧人腳步一頓,
將裹身的僧袍又拉緊了些,把我護(hù)得更嚴(yán)實(shí)。風(fēng)雪刮在他的臉上,他卻好像感覺不到冷。
「小禍根,別怕。」他的聲音嘶啞,卻有一絲奇怪的安撫意味。我不懂。他明明也叫我禍根,
和村里人一樣??纱謇锶顺襾G石頭,他卻會為我擋住風(fēng)雪。走了不知多久,天色徹底黑透,
我們到了一個破敗的山神廟。僧人將我放下,生了一堆火。火光映著他清雋卻滿是風(fēng)霜的臉。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里面是兩個白面饅頭。比阿娘換我的那個,要大,要白,
還熱乎著。他遞給我一個,「吃吧?!刮茵I極了,卻沒接,只是戒備地看著他。他嘆了口氣,
自己先掰了一半,吃了下去。我這才小心翼翼地接過饅頭,小口小口地啃。「我叫玄渡?!?/p>
他忽然說。我沒理他,專心啃著手里的饅頭。這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吃完,
困意上涌。我靠著冰冷的柱子,蜷縮成一團(tuán),迷迷糊糊地就要睡著。恍惚間,
我感覺自己落入一個冰冷但安穩(wěn)的懷抱。玄渡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
帶著一絲我聽不懂的疲憊和憐憫?!杆?,蘇念?!埂笍慕褚院螅阒挥形伊??!?/p>
2.我在山神廟住了下來。玄渡不是個好相處的人。他話很少,
大部分時(shí)間都在對著一尊缺了半邊臉的山神像打坐。但他會準(zhǔn)時(shí)為我找來吃的,
雖然大多是野果,但偶爾也會有熱乎的餅子。他教我認(rèn)字,教我背一些拗口的經(jīng)文。
我不愿意學(xué),他就拎著我的后領(lǐng),把我丟到廟外的雪地里?!覆幌蚍?,就向死?!?/p>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比風(fēng)雪還冷。我凍得嘴唇發(fā)紫,卻倔強(qiáng)地瞪著他。
腦子里的聲音適時(shí)地響起,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嘲諷?!嘎犅牐@就是你的新靠山。
他巴不得你死,好讓你一身的罪孽清干凈?!刮乙е?,從雪地里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
轉(zhuǎn)身回了廟里。我拿起樹枝,在地上寫下玄渡剛剛教我的那個字。佛。玄渡看了我一眼,
沒說話,轉(zhuǎn)身繼續(xù)打坐。我知道,我妥協(xié)了。因?yàn)槲也幌胨?。我想活著,想親眼去問問阿娘,
為什么不要我。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我漸漸長大,字認(rèn)全了,經(jīng)文也背得滾瓜爛熟。
玄渡開始教我一些別的東西。比如,如何辨認(rèn)草藥,如何用最省力的方式把人打倒。
我問他:「僧人不是不打架嗎?」他閉著眼,淡淡道:「能講道理的時(shí)候,我們是僧人。
不能講道理的時(shí)候,我們是活人?!鼓翘?,山下來了一伙流寇。
他們看中了這個雖然破敗但能遮風(fēng)擋雨的山神廟,想占為己有。為首的刀疤臉看見我,
眼睛里冒出不懷好意的光?!竼?,這破廟里還藏著個小美人?!顾嶂冻易邅?,
玄渡依舊在神像前打坐,眼皮都沒掀一下。我攥緊了藏在袖子里的短刀,手心全是汗。
就在刀疤臉的手要碰到我的瞬間,一直閉目的玄渡動了。我甚至沒看清他的動作。
只聽見幾聲慘叫,那伙氣勢洶洶的流寇已經(jīng)橫七豎八地躺在了地上。玄渡緩緩收回手,
依舊是那副無悲無喜的樣子?!笣L?!挂粋€字,讓那伙流寇屁滾尿流地逃了。
我震驚地看著他,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出手。他不是僧人嗎?「看到了嗎?」
玄渡終于睜開眼,看向我,「這就是我教你那些東西的用處。道理,是說給想聽的人的?!?/p>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緊握短刀的手上?!傅恫诲e,但你的手太抖了?!?/p>
3.玄渡開始對我進(jìn)行更嚴(yán)苛的訓(xùn)練。每天天不亮,我就要繞著山跑,
身上還綁著他做的沙袋。上午練刀,下午辨藥。晚上,還要被他逼著在冰冷的瀑布下打坐。
我累得像條死狗,好幾次都想放棄。可腦海里的聲音總會不合時(shí)宜地響起。
「你阿娘現(xiàn)在可是員外夫人了,錦衣玉食,前呼后擁?!埂杆亩亲右呀?jīng)很大了,
聽說請了最有名的穩(wěn)婆,就等著你那天才弟弟降生呢。」「你再看看你,像個野人?!?/p>
每一次,這些話都像鞭子一樣抽在我身上,讓我生出無窮的力氣。我不能輸。
我不能讓阿娘覺得,賣掉我是個正確的決定。我的刀法越來越快,身手越來越敏捷。
玄渡看我的眼神,也從最初的淡漠,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復(fù)雜。我十歲生日那天,
玄渡破天荒地從山下給我?guī)Я艘恢粺u。我吃得滿嘴是油,他就在一旁看著我,
嘴角似乎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感?,」我舔了舔手指,「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這幾年,我早已不叫他師父,而是直呼其名。他也不惱,只淡淡道:「我欠你的?!?/p>
「欠我什么?」他沒有回答,只是抬頭望向夜空。那晚的月亮很圓,月光灑在他身上,
讓他看起來有種不真實(shí)的寂寥?!柑K念,」他忽然開口,「你想下山嗎?」我愣住了。下山,
是我這四年來日思夜想的事??僧?dāng)他真的問出口,我卻有些猶豫?!赶律阶鍪裁??」
「去見你想見的人,問你想問的話。」我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雞腿瞬間不香了。阿娘。
這兩個字像一根刺,扎在我心上,四年了,一碰就疼?!杆龝娢覇??」我有些不確定。
「會的?!剐傻恼Z氣很肯定,「因?yàn)樗枰?。」我更糊涂了。她已?jīng)有了員外的寵愛,
有了即將出世的天才兒子,她還需要我這個被她拋棄的禍根做什么?4.玄渡沒有多做解釋。
第二天,他便帶著我下了山。我們沒有直接去張員外府,
而是到了城中最有名的醫(yī)館——回春堂。醫(yī)館里人滿為患,個個面帶愁容。
我拉住一個出來抓藥的大嬸,問:「大嬸,這里發(fā)生什么事了?」大嬸嘆了口氣:「別提了,
城里最近鬧瘟疫,好多人都病倒了,上吐下瀉,渾身無力,回春堂的藥都快被買光了?!?/p>
瘟疫?我下意識地看向玄渡。他神色如常,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我們進(jìn)去?!顾麕е遥?/p>
輕車熟路地繞過前堂,直接去了后院。
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正在院子里焦頭爛額地指揮著藥童們熬藥??匆娦?,
他像是看到了救星,眼睛一亮?!感纱髱?,您可算來了!」玄渡微微頷首,「情況如何?」
「不容樂觀?!估险叱蠲伎嗄槪高@次的疫病來勢洶洶,老夫行醫(yī)一生,
從未見過如此霸道的病癥,許多藥方都試過了,收效甚微。」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有些疑惑,「這位是?」「我的弟子,蘇念?!剐珊唵谓榻B了一句,便直入主題,
「帶我們?nèi)タ纯床∪??!估险卟桓业÷⒖桃覀內(nèi)チ烁綦x病人的側(cè)院。
院子里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病人的呻吟聲此起彼伏。
他們的癥狀和剛才那位大嬸說的一樣,甚至更嚴(yán)重,有些人已經(jīng)陷入了昏迷。
玄渡挨個為病人把脈,眉頭越皺越緊。「這不是疫病?!顾谅暤溃甘侵卸?。」「中毒?」
老者大驚,「可我們查驗(yàn)了城中的水源和食物,都沒有問題??!」玄渡沒有理他,
而是蹲下身,捻起一點(diǎn)病人嘔吐物旁的泥土,放在鼻尖聞了聞。然后,他看向我,「蘇念,
你來。」我走過去,學(xué)著他的樣子聞了聞。一股極淡的、奇異的甜香鉆入鼻腔?!甘菙嗄c草,
混了七星海棠?!刮伊⒖瘫嬲J(rèn)出來。這兩種都是劇毒之物,但它們的毒性可以相互中和,
少量服用只會讓人虛弱無力,癥狀與風(fēng)寒相似??梢坏╅L期、大量地接觸,毒素在體內(nèi)累積,
便會如山洪暴發(fā),藥石無醫(yī)。最關(guān)鍵的是,這種混合毒,無色無味,只有在特定的催化下,
才會散發(fā)出這種極淡的甜香。而我,因?yàn)槌D旰筒菟幋蚪坏?,嗅覺比常人敏銳百倍。
老者聽得目瞪口呆,「小姑娘,你……」玄渡打斷他:「毒源在哪?」我閉上眼,
仔細(xì)分辨著空氣中那絲若有若無的香氣?!冈跂|邊?!刮抑钢粋€方向,「很濃。」城東,
正是張員外府所在的方向。5.張府門口,早已亂作一團(tuán)。
幾個家丁抬著一個擔(dān)架匆匆往外跑,擔(dān)架上的人正是大腹便便的張員外。他面色青紫,
口吐白沫,眼看就不行了。玄渡攔住他們,只看了一眼,便道:「沒救了?!?/p>
家丁們哭天搶地,府里傳出女人凄厲的哭喊聲。我聽出來了,那是阿娘的聲音。
我的心揪了一下,腳步不受控制地想往里走。玄渡拉住了我。「別急。」他帶著我,
沒有走正門,而是繞到后墻,尋了個僻靜處,輕松一躍,便翻了進(jìn)去。張府很大,亭臺樓閣,
比我想象的還要?dú)馀???纱丝?,這份氣派卻被一層死氣沉沉的陰霾籠罩。
下人們個個面色慘白,行色匆匆??諝庵心枪善娈惖奶鹣?,在這里濃郁到了極點(diǎn)。
「毒源在井里?!刮业吐暤?。玄渡點(diǎn)點(diǎn)頭,帶著我避開下人,一路來到后院的水井旁。
井邊散落著一些粉末,正是那股甜香的來源?!甘怯腥斯室馔抖尽!刮易龀雠袛??!覆恢??!?/p>
玄渡的目光越過水井,看向不遠(yuǎn)處一間緊閉的房門,「真正的毒源,在那里。」那間房,
是整個張府最華麗的院落。門口守著兩個神情緊張的婆子。看到我們,
她們立刻警惕地?cái)r了上來?!改銈兪鞘裁慈??夫人的院子,不許亂闖!」夫人?是阿娘。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玄渡沒有硬闖,只是隔著門,朗聲道:「夫人,城中疫病,
乃是中毒所致。毒源,就在這院中。再不清除,府中上下,無一幸免?!估锩娉聊似獭?/p>
隨即,傳來阿娘虛弱卻威嚴(yán)的聲音?!缸屗麄冞M(jìn)來?!蛊抛觽儾桓疫`抗,
不情不愿地打開了門。我深吸一口氣,跟著玄渡走了進(jìn)去。房間里燃著安神香,
卻依然蓋不住那股甜膩的毒香。床上,阿娘半躺著,臉色蒼白如紙。她穿著華貴的絲綢,
頭上插著金釵,可那張?jiān)?jīng)美麗的臉,卻憔悴不堪。四年不見,她好像老了十歲。
她的肚子高高隆起,顯然離生產(chǎn)不遠(yuǎn)了??吹轿遥耐酌偷匾豢s,
抓著被子的手瞬間收緊,指節(jié)泛白?!甘悄??」她的聲音里充滿了震驚和……恐懼?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千言萬語堵在喉嚨里,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腦海里的聲音尖銳地叫囂起來:「看啊,她認(rèn)出你了!她在害怕!她怕你這個禍根回來,
會害了她的寶貝兒子!」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進(jìn)肉里。「夫人。」
玄渡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你中的毒,已經(jīng)很深了?!拱⒛锏哪抗鈴奈疑砩弦崎_,
落在玄渡身上,她喘著氣,眼神里滿是絕望?!复髱煟任摇任业暮⒆印?/p>
6.「救你,可以。」玄渡的語氣沒有絲毫波瀾,「但你要告訴我,這毒,是誰下的。」
阿娘的嘴唇哆嗦著,眼神驚恐地看向房間的角落。那里,放著一個精致的香爐,
正絲絲縷縷地冒著青煙。那股甜香,正是從香爐里散發(fā)出來的?!甘恰撬?/p>
阿娘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是張員外的妹妹,張婉兒……」據(jù)阿娘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
我們拼湊出了事情的真相。這張婉兒一直傾慕城中的李秀才,可李秀才家貧,張員外看不上,
便將她許給了鄰縣的王富商做填房。張婉兒心有不甘,竟想出了毒殺兄長,霸占家產(chǎn),
再與心上人私奔的毒計(jì)。她買通了府里的下人,每日在井里和阿娘的安神香里下毒。
這種毒不會立刻致命,只會讓人慢慢虛弱,看起來就像是染了風(fēng)寒。直到今日,
毒性徹底爆發(fā)?!改莻€賤人!」阿娘咬牙切齒,眼中迸發(fā)出強(qiáng)烈的恨意,「她不僅要害我,
還要害我未出世的孩兒!」「她人呢?」玄渡問?!笌е钚悴?,卷了府里的錢財(cái),跑了!」
「蠢貨?!剐衫淅涞赝鲁鰞蓚€字。他走到香爐邊,從懷里取出一個瓷瓶,
倒出一些粉末撒了進(jìn)去。香爐里的青煙變了顏色,那股甜香也漸漸散去。然后,
他又寫了一個藥方,遞給一旁的婆子,「按方抓藥,一日三次,七日后可解?!棺鐾赀@一切,
他看向我,「蘇念,我們走?!刮毅蹲×?。這就走了?我還沒問阿娘,為什么當(dāng)初要賣掉我。
我還沒問她,這四年來,她有沒有想過我。「等等!」我忍不住開口。阿娘的身體一僵,
緩緩地抬起頭,看向我。她的眼神很復(fù)雜,有愧疚,有痛苦,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決絕。
「念念……」她艱難地吐出我的名字,眼淚瞬間涌了出來,「阿娘對不起你……」「為什么?
」我死死地盯著她,聲音都在發(fā)顫?!敢?yàn)椤顾龔埩藦堊欤?/p>
卻好像被什么東西扼住了喉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正在這時(shí),
腦海中那個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惡毒的快意?!杆?dāng)然不能說。她怎么能告訴你,
賣掉你,是為了給真正的天命之子騰位置?她怎么能告訴你,你一生下來,
就是為了成為你弟弟的墊腳石?」「哦,對了,忘了告訴你。你這位好母親,
當(dāng)初懷上你的時(shí)候,曾找高人算過一卦。那高人說,她命中有貴子,但貴子降生前,
必有一劫。而你,就是那個劫。」「所以,她重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除掉你這個劫難?!?/p>
轟的一聲,我的腦子炸開了。原來,我不是禍根。我是劫難。是弟弟降生路上的,
一塊必須被清除的絆腳石。我看著床上淚流滿面的阿娘,只覺得渾身發(fā)冷。
所有的委屈、思念、不甘,在這一刻,全都變成了刺骨的恨意。我笑了,
眼淚卻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负?,很好。」我一字一頓地說,「希望你和你的寶貝兒子,
長命百歲?!拐f完,我轉(zhuǎn)身就走,沒有絲毫留戀。玄渡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走到門口時(shí),
我聽見阿娘在身后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哭喊。「念念!不要走!危險(xiǎn)!」危險(xiǎn)?
我還有什么可危險(xiǎn)的?最大的危險(xiǎn),不就是生我養(yǎng)我,卻一心想讓我死的親生母親嗎?
7.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張府。我和玄渡回到了城里落腳的客棧。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
不吃不喝,不說一句話。腦海里,那個聲音還在喋喋不休。「看到了嗎?
這就是你的親生母親。她寧愿相信一個江湖騙子的話,也不愿相信自己的親生女兒。」
「她在利用你,蘇念。她知道你有用,能救她,所以才假惺惺地掉幾滴眼淚?!?/p>
「等她的寶貝兒子一出生,你猜她還會不會認(rèn)你?」我用被子蒙住頭,不想再聽。可那些話,
就像魔咒一樣,在我腦子里盤旋,揮之不去。玄渡沒有來打擾我。他就守在門外,
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第三天,我終于推開了門。我餓得頭暈眼花,但眼神卻異常明亮。
「玄渡,」我說,「我要變強(qiáng)?!顾粗遥诔恋捻永锟床怀銮榫w。「好?!?/p>
他只說了一個字。從那天起,我們的生活又回到了山神廟時(shí)的狀態(tài)。不,比那時(shí)更嚴(yán)苛。
玄渡不再有任何保留,將他所學(xué)傾囊相授。除了刀法和醫(yī)術(shù),他還教我一種奇怪的吐納心法。
他說,這心法可以讓我體內(nèi)的「氣」為我所用。我不知道什么是「氣」,但我能感覺到,
每次修煉完,我的五感都會變得比之前更敏銳,力量也更強(qiáng)。而那個腦海中的聲音,
在我修煉心法的時(shí)候,會詭異地安靜下來。這讓我更加拼命地修煉。時(shí)間過得飛快,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這一年里,我再也沒有聽過關(guān)于阿娘的任何消息。我刻意不去打聽,
仿佛只要不聽不問,那些傷痛就不存在??晌抑?,那根刺,一直都在。這天,
玄渡外出為我尋藥,我一個人在后山練刀。練到酣暢淋漓時(shí),我收刀而立,
閉目感受著體內(nèi)流動的「氣」。忽然,一陣不同尋常的能量波動從城東的方向傳來。
那股波動很奇特,充滿了生機(jī),仿佛有什么了不得的東西降生了。城東。張府。
我的心猛地一沉。是阿娘的兒子,那個所謂的天命之z子,出生了。幾乎是同時(shí),
沉寂了一年之久的那個聲音,在我腦海里瘋狂地尖叫起來?!杆錾耍√烀咏瞪?!」
「蘇念,你的死期到了!他是光,你就是影!有他無你,有你無他!」「你的存在,
本身就是對他最大的威脅!天道不會允許你活下去的!」隨著它的叫囂,我感覺體內(nèi)的「氣」
開始不受控制地亂竄,經(jīng)脈像被無數(shù)根針扎一樣刺痛。我痛苦地跪倒在地,抱住頭,
感覺腦袋都快要裂開了?!搁]嘴!給我閉嘴!」「沒用的!這是你的宿命!你是劫難,
就必須被清除!」「去死吧,蘇念!為你弟弟的康莊大道,獻(xiàn)出你污穢的生命吧!」
我的意識漸漸模糊,眼前開始發(fā)黑。就在我以為自己真的要死掉的時(shí)候,
一雙冰涼的手覆上了我的額頭。一股清涼平和的「氣」緩緩注入我的體內(nèi),
安撫著我暴走的經(jīng)脈。是玄渡。他回來了。「凝神,靜氣,守住靈臺?!?/p>
他的聲音像洪鐘大呂,在我混亂的腦海中炸響。我下意識地按照他教的心法,
收攏渙散的意識。許久,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才漸漸平復(fù)。我渾身都被冷汗浸透,
虛脫地靠在玄渡懷里。「那是什么?」我喘著氣問?!感哪?。」玄渡的回答簡單而直接。
「也是你的宿命?!?.「什么意思?」我撐起身子,看著他。玄渡扶著我站起來,
目光遙遙地望著城東的方向,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凝重。「蘇念,你不是禍根,也不是劫難。
」「你,是『藥人』?!顾幦??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天道有缺,
總會誕生一些身負(fù)異能,或是氣運(yùn)滔天之人。他們,被稱為『天選之子』?!剐删従彽纴?,
「但天道亦是公平的。有光,便有影。每一個天選之子降生,都會伴隨著一個『劫』?!?/p>
「這個劫,可能是天災(zāi),可能是人禍,也可能……是一個人?!埂高@個人,
生來就與天選之子氣運(yùn)相克。若是不加干預(yù),天選之子會被劫數(shù)反噬,輕則氣運(yùn)全無,
重則夭折而亡?!刮业男囊稽c(diǎn)點(diǎn)沉下去?!杆?,我就是那個劫。」「是。」玄渡看著我,
一字一頓,「你是你弟弟命中最大的劫。」我慘然一笑。原來那個聲音說的,都是真的。
我生來,就是為了去死。「那『藥人』又是什么?」「為了應(yīng)對『劫』,
一些大能之士研究出了一種秘法。他們會尋找與『劫』命格相似的初生嬰兒,用秘法煉制,
使其成為能容納和凈化一切污穢災(zāi)厄的容器。這,就是藥人?!埂杆幦?,以身飼劫。
待天選之子成年,藥人便會身死道消,而天選之子,則可從此高枕無憂,氣運(yùn)亨通?!?/p>
玄渡的聲音很平靜,但我卻聽出了一絲隱藏極深的悲憫?!杆裕野⒛铩埂改愕哪赣H,
在懷上你之前,就被人找上了?!剐傻溃杆桓嬷?,她會生下一對龍鳳胎。
兒子是天選之子,女兒則是他的劫。她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將女兒煉制成藥人,來保全兒子。
」「她答應(yīng)了?」我的聲音都在顫抖?!杆齽e無選擇。」玄渡嘆了口氣,「那種存在,
不是她一個凡人可以抗衡的?!埂杆^重生,也只是那些人為了讓她能更好地完成任務(wù),
而植入她腦中的虛假記憶。為的,就是讓她能狠下心,親手將你推入深淵。」我如遭雷擊,
呆立在原地。重生是假的。阿娘是被逼的。那她當(dāng)初賣掉我,是為了什么?「她賣掉你,
是為了救你?!剐傻溃杆业搅宋?,求我?guī)阕摺Kf,她寧愿兒子歷經(jīng)劫難,
也不愿親生女兒淪為藥渣?!埂改莻€所謂的游方僧人,所謂的禍根之說,
都是我們演給『那些人』看的一出戲。為的,就是讓你能金蟬脫殼,遠(yuǎn)離這是非之地?!?/p>
信息量太大,我的腦子一片混亂?!改恰夷X子里的聲音……」
「是『那些人』在你身上留下的禁制。它會時(shí)刻監(jiān)視你,并在關(guān)鍵時(shí)刻,用言語蠱惑你,
讓你心神失守,最終走向自我毀滅?!剐傻难壑虚W過一絲殺意,「也就是,心魔?!?/p>
「你弟弟降生,天選之子的氣息激發(fā)了禁制。所以,它才會再次出現(xiàn),想要置你于死地?!?/p>
我終于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阿娘沒有不要我,她是在用她的方式保護(hù)我。
她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著所有的痛苦和秘密,對抗著那些看不見的恐怖存在。而我,
卻恨了她五年。眼淚,無聲地滑落?!感?,」我抓住他的衣袖,
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要去見她?!剐煽粗?,搖了搖頭?!脯F(xiàn)在不行。」
「你弟弟剛剛降生,『那些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張府。你現(xiàn)在回去,等于自投羅網(wǎng)?!?/p>
「不但救不了你母親,還會把你和我都搭進(jìn)去?!顾D了頓,語氣變得無比嚴(yán)肅。「蘇念,
你現(xiàn)在要做的,不是回去?!埂付?,殺了天選之子。」9.殺了天選之子。
殺了我的親弟弟。玄渡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刀,插進(jìn)我的心臟。「為什么?」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不是說,阿娘是為了保全我們兩個人嗎?」「此一時(shí),彼一時(shí)。」
玄渡的臉色冷峻,「以前,我們以為只要帶你遠(yuǎn)離,就能讓你平安長大。但現(xiàn)在看來,
我們都低估了『那些人』的手段。」「你身上的禁制,就像一個定位符。
只要天選之子還活著,他們就能隨時(shí)隨地找到你,操控你。」「只要他活著一天,
你就永無寧日?!埂钢挥兴懒耍愫退拿窦m纏才會徹底斬?cái)?。你身上的禁制?/p>
才會失效。你,才能真正地活下去。」我沉默了。玄渡的話很殘忍,但卻是事實(shí)。這些年,
那個聲音給我?guī)淼耐纯?,我比誰都清楚。它像一條毒蛇,盤踞在我的腦海里,
隨時(shí)準(zhǔn)備給我致命一擊。可是,要我去殺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殺我血脈相連的弟弟……我做不到?!肝摇埂肝抑肋@很難?!剐纱驍辔?,
「但你沒有別的選擇?!埂柑K念,你母親為你爭取了五年的時(shí)間,
不是讓你在這里猶豫不決的。」「你必須活下去。帶著她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顾脑?,
像重錘一樣敲在我的心上。是啊,阿娘還在張府,還在那些人的監(jiān)視之下。如果我死了,
她會怎么樣?我不敢想。我深吸一口氣,擦干眼淚,眼神重新變得堅(jiān)定?!肝以撛趺醋??」
玄渡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意。「等。」「等一個時(shí)機(jī)?!惯@個時(shí)機(jī),
很快就來了。三天后,張府傳出消息。剛出生的小少爺,體弱多病,哭鬧不止,遍請名醫(yī),
都束手無策。張府貼出告示,重金懸賞,誰能治好小少爺?shù)牟?,賞金千兩。
「我們的機(jī)會來了?!剐蓪ξ艺f。我點(diǎn)點(diǎn)頭,心中卻是一片苦澀。天選之子與劫數(shù),
果然是相互影響的。我的存在,讓他生不如死。而他的存在,也讓我不得安寧。我們,
注定只能活一個。10.我換上了一身干凈的布衣,將頭發(fā)梳成尋常少女的模樣,跟著玄渡,
再次來到了張府。這一次,我們走的是正門。張府的管家看到玄渡,像是見了鬼一樣,
但看到他身后的我,又硬生生把驚恐壓了下去,換上一副恭敬的表情?!复髱?,
您……您怎么來了?」「揭榜。」玄渡言簡意賅。管家面露難色,「大師,
不是小的信不過您。只是……小少爺?shù)那闆r實(shí)在兇險(xiǎn),連宮里的御醫(yī)都看過了,也說……」
「帶路。」玄渡懶得與他廢話。管家不敢再多言,只好引著我們往后院走去。一路上,
我能感覺到無數(shù)道或明或暗的視線落在我身上。有下人的好奇,有護(hù)院的警惕,
還有一些……隱藏在暗處,冰冷而不帶任何感情的窺探。是「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