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娘親生她時難產(chǎn)而亡，她的生日便是娘親的忌日。父親一手把她拉扯大，卻極少提及那個用生命換來她存在的女人。母愛對她而言只是一個模糊又遙遠(yuǎn)的概念，從未在她的童年里留下任何痕跡。
“我娘……她……她不是早就……” 她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了。
她一直以為，那個給予她生命又旋即離去的女人，早已魂歸天地，轉(zhuǎn)世輪回，消散無蹤了。從未想過，會在這幽冥忘川，以這種方式，再次被提起。
老者看著她眼中翻涌的震驚、茫然，甚至有一絲無措，輕輕頷首道：“她一直不肯被引渡，固執(zhí)地守在忘川的這岸看著你?！?/p>
他說著，語氣變得沉重：“她看著你襁褓啼哭，看著你蹣跚學(xué)步，看著你披上戎裝成了將軍，也看著你……身首異處，新墳添土。她等了太久，就是在等你。這最后的牽掛，恐怕只有你親自去見她一面，才能了卻了?！?/p>
江瀾呆立在原地。
原來她不是消散無蹤，而是固執(zhí)地守在這里看著自己長大？看著她跌跌撞撞，看著她揮劍廝殺，看著她身披榮光又轟然倒下？
那個用生命換她降生的女人，那個她父親口中溫婉堅韌的女子，看到自己拿生命生下的女兒，最終成了斷頭臺上身首分離的“亂臣賊子”，成了史書中唾罵的“紅顏禍水”，她會失望嗎……她會不會嫌棄自己沒有守住江家世代忠烈的門楣，嫌棄自己沒能像父親那樣，馬革裹尸，戰(zhàn)死沙場，博一個身后榮光，反而把江家?guī)状说幕鶚I(yè)，連同自己，都葬送在了污名和冤屈里，落得個尸骨不全、魂魄飄零的下場……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跟著青燈往前走。燈焰越來越亮，映出忘川岸邊一道模糊的身影。
她停下腳步，不敢再往前走。
那道身影轉(zhuǎn)了過來。
江瀾呼吸一滯。
她生前只在父親書房里墻壁上的舊畫里見過她。但是紙都泛黃了，畫上的人影總是模模糊糊。她小時候總是努力踮著腳看，卻怎么也看不清娘的臉。
此刻，眼前的人卻十分清晰。她溫和而沉靜，眉目間與江瀾有些許相似，卻少了幾分凌厲，多了幾分溫婉。她站在那里，像是從泛黃的舊畫中走了出來，褪去了歲月的模糊，只剩下最真實的模樣。
江瀾怔怔地望著她，一時間竟忘了言語。
她看著母親。母親也看著她。
隔著生與死的界限，隔著二十余年從未相見的時光。
忘川的水聲在耳邊流淌，像是無數(shù)魂魄的低語，又像是歲月流逝的回響。
最終，江瀾什么也沒說。她雙膝一彎，直直地跪了下去，俯身叩拜。她忍不住地顫抖，不是害怕，而是……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個用命換她活下來的女人。 她該說什么？ 說她成了將軍？說她最后被斬首？說她名聲臭了？說她讓江家蒙羞？
她聽見頭頂傳來一聲嘆息。
然后，一只手輕輕撫上她的發(fā)頂。
“我的孩子……”
那只手順著她的發(fā)絲滑下，撫過她的后頸，最后捧起她的臉。
母親的眼眶通紅，淚水無聲地往下淌。她的手指冰涼，小心翼翼地?fù)徇^江瀾的臉頰，像是觸碰什么易碎的珍寶。
“你長這么大了?！?/p>
江瀾想說話，可張了張嘴，卻只擠出一聲壓抑的哽咽。
母親的手停在她頸側(cè)那道半透明的斷口上：“疼不疼……”
江瀾搖頭，可是眼淚已經(jīng)大滴大滴地砸了下來。她終于從喉嚨里擠出了聲音：“娘……孩兒……孩兒不孝……孩兒……把一切都?xì)Я恕瓕Σ黄稹瓕Σ黄稹鹤屇尚吡恕彼Z無倫次，只想把積壓了一生的失敗一股腦地傾倒出來。她不敢抬頭，她害怕一抬頭就看見母親眼里的失望。
“胡說什么……”母親伸手把跪在地上的孩子扶起來，聲音哽咽道：“生下來就沒娘的孩子……苦了你了……”
一旁青燈的光暈漸漸淡去，幽冥霧氣散開，映出一片黃沙漫卷的天地。
曾經(jīng)的漠北，有兩戶人家勢力最大，一家姓林，一家姓沈。
兩家人為了活下去，爭搶著水源和草場，年年都要打上幾架。今天你搶了我的水源，明天我燒了你的草垛子，后天又在邊界上見血，幾輩人下來，這仇怨就深得像戈壁灘上的溝壑，再也填不平了。
沈映就生在沈家。她是沈家一個庶出的女兒，母親出身很低微。在這樣的大家族里，她就像角落里一棵不起眼的小草，沒什么人在意，也說不上什么話。
這一年，沈家又想找林家的麻煩，琢磨著往林家安插個眼線。族里那些長輩們商量來商量去，就想到了沈映。一個不起眼的庶女，丟了也不用心疼，用她去探聽消息，最合適不過。
于是族長要她以“落難孤女”的身份，想辦法潛入林家，取得信任，伺機打探消息，或者等待指令，完成更重要的任務(wù)。族長說道：“事情成了，族里不會虧待你，送你去西邊部族，給他們的老首領(lǐng)做續(xù)弦，也是享福。若不成，你知道后果?！?/p>
族規(guī)森嚴(yán)，對叛徒，只有一個字：殺。
而且如果是女子，死前將會受盡族中男丁的羞辱。
沈映領(lǐng)命后默默退了出來。
沈家為了讓她看起來真像落難的孤女，便動了真手。她帶著一身實實在在的傷，倒在林家領(lǐng)地邊上。
是林家的馬隊發(fā)現(xiàn)了她。領(lǐng)頭的是林家小姐林舟。林舟勒住馬，翻身下來查看。她撥開蓋在沈映臉上的沙土，看到了那張蒼白痛苦的臉。
“還有氣?！绷种厶搅颂剿谋窍?，對隨從道，“傷得不輕，帶回去?！?/p>
日子便在提心吊膽中開始。
她顧不上身上傷勢如何，小心翼翼地打探著消息，將所見所聞，林家的布防、議事、甚至林舟的起居習(xí)慣，都通過隱秘的渠道傳回沈家。每一次傳遞，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在林家，她的日子也不好過。一個來路不明的孤女，沉默寡言，自然成了其他仆役排擠欺負(fù)的對象。重活臟活推給她，熱飯輪不到她，閑言碎語更是少不了。她默默忍著，不敢聲張。
沈家那邊，卻只關(guān)心情報夠不夠快、夠不夠多。他們對她的處境不聞不問，反而不斷催促施壓，言語間盡是威脅，提醒她任務(wù)失敗的可怕下場。
林舟心善。她注意到這個總是默默干活的孤女卻常常被欺負(fù)，便把她帶在了身邊，吩咐她做些近身的輕省活計。
林舟的庇護替沈映擋開了許多明槍暗箭。日子清靜了些，她身上添的新傷也少了。她依舊在打探消息傳遞消息，整日提心吊膽。
直到那張新的密令傳來：“尋機接近林家少主，務(wù)必成其枕邊人。”
一股怒火直沖頭頂。她算什么？一件可以隨意擺弄、用完即棄的物件？先是挨鞭子，然后帶著一身傷潛入林家當(dāng)仆役，現(xiàn)在又要她去做這種下作勾當(dāng)？成了，是去伺候那行將就木的老頭子；敗了，就是死路一條，還要受盡屈辱！
這是第一次，她對那個生養(yǎng)了她又將她推入深淵的家族，涌起了強烈的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