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什么時候熬出頭揚州城東關(guān)碼頭。天剛蒙蒙亮,江面上還浮著一層化不開的灰白霧氣,
帶著水腥氣和隔夜飯菜的酸餿味兒,黏糊糊地貼在人的皮膚上。周棟早早就到了,
他那件洗得發(fā)白、打了好幾個深色補丁的粗布短褂被晨霧洇得半濕,緊貼著嶙峋的脊背。
深秋的風,裹著江水特有的寒意,刀子似的從領(lǐng)口、袖口鉆進去,激得他打了個哆嗦。
他搓了搓凍得發(fā)紅、指節(jié)粗大變形的手,往掌心呵了口白氣,
那點熱氣瞬間就被冰冷的江風吹散了。眼前是熟悉的喧囂,也是他十年如一日的牢籠。
巨大的漕船像疲憊的巨獸,沉重地靠在青石壘砌的駁岸旁。搭板已經(jīng)放下,
連接著船腹深處那幽暗的、散發(fā)著貨物混合霉味的艙口。碼頭上早已人頭攢動,
赤膊的力夫、吆喝的小販、查驗的稅吏、焦急的貨主……匯成一股渾濁嘈雜的人流。
號子聲、斥罵聲、討價還價聲、沉重的貨物落地聲,混雜著汗味、魚腥味和劣質(zhì)煙草味,
形成一種獨特的、屬于底層碼頭的生存交響。周棟弓著腰,
混在十幾個同樣衣衫襤褸的漢子中間,等著把頭派活。他的腰背習(xí)慣性地向前傾著,
那是經(jīng)年累月扛重物留下的印記。一塊沉重的、裹著粗糙草席的鹽包被吆喝著抬了過來。
周棟和旁邊的漢子悶哼一聲,肩膀同時頂了上去,承受住那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分量。
草席粗糙的纖維摩擦著他肩頭早已磨出的厚厚老繭,帶來一陣熟悉的刺痛?!捌?!
”把頭粗嘎的嗓音響起。周棟咬緊牙關(guān),額角青筋瞬間繃起,雙腿猛地發(fā)力,和其他人一起,
將那座鹽山扛離了地面。腳步沉重地挪向岸邊堆貨的場地,每一下都仿佛踩在自己的骨頭上。
汗水很快就從額角滲出,混著臉上的塵垢,蜿蜒流下,在黝黑粗糙的皮膚上沖出幾道淺痕。
他喘著粗氣,鼻腔里全是鹽粒干燥嗆人的氣味。十年了。整整十年,
他就這樣在揚州城這最喧囂、最混亂、也最壓榨人的地方,用肩膀和脊梁,扛著別人的貨物,
討著別人的賬目,一分一厘地攢著他的血汗錢。七百兩銀子。這個數(shù)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口,又像是黑暗中唯一一點微弱的光。每一兩,都浸透了汗水,
甚至血水。他不敢去想那些被克扣工錢、被貨主賴賬、被地痞勒索的憋屈日子,
也不敢去想為了省下幾個銅板,多少個寒冬臘月里只啃冷硬窩頭的滋味。
他只有一個最卑微也最固執(zhí)的念頭:熬出頭!
熬到不再為下一趟貨的工錢能不能到手而整夜睜眼到天亮,熬到能挺直腰桿,
像個真正的小東家,而不是永遠被人吆來喝去的苦力。日頭漸漸升高,驅(qū)散了江面的霧氣,
卻把碼頭的混亂和辛勞烤得更加滾燙刺目。周棟剛把一批沉重的桐油桶卸下,汗流浹背,
扶著旁邊一個貨堆喘息。一個穿著體面綢衫、管事模樣的人急匆匆走過來,
臉上帶著慣常的倨傲:“周棟!前幾日發(fā)往江寧那批藥材的尾款,
張家少爺說貨在碼頭耽擱了兩天,濕氣重了些,要扣下五兩銀子作抵!”周棟的心猛地一沉,
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瞬間透不過氣來。那批藥材是他費盡口舌才攬下的單子,
押上了自己辛苦攢下的幾十兩銀子做押金。他急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王管事!
這……這怎么行?那兩天暴雨,碼頭都淹了,哪家貨能不受潮?貨是按時送到的,
耽擱是老天爺?shù)氖拢畚业你y子沒道理??!我這小本生意,
全指望著……”王管事不耐煩地揮揮手,像驅(qū)趕一只蒼蠅:“張家少爺定的規(guī)矩!
你跟我說沒用!要不,你親自去跟張家少爺理論?
”他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一絲威脅,“這尾款,你要不要?不要,
后面碼頭上的活計,我看你也別干了!”最后那句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周棟渾身的熱汗瞬間變成了冷汗。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像樣的聲音。
碼頭上的活計是他的命根子,沒了它,一家老小的口糧就斷了。他死死攥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感,才勉強壓下那股幾乎要沖垮理智的憤怒和屈辱。
他垂下頭,肩膀垮塌下去,聲音低啞得像砂紙摩擦:“……要。王管事,
麻煩您……跟張家少爺說說好話,少扣些……”王管事哼了一聲,從袖袋里摸出一個小錢袋,
掂了掂,隨意地扔在周棟腳邊的泥地上:“喏,四十五兩,拿好了。以后手腳麻利點!
”說完,看也不看周棟,轉(zhuǎn)身揚長而去。周棟僵在原地,看著地上那個沾了泥污的錢袋,
像看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四周的喧囂仿佛瞬間退得很遠,
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聲在耳邊咚咚作響。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冰冷從骨頭縫里滲出來。
七百兩?熬出頭?在這碼頭,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世道里,他這點微末的本錢和指望,
就像江面上的泡沫,一個浪頭就能拍得粉碎。那點剛剛被日頭曬干的水汽,
似乎又凝成了更沉重的露水,壓彎了他的脊梁。
2 恒昌當張三爺晌午的日頭毒辣辣地曬在青石板上,
蒸騰起一股混雜著魚腥、汗臭和塵土的熱氣。周棟揣著那袋少了整整五兩的銀子,
失魂落魄地走在東關(guān)街喧鬧的人流里。那沉甸甸的四十五兩,此刻卻輕飄飄的,
壓不住他心里翻江倒海的憋悶和恐慌。下一趟貨的押金還差一大截,
家里的米缸眼看要見底……他像一頭被逼到墻角的困獸,
焦躁地尋覓著任何一根能抓住的稻草。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街邊林立的店鋪招牌,
直到三個簇新的、在陽光下閃著烏亮光澤的大字撞入眼簾——“恒昌當”。新鋪子。
周棟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位置極好,就在東關(guān)碼頭入口的顯眼處,人流如織。門面寬敞,
朱漆大門敞開著,露出里面光可鑒人的青磚地面,映著外面照進來的陽光,亮得晃眼。
柜臺后面,穿著整潔青布長衫的伙計正低著頭撥弄算盤,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整個鋪子透著一股迥異于碼頭的干凈、敞亮和秩序感。這氣派,
讓周棟心里那點卑微的期望又悄悄冒了頭?;蛟S……新鋪子規(guī)矩還沒那么死?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貼身藏著的一個硬物——一只小小的、做工還算精巧的鍍金茶壺。
那是他前些年從一個落魄書生手里收來的舊貨,一直沒舍得出手。眼下,
它成了唯一能救急的東西。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忐忑,抬腳邁過了那道高高的門檻。
鋪子里很安靜,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紙張干燥的氣味。
一個穿著深藍色綢面長衫、約莫四十出頭的男人正站在柜臺里,拿著一塊雪白的細布,
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個青花瓷瓶。他留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細短胡須,面皮白凈,眉眼彎彎,
天生一副和氣生財?shù)男δ?。周棟剛走到柜臺前,還沒來得及開口,
那掌柜模樣的男人已抬起頭,臉上笑容瞬間加深,熱情卻不顯諂媚:“喲,客官來了!
請坐請坐,您當點什么?”他聲音不高,帶著一種讓人舒服的溫和腔調(diào),
順手將瓷瓶輕輕放在一旁鋪著絨布的格子里。周棟有些局促,連忙擺手:“不坐了,掌柜的。
就……就一個小玩意兒?!彼麖膽牙锾统瞿莻€用舊布包了好幾層的鍍金小茶壺,
小心翼翼地放在光潔的柜臺上,推了過去?!澳o掌掌眼,看看能值多少?
”那自稱張三爺?shù)恼乒?,目光只在茶壺上隨意一掃,甚至沒拿起來細看壺底或內(nèi)壁。
他臉上笑容不變,伸出保養(yǎng)得宜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壺身:“嘖,小玩意兒?客官您謙虛了。
這包漿,這形制……這樣,我給您個實誠價,三兩四錢銀子,您看成不?”周棟猛地愣住了,
像被施了定身法。三兩四錢?他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膛。他預(yù)估的最高價,
也不過二兩五錢!這新鋪子的掌柜,出手竟如此闊綽?整整高了近三成!
巨大的意外像一股熱流沖上頭頂,讓他一時有些眩暈,竟脫口而出:“掌柜的,
您……您不再仔細瞧瞧?這……這價給得……您不怕我回頭不來贖了?”話一出口,
他就后悔了,哪有當主自己提醒人家怕跑當?shù)模繌埲隣斅勓?,非但不惱?/p>
反而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話,輕輕笑出了聲。那笑聲溫厚,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豁達。
他搖搖頭,拿起柜臺上一塊干凈的軟布,隨意地拂了拂壺身本就不存在的灰塵,
動作從容不迫。“客官您說笑了。咱們出來做生意的,講究的就是一個‘信’字當頭。
這點信義都不講,還開什么鋪子,立什么門戶?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他抬眼看向周棟,
眼神坦蕩溫和,沒有絲毫的審視和懷疑,“三兩四錢,您覺得合適,
我這就讓伙計給您開票子?!蹦恰靶拧弊?,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在周棟心里漾開了一圈圈漣漪。他在這碼頭混了十年,聽慣了各種虛與委蛇、爾虞我詐,
“信義”二字,早已成了稀罕物。此刻從這位氣度不凡的張三爺口中說出,
竟帶著一種久違的、沉甸甸的力量感。“成!掌柜的,您痛快!”周棟不再猶豫,
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fā)顫?;镉嫼芸扉_好了當票,點好了白花花的銀子。周棟接過銀子,
沉甸甸的,比他預(yù)想的多出一截,壓得他手心發(fā)燙。
他小心翼翼地將銀子和當票揣進懷里最貼身的暗袋,連聲道謝:“多謝張三爺!多謝!
”就在他轉(zhuǎn)身,一只腳已經(jīng)邁出門檻的瞬間,身后再次傳來張三爺溫和的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穿透了鋪子里紙張的窸窣聲:“客官,留步?!敝軛澬念^一跳,疑惑地轉(zhuǎn)回身。
張三爺依舊站在柜臺后,臉上掛著那招牌式的和氣笑容,眼神卻似乎比剛才深了些。
“看客官您這來去匆匆的樣子,想必也是為生計奔忙。方才聽您話里話外,周轉(zhuǎn)似乎不易?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懇切,“若真是手頭一時短了銀子周轉(zhuǎn),不妨來找我張某人。
我們恒昌當,做的可不光是典當?shù)乃喇敾町?,也作放貸周轉(zhuǎn)的營生。利息公道,憑物說話。
多個朋友多條路嘛?!边@話語,如同黑暗中遞來的一根繩索。周棟的心猛地被攥緊了,
一股混雜著感激、意外和某種模糊希望的情緒涌了上來。他深深看了張三爺一眼,
用力點了點頭:“多謝張三爺指點!我記下了!”這句“我記下了”,他說得格外鄭重。
走出恒昌當?shù)拇箝T,晌午的陽光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懷里揣著那多出來的近一兩銀子,
沉甸甸的,卻奇異地驅(qū)散了幾分方才被克扣銀兩的陰霾。張三爺那句關(guān)于“信義”的話,
還有最后那句“多個朋友多條路”,在他腦海里反復(fù)盤旋。這東關(guān)碼頭,渾濁污糟了十年,
今日,似乎終于照進了一絲不一樣的光亮。
3 這簡直是雪中送炭日子在碼頭的喧囂和算計中滑過,像混濁江水里的浮沫,
轉(zhuǎn)眼到了初冬。寒風開始變得料峭,刮在臉上有了刀鋒的意味。
周棟剛接下了一單年關(guān)前的大買賣——替城西“富春記”往鄰近州縣發(fā)一批山貨,
臘月里能賣上大價錢。這單子利潤不小,是他磨破了嘴皮子才從幾個老油條手里搶過來的。
他押上了自己幾乎所有的現(xiàn)銀,又賒欠了上游幾家小貨棧的貨款,才勉強湊齊了貨品。
貨已備好,整整齊齊碼在租來的小倉房里,
就等著“富春記”的管事孫胖子來驗貨、簽契、付那筆至關(guān)重要的定金。約定的日子到了,
周棟起了個大早,把倉房打掃得一塵不染,連貨箱的棱角都用濕布擦得锃亮。他搓著手,
在初冬清晨的寒氣里來回踱步,既興奮又忐忑,像等待發(fā)榜的考生。然而,
從日上三竿等到日頭偏西,碼頭上的人流都稀疏了,孫胖子的影子都沒見著。
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像冰冷的蛇,悄然纏上了周棟的心頭。他再也坐不住,
拔腿就往“富春記”在城里的鋪子跑。鋪子倒還開著門,只是當值的伙計眼神躲閃,
支支吾吾:“周……周老板?孫管事?他……他今早被東家臨時派去江寧查賬了,
說是……說是得個十天半月才回得來……這單子嘛……東家還沒發(fā)話,
我們底下人也不清楚……”晴天霹靂!周棟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眼前陣陣發(fā)黑。派去江寧查賬?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驗貨付定金的當口?這分明是推脫!
是變卦!他腦子里嗡嗡作響,只剩下一個念頭:完了!上游那幾家小貨棧的掌柜,
可都不是善茬。當初賒欠時,話說得漂亮,可一旦到期拿不到錢,翻臉比翻書還快。
他們背后都沾著些碼頭上的地痞混混。更別提租倉房的費用、雇人看貨的工錢,
還有家里等著米下鍋的老娘妻兒……孫胖子這一手“拖”字訣,
簡直是要把他周棟架在火上烤!接下來的幾天,周棟徹底陷入了地獄。他像瘋了一樣,
天天堵在“富春記”門口,從開門守到打烊,求爺爺告奶奶,嘴皮子都磨薄了,
得到的永遠是敷衍和白眼。貨棧的掌柜們開始輪番上門,起初還帶著點虛假的客氣,
很快便露出了猙獰的面目。冷嘲熱諷是輕的,最后干脆撂下狠話:三天!三天內(nèi)見不到銀子,
別怪他們帶人來“搬貨抵債”!周棟被逼到了懸崖邊。家里的米缸徹底空了,老娘唉聲嘆氣,
妻子偷偷抹眼淚。他把自己關(guān)在逼仄的小屋里,翻箱倒柜,把能當?shù)臇|西都找了出來,
可杯水車薪,根本填不上那個窟窿。絕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沒了他。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滅頂?shù)膲毫δ胨闀r,那天在恒昌當門口,張三爺那句溫和的話語,
如同溺水者最后抓住的一根浮木,
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混亂的腦海中:“若真是手頭一時短了銀子周轉(zhuǎn),
不妨來找我張某人……利息公道,憑物說話。”仿佛絕境中的一道光!
周棟猛地從地上彈起來,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卻燃起了一絲孤注一擲的火焰。
也是他最后的倚仗——那份證明他在碼頭邊租有一個小鋪面五年使用權(quán)的契書(雖只是半份,
因是與另一人合租),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家門,朝著東關(guān)碼頭口那個熟悉的門臉狂奔而去。
恒昌當里依舊整潔明亮,淡淡的墨香讓周棟焦躁的心緒稍稍平復(fù)了一絲。
張三爺正和一個穿著體面長衫的客人低聲交談,臉上是慣常的和煦笑容。那客人臨走時,
還拱手道:“三爺仗義!上次那周轉(zhuǎn),真是解了燃眉之急,改日定當?shù)情T拜謝!
”張三爺笑著回禮,連說“舉手之勞,朋友之間理當如此”。這一幕,像一針強心劑,
打進了周棟心里。他等那客人走遠,才一步跨到柜臺前,
聲音因為緊張和急切而有些嘶?。骸皬埲隣?!救……救命!”張三爺轉(zhuǎn)過頭,看到是周棟,
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和關(guān)切:“喲,這不是周老弟嗎?快坐下說,這是怎么了?
臉色這么難看?!敝軛澞睦镞€坐得住?竹筒倒豆子般,
把孫胖子坑他、貨棧逼債、家里斷糧的困境一股腦兒倒了出來,說到最后,
聲音都帶上了哭腔:“……張三爺,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求您……求您搭把手,
周轉(zhuǎn)些銀子,利息您說多少都成!我……我用這個押!”他哆嗦著手,
把那份揉得有些發(fā)皺的半份鋪面租契,連同自己的戶籍文書,一起推到了光潔的柜臺上。
張三爺臉上的笑容收了幾分,眉頭微蹙,顯出幾分凝重。他拿起那份租契,仔細地翻看,
手指在關(guān)鍵的年限、位置、租金數(shù)額上輕輕劃過。又拿起周棟的戶籍文書看了看。整個過程,
他神色專注而審慎,沒有絲毫的敷衍。片刻,他放下文書,抬眼看向周棟,眼神里有理解,
也有一絲商人特有的冷靜:“周老弟,你這境遇……唉,生意場上,難免磕磕絆絆。
你這鋪面位置尚可,租期也還有兩年多……行,這押物,我張某人認了?!彼D了頓,
報出條件,“利息,月息兩分。三十日為限。你看如何?”兩分!
這比市面上錢莊的利息要高出一截!周棟的心猛地一抽。但此刻,他就像即將渴死的人,
哪還顧得上水是甜是咸?他咬緊后槽牙,腮幫子繃出堅硬的線條,
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成!我認!”張三爺點點頭,臉上重新浮現(xiàn)出那溫和的笑意,
甚至還帶了幾分贊許:“周老弟是爽快人。這樣,”他話鋒一轉(zhuǎn),
語氣帶著一種為對方著想的體貼,“若你能在月內(nèi)還上,這利息,我給你打個八折!
咱們交個朋友,也算結(jié)個善緣。”打八折?周棟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這簡直是雪中送炭!
巨大的驚喜和感激瞬間沖垮了他緊繃的神經(jīng),他眼眶一熱,聲音哽咽:“張……張三爺!
您……您這份恩情,我周棟記一輩子!一定!一定月內(nèi)還上!”拿著沉甸甸的救命銀子,
周棟幾乎是飄著走出恒昌當?shù)摹I砗?,張三爺那句“朋友”、“善緣”,像溫暖的炭火?/p>
烘烤著他被絕望凍僵的心。他覺得,自己這條命,是張三爺從懸崖邊上拉回來的。
或許是老天爺終于開眼,或許是張三爺帶來的運氣,
更可能是周棟這十年在碼頭積累下的一點人脈和信用發(fā)揮了作用。拿到銀子的第二天,
他不再去“富春記”門口當石獅子,而是拼了命地四處奔走,
求告以前合作過、還算有點交情的小貨主、小行商。他把那批山貨拆零了,像螞蟻搬家一樣,
一點一點地低價盤了出去。雖然虧了些本錢,但總算在半個月內(nèi),
硬生生湊齊了要還的銀子本息。4 咱們合股干大事還錢那天,
周棟特意換了件稍微體面點的舊長衫,懷揣著銀子,腳步輕快地再次踏入恒昌當。
陽光透過寬敞的門窗照進來,鋪子里明亮得晃眼?!皬埲隣敚∥襾磉€銀子!
”周棟的聲音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輕松。張三爺正在和一個伙計低聲交代著什么,
聞聲抬頭,臉上立刻綻開笑容,快步迎了上來:“哎呀!周老弟!這才半個月!
我就知道你是個有能耐、講信用的!”他熱情地拍了拍周棟的胳膊,動作自然親切。
伙計很快拿來了賬本。周棟把銀子如數(shù)奉上,沉甸甸的一包。張三爺看也沒看,
直接遞給伙計去稱量,自己則拿起毛筆,在賬本上周棟的名字下利落地劃去欠款。然后,
他抬頭,笑容更深:“周老弟,我說過的話,算數(shù)。月內(nèi)還清,利息打八折。”他示意伙計,
“把多收的利銀,退給周老板。”伙計利落地點出幾塊碎銀,遞給周棟。
周棟看著手里多出來的銀子,再看看張三爺那張真誠和氣的笑臉,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涌上眼眶。這不僅僅是錢,這是信任,是尊重!是在這冰冷世道里,
他從未感受過的溫暖和義氣!“張三爺……”周棟的聲音哽住了,他深深吸了口氣,
對著張三爺,鄭重地躬身作了一個揖,“大恩不言謝!您這份情義,周棟……永世不忘!
”張三爺連忙伸手虛扶:“哎,周老弟言重了!快起來快起來!都是生意人,
講的就是誠信二字。你守信,我自然也要守信。以后常來坐坐,喝杯茶,聊聊天。
”從那天起,周棟往恒昌當跑得勤了。不再僅僅是為了典當借貸,更多時候是去“坐坐”。
他喜歡那里的干凈敞亮,喜歡那里紙張和墨汁的淡淡香氣,更喜歡和張三爺“聊聊天”。
張三爺似乎也格外欣賞他這份“知恩圖報”的實誠,待他愈發(fā)親近。
周棟扛貨得來的新鮮江魚,會送兩條給張三爺嘗鮮;張三爺?shù)昧撕貌瑁?/p>
也會招呼周棟一起品評。爐火上的小銅壺咕嘟咕嘟冒著熱氣,茶香氤氳。張三爺抿了一口茶,
放下精致的白瓷杯,眼神望向窗外繁忙的東關(guān)碼頭,
語氣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感慨:“周老弟啊,你看這揚州,碼頭吞吐,商賈云集,富是真富。
可這里的百姓,骨子里還是太‘惜銀’了。”他輕輕搖了搖頭,“銀子攥在手里,捂得死緊,
不懂得以錢生錢,不懂這流通周轉(zhuǎn)、錢滾錢的商道精髓?!敝軛澟踔鴾責岬牟璞?,聽得入神。
這道理,他模模糊糊有點感覺,卻從未有人如此清晰地點破。張三爺收回目光,看向周棟,
眼神變得深邃而富有誘惑力:“守著這典當?shù)匿伱妫拯c死當活當,賺些微末差價,
終究是小打小鬧,撐不死也餓不著。”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了些,
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意味,“真正的財路,是放貸!是轉(zhuǎn)典契!是看準了時機,
把手里的銀子投出去,讓它們像活水一樣流動起來,生出更多的銀子!甚至……”他頓了頓,
意味深長地看著周棟,“找到信得過的人,合伙做更大的買賣!那才是正經(jīng)的發(fā)財之路!
”“合伙?”周棟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手里的茶杯微微一晃,
幾滴滾燙的茶水濺在手背上,他卻渾然不覺。
張三爺描繪的前景——不用再靠兩條腿風里來雨里去地扛貨、跑單、看人臉色,
而是坐在干凈的鋪子里,憑借眼光和本錢,讓銀子自己“生”銀子。
這畫面像一道炫目的閃電,劈開了他心中積壓多年的卑微和勞碌。
一股灼熱的東西從心底涌起,燒得他喉嚨發(fā)干。張三爺是何等人物?
周棟眼中那瞬間燃起的渴望和動搖,被他捕捉得一清二楚。他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
放下茶杯,語氣變得更加隨意,卻又像帶著鉤子:“周老弟,咱們認識也有些時日了,
我張某人看人,向來不走眼。你是個實誠人,也是塊做生意的料。
就是……”他恰到好處地停頓了一下,目光在周棟洗得發(fā)白的袖口上掃過,
“……就是本錢上,可能還差些火候?手頭,可有能周轉(zhuǎn)得開的閑銀?”“閑銀?
”周棟的心跳得更快了,擂鼓一般。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仿佛這樣能增加一點底氣。
“有!這些年……省吃儉用,也攢下了……嗯,六七百兩。”這個數(shù)字,
曾是他最大的驕傲和倚仗,此刻在張三爺面前說出來,竟莫名地感到一絲寒酸。
張三爺臉上笑容不變,眼神卻像秤砣一樣,掂量著周棟的分量。他沒有絲毫的驚訝或鄙夷,
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仿佛那六七百兩和他柜子里堆的銀票沒什么區(qū)別。然后,他端起茶杯,
又抿了一口,再放下時,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晚飯吃什么:“哦,
有這些底子……那便合股吧。”“合股?”周棟以為自己聽錯了,聲音都變了調(diào)。“對,
合股?!睆埲隣斦Z氣篤定,
“我出這現(xiàn)成的鋪面、字號、人手、還有我張某人在這揚州城積攢下的一點信用和人脈。
”他伸出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一點,“你呢,出你的銀子。咱們合伙,
專做這放貸、轉(zhuǎn)典的營生?!彼眢w微微前傾,目光炯炯地看著周棟,
清晰地吐出那誘人的分配,“利潤嘛,簡單明了,我七,你三?!比?!
周棟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口干舌燥。巨大的誘惑如同海妖的歌聲,在耳邊轟鳴。
不用再風餐露宿,不用再看人臉色,坐在家里就能分三成利!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金餡餅!
然而,僅存的一絲理智又在拼命拉扯:六七百兩??!那是他十年血汗,是身家性命!
萬一……張三爺像是看穿了他心底的掙扎,忽然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周棟的肩膀。
那一下力道不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信任和鼓勵:“周老弟!”他聲音洪亮了些,
帶著一種生意人特有的直爽和銳利,“你是做生意的人!難道不信一個明利可見的賬?
空口白話,我張某人不會說!”說著,他轉(zhuǎn)身,從身后一個帶鎖的紫檀木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