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如果結局早已寫好,我們?yōu)槭裁催€要翻山越嶺去愛?”——“因為山就在那里,
她也站在那里。”第1章:測距離西南小城的九月,空氣里還浮著未散盡的暑氣,
混合著新刷油漆和舊書本的味道。開學第一天的人潮像漲起的洪水,沈杳背著沉甸甸的書包,
逆流而行。她習慣性地低著頭,視線落在自己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尖上,
仿佛要將自己縮進這方寸之地。就在她快要擠進校門時,
一陣刺耳的金屬刮擦聲和短促的驚呼硬生生截住了她的去路。她抬頭,看見幾步開外,
一個同樣穿著嶄新校服、扎著利落馬尾的女生正懊惱地對著地上歪倒的自行車。
鏈條像一條死去的黑蛇,軟塌塌地垂落下來,油污蹭臟了女生白凈的手腕和嶄新的車杠。
是林訣。沈杳認得她,或者說,認得這個在新生名單上和自己名字挨得很近的人。
她猶豫了半秒,身體先于思考行動了。她走過去,在林訣詫異的目光中蹲了下來。沒有言語,
她伸出同樣細瘦的手,捏住了那滑膩冰冷的鏈條。機油瞬間染黑了她的指尖,
帶著一種刺鼻的工業(yè)氣味。林訣也立刻蹲下幫忙。兩個陌生的女孩,在喧鬧的校門口,
擠在倒下的自行車旁,笨拙地與那油污的鏈條搏斗。她們的指尖偶爾會碰到一起,
沾著同樣的黑油,黏膩又冰涼。當鏈條終于“咔噠”一聲卡回原位,沈杳才抬起眼,
撞進林訣亮晶晶的眸子里。那雙眼睛帶著純粹的感激和一種初見的明亮,像驟然點亮的星。
“謝啦!”林訣的聲音清脆,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北方口音。沈杳只是飛快地搖了搖頭,
迅速收回手,在褲子上蹭了蹭,沒能蹭掉多少污跡。她重新低下頭,快步匯入人流,
留下林訣站在原地,看著自己同樣黑乎乎的手指,又看看那個瘦弱沉默的背影,
嘴角無意識地彎了一下。命運的齒輪,在鏈條復位的那一刻,悄然咬合。晚自習的燈光慘白,
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是唯一的主旋律。沈杳習慣性地把演算的最終答案,
用極小的字跡寫在草稿紙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仿佛這樣就能將這決定性的結果藏匿起來,
不被人窺見命運給予的審判。她左手腕上那道淺淡的舊疤,在燈下幾乎看不見,
只有她自己知道,它蟄伏在皮膚下,如同一條廢棄的、通往絕望的鐵軌。突然,毫無預兆地,
所有的燈管“啪”一聲熄滅,黑暗像濃稠的墨汁瞬間灌滿了整個教室。短暫的死寂后,
是壓抑的驚呼和桌椅碰撞的嘈雜。黑暗中,
沈杳感覺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溫熱、帶著薄繭的手抓住了。是林訣。
她摸索著將沈杳的手拉過去,攤開她的掌心。
冰涼的、帶著金屬特有氣味的筆尖觸感落在皮膚上,是林訣的鋼筆。筆尖游走,
在黑暗中留下清晰而微癢的軌跡。一個公式被寫在了沈杳的掌心:S = vt。寫完,
林訣的手指沒有離開,反而更緊地握住了沈杳的手腕,似乎在確認她是否理解。接著,
那筆尖再次移動,在公式旁邊,又添了一行更小的字跡,
幾乎要刻進她的皮膚里:距離可以被速度消解,那我們跑快一點。沈杳的指尖蜷縮起來,
那行字像帶著電流,沿著掌心一路竄上心口,激得她微微發(fā)顫。黑暗中,她看不見林訣的臉,
只能感覺到對方近在咫尺的呼吸,溫熱地拂過她的額發(fā)。
周圍的喧囂仿佛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她反手,輕輕握住了林訣的手腕,
那里有同樣急促的脈搏在跳動。黑暗中,誰也沒有說話,只有掌心那行看不見的字跡,
滾燙地烙印著。省重點的高壓如同無形的穹頂,教導主任鷹隼般的目光無處不在,
早戀是絕對的紅線。沈杳和林訣的座位隔著兩排,像隔著一條湍急的河。
試卷和練習冊成了她們的渡船。沈杳的數(shù)學卷子發(fā)下來,鮮紅的分數(shù)旁,
批注圈著一處她故意留下的計算小誤。在那“小誤”的旁邊,
一個更細小的、用紅筆寫的花體小寫字母“l(fā)”安靜地躺在那里。像一枚隱秘的印章。
老師以為那是沈杳自己的標記。林訣的物理卷子同樣,在某個無關緊要的受力分析圖旁邊,
也悄然多了一個同樣的花體“l(fā)”。有時在走廊擦肩而過,
沈杳的指尖會不經(jīng)意地劃過林訣遞來的練習冊邊緣,那里也藏著一個微不可查的“l(fā)”。
她們從未談論過這個小小的符號,
卻心照不宣地將它刻印在每一次交換的目光和每一份傳遞的紙張上。
那是她們在密不透風的防火墻下,用紅筆構筑的、只屬于兩個人的孤島。Love。
高考前的空氣凝固得像一塊沉重的鉛。沈杳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桌上攤著厚厚的習題集,
目光卻空洞地落在左手腕那道愈發(fā)清晰的舊疤上。恐懼如同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
越收越緊。未來像一張巨大而模糊的網(wǎng),罩下來,讓她窒息。
那個關于“距離”的公式在腦中盤旋,終點卻是無邊的黑暗。絕望像冰冷的海水漫過頭頂。
刀片劃破皮膚的瞬間,尖銳的疼痛讓她短暫地清醒了一下,隨即是更深的麻木。
鮮紅的液體蜿蜒而出,像一條終于找到出口的絕望之河。再睜開眼,是醫(yī)院刺目的白。
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得嗆人。母親紅腫的雙眼和父親沉默的背影占據(jù)了模糊的視線。
手腕上纏著厚厚的紗布,隱隱作痛,提醒著她那場未遂的逃離。病房門外的走廊,燈光昏暗。
林訣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手里緊緊攥著兩張剛發(fā)下來的高考志愿預填表。一張是她的,
第一志愿欄里,清晰地寫著“北京XX大學建筑系”。另一張,是沈杳的。
她透過門上的玻璃小窗,看著病床上那個蒼白脆弱的身影。沈杳手腕上纏著的紗布,
像一道宣告失敗的休止符。林訣低下頭,看著自己志愿表上那個“北京”,
又看看沈杳表上那個她曾無數(shù)次憧憬過的、遙遠城市的名字。她深吸一口氣,
仿佛要吸盡走廊里所有的寒意。然后,她拿出筆,沒有一絲猶豫,
用力劃掉了自己表格上“北京XX大學”的字樣。筆尖在紙面上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
堅定而決絕。她在第一志愿欄里,
一筆一劃地寫下了本地那所最好的985大學的名字——沈杳在身體狀況允許下,
最可能、也最應該去的地方。寫完后,她把兩張表格疊在一起。沈杳那張覆蓋在她的上面。
兩張薄薄的紙頁,承載著驟然改變的軌跡和無法言說的沉重。林訣看著這疊在一起的表格,
它們安靜地躺在掌心,像兩份提前簽署好的、冰冷的離婚協(xié)議。
一種巨大的、難以名狀的悲傷攫住了她,讓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抬起頭,
最后看了一眼病房里沉睡的沈杳,轉(zhuǎn)身離開,腳步沉重得像灌滿了鉛。
第二章:測角度九月的大學校園,帶著初秋特有的清爽和蓬勃的喧鬧。
林訣站在高大的懸鈴木下,看著沈杳拖著行李箱,從新生報到處的人群中走出來。
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她瘦了些,
手腕上那道疤被一只簡單的運動腕表遮住大半,但林訣知道它就在那里。四目相對,
千言萬語堵在喉間,最終只化為一個劫后余生的、帶著水汽的笑容。距離消失了,
她們終于站在了同一個坐標點上。林訣一頭扎進了建筑系的海洋,圖紙、模型、無盡的草圖。
她隨身帶著那把0.3mm的自動鉛筆,像武士的佩劍,精細地勾勒著她對空間的想象。
沈杳則沉入了數(shù)學建模的世界,復雜的公式和算法成了她新的堡壘。熬夜成了常態(tài)。有時,
當沈杳在燈火通明的數(shù)學建模實驗室熬到深夜,她會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目光投向?qū)γ嫱瑯訜艋鸩幌ǖ慕ㄖ叼^頂樓的工作室窗戶。她知道林訣很可能就在那扇窗后。
沈杳從口袋里摸出一支小小的激光筆,一道極細的紅點刺破黑暗,
精準地投射在對面工作室的玻璃窗上。一點,一劃,停頓,再一點…簡單的點劃組合,
是她們早已約定好的摩爾斯密碼。
“S-T-I-L-L-H-E-R-E?”對面那扇窗戶很快有了回應。
另一道綠色的激光點亮起,在深沉的夜幕下,
劃出清晰的軌跡:“A-L-W-A-Y-S.”光點在黑暗中無聲地對話,
連接著兩棟燈火通明的教學樓,也連接著兩顆在各自領域里奮力劃槳的心。深夜的空氣微涼,
但那兩束微弱卻堅定的光,是彼此確認存在的唯一坐標。她們用光的速度,
消解著物理的距離。2010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一個周末,林訣拉著沈杳,
裹著厚厚的羽絨服,騎著吱呀作響的二手自行車,穿過城市邊緣蕭索的田野,
來到一座廢棄多年的鄉(xiāng)村教堂。教堂孤零零地立在曠野中,尖頂刺向鉛灰色的天空,
墻體斑駁,爬滿了枯死的藤蔓,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皫臀覀€忙,”林訣呵出一口白氣,
眼神卻亮得驚人,“算算它的傾斜角。我總感覺它撐不過這個冬天了?!鄙蜩命c點頭。
林訣拿出卷尺、鉛垂線和測繪儀,開始進行基礎的測量。
沈杳則拿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和計算器,蹲在冰冷的地面上,
就著林訣報出的一個個數(shù)據(jù)飛快地演算。寒風刮過空曠的教堂內(nèi)部,發(fā)出嗚咽般的回響。
數(shù)據(jù)在沈杳的筆下流淌,公式跳躍。最終,一個數(shù)字定格在她筆下:3.7°。
“比薩斜塔是3.99°,”沈杳抬頭,看著林訣,聲音在空曠的教堂里顯得格外清晰平靜,
“它比斜塔斜得少一點。”林訣的目光從測繪儀上抬起,望向那高聳卻已顯傾頹之勢的尖頂,
喃喃道:“可它還是塌。”語氣里有種宿命般的了然。教堂內(nèi)部空曠而寂靜,
只有風聲穿過破窗的嗚咽?;覊m在從高窗射入的慘淡光柱中飛舞,像一場無聲的、蒼老的雪。
林訣收起測繪儀,走到沈杳面前。她們的目光在清冷的空氣中交匯,
無聲地訴說著比公式更復雜的情緒。關于傾斜的尖塔,關于無法挽回的傾頹,
關于這冰冷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溫暖。林訣伸出手,帶著測繪后殘留的塵土和寒氣,
輕輕捧住了沈杳冰涼的臉頰。沈杳沒有躲閃,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微微顫抖著。林訣低下頭,
一個輕柔的、帶著試探和無限珍重的吻,落在沈杳微涼的唇上。那一刻,時間仿佛停滯。
教堂穹頂落下的灰塵,像真正的雪花,無聲地飄落在她們的頭發(fā)上、睫毛上。沈杳閉著眼,
感覺到那微小的顆粒落在眼睫,帶來細微的癢意,隨即被皮膚的溫度融化,
變成一點微涼的水汽。這廢墟中的初吻,帶著塵土的味道,
也帶著一種末日前夕的、不顧一切的悲壯和甜蜜。就在這個吻結束不到十分鐘,
她們收拾好東西,剛剛踏出教堂破敗的大門幾步遠。身后,
毫無預兆地傳來一陣令人牙酸的、木頭斷裂和磚石摩擦的巨響!兩人猛地回頭。
只見那座沉默矗立了不知多少年的教堂尖頂,在她們剛剛離開的地方,如同被抽去了脊梁,
以一種緩慢卻無可挽回的姿態(tài),轟然向內(nèi)坍塌下去!巨大的煙塵如同灰色的蘑菇云,
騰空而起,瞬間吞噬了她們剛剛站立過的祭壇。林訣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了沈杳的手。
兩人站在原地,心臟狂跳,看著那瞬間化為巨大廢墟的建筑,
看著那漫天飛舞、尚未落定的塵埃。沈杳的嘴唇上還殘留著林訣的氣息和灰塵的味道。
那3.7°的傾斜角,那一個在塵埃落雪中的吻,成了這坍塌最精準、也最殘酷的注腳。
她們剛剛在死神鐮刀的邊緣,偷嘗了一口愛的滋味。風暴還是來了。
林訣母親清理女兒房間時,發(fā)現(xiàn)了她忘記鎖屏的舊手機。那些加密相冊里親昵的合影,
聊天記錄里赤裸滾燙的情話和約定,像一顆顆炸彈,在她眼前炸開。
電話里的咆哮聲幾乎要震碎林訣的耳膜?!啊儜B(tài)!惡心!我生你養(yǎng)你,
是讓你去搞這種下三濫的事嗎?林訣!你必須給我斷了!馬上!立刻!不然我沒你這個女兒!
我明天就去你們學校……”林訣握著手機,站在宿舍樓冰冷的天臺上,
北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她看著遠處城市模糊的輪廓線,
聽著電話那頭母親歇斯底里的哭罵和“矯正”、“治療”的字眼,
長久以來壓抑的憤怒和委屈終于沖垮了堤壩。“媽,”她打斷母親的話,聲音異常平靜,
卻像淬了冰,“你把我生成這樣,也是設計事故。”電話那頭的聲音戛然而止,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電流的嘶嘶聲。林訣沒等回應,直接按下了掛斷鍵。
她把手機狠狠攥在手心,指節(jié)發(fā)白。設計事故。是啊,她的愛,她的取向,在母親眼中,
就是一場不可饒恕的建筑災難。畢業(yè)季的離愁別緒被酒精浸泡得更加濃烈。
全班最后一次聚餐,酒瓶空了一地,笑聲里混雜著哽咽。不知是誰提議去操場走走。
一群人搖搖晃晃地涌向空曠的體育場。沈杳一反常態(tài),喝得不少,臉頰緋紅。
她踉蹌著從林訣的工具包里翻出那盤50米長的鋼卷尺,像個固執(zhí)的孩子,
非要林訣幫她拉住一端。林訣笑著依她。沈杳拉著尺子,在月光下的塑膠跑道上,
一步步后退,直到卷尺繃緊,發(fā)出金屬摩擦的細響。五十米,一道在夜色里閃著微光的直線。
沈杳站在直線的這一頭,林訣站在另一頭。隔著五十米的距離,晚風吹起沈杳的頭發(fā),
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帶著酒意和一種不顧一切的憧憬?!傲衷E!”她大聲喊,
聲音在空曠的操場上傳得很遠,“我們沿著這條線一直走,就能走到民政局!
”她的手指順著那道筆直的尺痕指向遠方,仿佛路的盡頭就是她們被世俗承認的歸宿。
林訣的心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脹。她看著沈杳臉上近乎天真的篤定,眼眶發(fā)熱。
她也大聲回應:“好!我們走!”兩人同時邁步,沿著那道被卷尺標記出的、象征性的直線,
向?qū)Ψ阶呷?。月光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跑道上。周圍的喧鬧似乎都遠去了,
只剩下她們踩在塑膠跑道上的腳步聲,和彼此越來越近的心跳。十米,五米,
三米……她們越走越快,最后幾乎是跑了起來。就在她們即將在直線中點相遇,
指尖快要觸碰到彼此時——“咔噠?!本沓叩筋^了。冰冷的金屬卡扣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繃緊的尺帶驟然松弛下來,像一條失去生命的蛇,軟軟地垂落在跑道上。她們之間,
還剩下最后兩米的距離。卷尺的長度,無情地定格在了這里。五十米,走不到民政局。
沈杳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眼里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她低頭看著腳下失去力量的尺帶,
又看看那觸手可及卻又被宣告無效的兩米距離。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林訣彎腰,
撿起那松弛的卷尺。她小心地將最后那兩米長的尺帶從卡扣中抽出來。
白色的尺帶在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她沉默地、一下一下,開始折疊。沒有言語,
動作卻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專注。沈杳靜靜地看著。很快,那兩米長的尺帶,
在林訣靈巧的手指下,被折疊成了一只小小的、棱角分明的紙飛機。林訣拿起它,
對著機頭輕輕哈了一口氣,然后抬起手臂,用力朝夜空擲去——白色的紙飛機乘著晚風,
輕盈地滑翔出去,在月光下劃出一道短暫而優(yōu)美的弧線,最終隱沒在操場盡頭的黑暗中。
沈杳望著紙飛機消失的方向,良久,才輕輕靠在了林訣的肩膀上。那兩米的距離,
沒有被腳步跨越,而是被她們折成了翅膀,飛向了未知的夜空。一個關于“到達”的承諾,
在卷尺的盡頭,變成了一次無望的起飛。第三章:測標高北京的地下室,
空氣里永遠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霉味和隔壁飯菜混合的油膩氣息。空間狹小得令人窒息。
兩張行軍床幾乎是緊挨著擺放,中間只留下一條寬約0.6米的過道。
沈杳蜷在靠里的一張床上,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專注而略顯疲憊的臉。
她在做量化交易的模型測試,屏幕上跳動著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和曲線。旁邊的小桌上,
堆滿了金融期刊和打印的代碼。過道另一側(cè),林訣伏在唯一一張小書桌前,
臺燈的光線照亮了她面前攤開的巨大圖紙。她眉頭緊鎖,用那支0.3mm的自動鉛,
極其精細地修改著某個商業(yè)綜合體的立面圖細節(jié)。鉛筆劃過硫酸紙,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
桌上散落著揉成一團的廢棄草圖,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她熬夜時的壞習慣)。
0.6米的過道,是她們生活的全部緩沖地帶。
沈杳的鍵盤敲擊聲和林訣的鉛筆沙沙聲在狹小的空間里交織,有時和諧,
有時則顯得格外刺耳。她們太近了,近到能聞到對方頭發(fā)上殘留的洗發(fā)水味道,
近到翻身時床板的吱呀聲清晰可聞,也近到疲憊和壓力帶來的煩躁幾乎無處遁形。
這0.6米,丈量著北漂初期最真實的窘迫和相濡以沫的體溫。2014年的夏天,
空氣里都浮動著燥熱的希望。
沈杳盯著電腦屏幕上那個跳動的、代表著她全部身家并翻了好幾倍的數(shù)字,
指尖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她成功了。一筆精準的風險對沖,帶來了遠超預期的回報。
“林訣!”她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首付!五環(huán)外那個小兩居的首付,夠了!
”林訣從一堆圖紙中抬起頭,臉上還帶著熬夜的倦容,但眼睛瞬間被點亮了。
她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在地下室彌漫的霉味里,仿佛抱住了整個光明的未來。
簽購房合同那天,陽光燦爛得不像話。走出售樓處,手里攥著那幾頁薄薄卻重如千鈞的合同,
沈杳看著林訣,眼睛亮得像盛滿了星星:“走!”“去哪?”“民政局!今天就把證領了!
”沈杳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苦盡甘來的急切和篤定。林訣的心猛地一跳,
巨大的喜悅涌上來。她們打車直奔最近的民政局。填表,排隊,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膛。
終于輪到她們,工作人員接過表格和身份證,在電腦上操作了幾下,眉頭微皺:“抱歉二位,
系統(tǒng)正在升級維護,暫時無法辦理。改天再來吧?!薄案奶欤俊鄙蜩媚樕系难查g褪去,
“要改到哪天?”“這個不清楚,看系統(tǒng)恢復情況,可能幾天,也可能一周后。
你們關注下官網(wǎng)通知吧?!惫ぷ魅藛T公式化地回答。滿腔的熱切和憧憬,
像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系統(tǒng)升級。四個冰冷的字,輕易地擱置了她們計劃中的里程碑。
她們拿著被退回的表格,站在民政局門口明晃晃的陽光下,
看著身邊進進出出、喜氣洋洋的新人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們的“結婚”,
在龐大的社會機器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甚至不合時宜。那五環(huán)外小兩居的鑰匙,
此刻攥在手心,似乎也沒那么溫暖了。厄運總愛結伴而行。林訣家鄉(xiāng)的電話像一道催命符。
父親得知女兒的事,氣急攻心,心臟病突發(fā),直接進了ICU。林訣連夜趕回。
醫(yī)院走廊里彌漫著消毒水和絕望的氣息。母親紅腫著眼睛,像一頭發(fā)怒的母獅,
將一張紙狠狠拍在林訣面前?!昂?!”母親的聲音嘶啞,帶著刻骨的恨意,“簽了它!
簽了這個‘自愿斷絕關系書’,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禍害!
你爸要是……要是……就是被你害死的!”紙張上“自愿斷絕關系”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
燙得林訣眼睛生疼。她看著ICU緊閉的大門,又看看母親扭曲的臉,渾身冰冷,如墜冰窟。
她的手顫抖著,拿起筆,筆尖懸在簽名處,卻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落不下去。
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幾乎將她撕裂。就在這時,一只微涼的手握住了她顫抖的手腕。
是跟著趕來的沈杳。沈杳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林訣一眼,那眼神里有理解,有痛惜,
更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然后,在母親驚愕、憤怒的目光中,沈杳極其平靜地,
從林訣手中抽走了那支筆。她俯下身,在那份冰冷的“自愿斷絕關系書”的簽名欄里,
清晰而用力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沈杳。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寫完,沈杳直起身,將筆輕輕放回林訣手中,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她看向林訣的母親,眼神平靜無波:“阿姨,林訣還是您的女兒。這‘禍害’,我替她當了。
有什么,沖我來?!彼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
林訣看著沈杳簽下的名字,淚水終于洶涌而出。沈杳用自己的名字,在她和深淵之間,
筑起了一道血肉的堤壩。2015年的盛夏,股災如同雪崩般席卷而來,毫無預兆。
沈杳引以為傲的模型在系統(tǒng)性風險面前脆弱得像一張紙。爆倉。
屏幕上刺眼的紅色虧損數(shù)字像不斷放大的黑洞,吞噬了她所有的盈利、本金,
也吞噬了那個五環(huán)外小家的夢。房子,剛剛住進去不到一年的房子,
成了唯一能快速變現(xiàn)的救命稻草。賣掉房子的那天,她們拖著簡單的行李,
住進了快捷酒店狹小的房間。窗外是依舊繁華的都市夜景,霓虹閃爍,
映照著房間里一片死寂。沈杳坐在床邊,沉默了很久。然后,她打開包,
拿出一張空白的A4紙,鋪在廉價的小桌板上。她擰開筆帽,在紙的最上方,
一筆一劃地寫下四個字:離婚協(xié)議。“林訣,”她的聲音干澀沙啞,像砂紙摩擦,
“你聽我說?!绷衷E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房子沒了,錢也沒了。我還背了債。
”沈杳的目光沒有看林訣,只是死死盯著紙上的字,“你不一樣,
你有注冊建筑師證快到手了,你有前途……至少,至少保你一個戶口清白,別被我拖下水。
”她開始機械地在紙上書寫條款,
關于財產(chǎn)(已無)、債務(她獨自承擔)、無子女……“沈杳!”林訣沖過來,
一把按住她在紙上移動的筆,聲音發(fā)顫,“你瘋了?你以為這樣就是為我好?
”沈杳掙脫她的手,固執(zhí)地要繼續(xù)寫:“這是唯一的辦法……”話沒說完,
林訣已經(jīng)劈手奪過了那張只寫了抬頭的A4紙。她的胸膛劇烈起伏著,
看著沈杳慘白的臉和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她手腕上那道在酒店慘白燈光下格外刺目的舊疤。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心疼、憤怒和決絕的情緒涌上心頭。她不再說話,只是低下頭,
手指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和技巧開始折疊那張紙。沈杳怔怔地看著。
那支寫下了沉重“離婚協(xié)議”的筆滾落在地毯上,無聲無息。很快,在林訣手中,
那張象征著分離與放棄的A4紙,被折疊成了一只新的、棱角分明的紙飛機。林訣走到窗邊,
推開那扇只能打開一條縫隙的窗戶。晚風吹進來,帶著城市的喧囂。她對著紙飛機的機頭,
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的絕望和重壓都吹進去。然后,
她手臂用力一揚——白色的紙飛機穿過狹窄的窗縫,乘著都市渾濁的氣流,
歪歪斜斜地飛了出去,瞬間消失在樓下璀璨而冷漠的霓虹光影里。林訣關上窗,轉(zhuǎn)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