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三天生死掙扎和近乎奇跡的療愈速度,卡登腰腹間那猙獰的傷口終于開始結出深紅色的硬痂。高燒早已退去。傷兵營里連綿的呻吟似乎也習慣了莉亞低垂兜帽下那雙忙碌的手。一個月的時間,在汗?jié)竦牟冀?、苦澀的藥汁和卡登壓抑的痛哼中緩慢流逝?/p>
當清晨微涼的風第一次被允許掀開帳篷的一角,帶來一絲新鮮草葉的氣息時,卡登已經能勉強坐起,甚至可以在莉亞的攙扶下進行短促的行走了——這是漫長劫難后,艱難獲準的生機。
老軍醫(yī)巴頓來查看過幾次。他渾濁的眼睛掃過莉亞重新包扎好的傷口——干凈、緊實,邊緣沒有紅腫。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悶哼,便轉身離開了。那悶響散入帶著草腥的晨風里。這沉悶的聲響,落在莉亞耳中,竟像是一道無聲的赦令。她的存在,似乎被這片充斥著死亡與污穢的角落所默認。
堡壘旁,一望無垠的草地鋪展向遠方的地平線,新生的綠意在微涼晨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暈,露珠閃爍著微光。一道淺淺的溪流蜿蜒其中,水流聲幾乎被風裹著的草葉簌響蓋過,只反射著天空的清冷色調。巨大的堡壘投下長長的、堅硬冰冷的陰影,像一頭蟄伏的巨獸??ǖ钦驹谶@沉重的陰影與晨光的交界處,身上那件普通的士兵罩袍顯得空蕩。莉亞站在幾步開外的、被初陽照亮的金色草地上,手里緊緊攥著威廉爵士贈送的那件舊斗篷,兜帽拉得很低,只露出小半張蒼白的臉。
風拂過草地,帶著泥土和露水的清冽氣息。遠處,堡壘的輪廓在薄霧中顯得模糊而沉默。
“爹娘捎信了,”莉亞的聲音很輕,仿佛怕驚擾了這短暫的寧靜,“麥子快黃了。磨坊在催工?!彼痤^,兜帽下的眼睛望向卡登,“我得回去了?!?/p>
卡登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喉嚨有些發(fā)緊。陽光勾勒著她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唇線。他想說點什么,關于感謝,關于這一個月地獄邊緣的相守,但所有的話語都哽在喉嚨里,像粗糙的砂礫。
“威廉爵士……跟我說了,”莉亞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像利刃,精準地刺穿了卡登竭力維持的平靜,“你沖在最前面。城墻上。先鋒隊?!彼nD了一下,看著卡登眼中猝不及防的震動,“還有,那封信?!?/p>
卡登的身體瞬間僵住。謊言被戳穿的羞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下意識地想移開目光。
“你告訴過我,‘一切都好’。”莉亞向前邁了一步,晨光斜斜照亮了她的臉,那雙眼睛清澈得近乎銳利,里面沒有指責,只有一種穿透一切的明了,“就像你告訴爹娘的那樣?!?/p>
卡登張了張嘴,那些準備好的辯解——鐵砧堡的堅固,升職的榮光,幽藍鎧甲的虛假安全感——在喉嚨里翻滾,最終卻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是。” 他垂下眼瞼,盯著腳下被堡壘陰影切割的草地邊緣,“我不想讓你們擔心……也不想……讓你們害怕。” 笨拙的誠實終于取代了笨拙的謊言。
“我知道你為什么那么做?!崩騺喌穆曇舻土讼氯ィ瑤狭艘唤z不易察覺的柔軟。她的手,帶著陽光曬過的暖意和新揉面團般的柔軟,輕輕覆上了卡登的手背?!熬拖衲悄昴シ恢骷业膲男∽觽儑页シ恢鞑徽Q?,面粉袋輕一半’,把我堵在磨坊角落。你知道了,沖上去就跟他們打成一團。鼻子都打出血了,還死死護著我?!?/p>
卡登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那么久遠的事……她竟然還記得?那不過是他本能的反應。
她看著他怔忡的模樣,嘴角微微彎了一下,眉梢?guī)е鴺O其短暫、帶著澀意的弧度:“你總是這樣,卡登布雷克。用最笨的辦法,護著你想護的人。” 她的手指在他手背上無意識地蜷了一下,指腹薄繭的觸感清晰傳來。
“莉亞……”他艱難地開口,聲音沙啞,喉嚨里堵著的仿佛不只是話語,更是莉亞眼中那份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倔強所喚醒的千頭萬緒。
但莉亞沒有給他機會說完。她的眼神變得異常執(zhí)拗,帶著少女特有的銳利鋒芒,一步踏前,幾乎踩在堡壘陰影與陽光的交界線上,清晰而堅定地斬斷了他的猶疑:
“所以,你給我活著回來。像你承諾的那樣。”
她的目光灼灼,不容半分退讓。
“然后,回家?!?/p>
她停頓了微不可察的一瞬,字句清晰地釘入空氣:
“娶我?!?/p>
卡登的呼吸停滯了一瞬。這要求如此直接,如此突然。一道最原始、最純粹的契約,轟然砸在他因責任而沉重的心上。他看著她被風拂動的發(fā)絲,看著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堅持。這是宣告。
“好?!彼犚娮约旱穆曇?,比他想象的更堅定,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沒有猶豫,沒有解釋。這是他對她,對霜葉村,以及對他所珍視的一切,所能做出的最鄭重的承諾。
“等我回家,莉亞。我一定回來…娶你?!?/p>
莉亞緊繃的肩膀微微松弛下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她點了點頭,轉身,邁步走向晨光深處,走向草地盡頭那條通往家鄉(xiāng)的路。風鼓起她寬大的斗篷,背影在廣闊無垠、泛著金光的綠野中顯得有些單薄。
卡登站在原地,望著她一步步走遠,走進那片明亮、仿佛燃燒著生命本身的光暈里。
就在她的身影快要融入那片晨光的暈染時,莉亞的腳步停頓了。她沒有回頭,只是停在那里,肩膀微微起伏。然后,慢慢地,她轉過身。晨光勾勒出她側臉的輪廓。
她開始往回走。先是幾步遲疑的挪動,接著變成了小跑。風吹散了她的頭發(fā),寬大的斗篷在她身后翻飛。
卡登下意識地張開手臂。莉亞幾乎撞進他懷里,卻在最后一刻收住了沖勢。她的雙臂環(huán)住他的肩膀,動作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迫切。她把臉埋進他的頸窩,灼熱的呼吸急促地拂過他的皮膚。他感到她身體的顫抖,感受到她環(huán)抱的力度,像是抓住唯一漂浮的木頭。她就這樣緊緊貼著他,一動不動,汲取著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和微弱的溫度。
僅僅是片刻,莉亞便松開手,抬起頭。她的眼圈通紅,臉頰甚至殘留著壓在他衣領上的褶皺痕跡,但眼神異常明亮。她沒有再看卡登的眼睛,只是用手掌抵著他的胸膛,將他輕輕推回堡壘那深沉的陰影里。
“記住你說的!”她丟下最后幾個字,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然后決絕地轉身,大步流星地朝著初升的、照亮了整個草原的朝陽走去,再也沒有回頭。斗篷在她身后獵獵作響,像一面孤獨的旗幟,漸漸被那無邊的光芒吞沒。
卡登站在原地,被推得微微一晃,重新被堡壘的巨大陰影所吞沒。他望著莉亞在眩目晨光中迅速遠去的背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地平線的光暈與薄霧交織之處。頸窩里那短暫的溫熱和急促的呼吸仿佛還在,空氣中卻只剩下了草葉的清冷氣息和身后堡壘石壁散發(fā)出的、亙古不變的陰涼。
他抬手,指尖無意識地觸碰了一下頸側——那里似乎還殘留著她的溫度和她剛才落下的、微不可察的一絲濕意。然后,他緩緩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留下幾道清晰的月牙痕。
遠處最高的塔樓尖頂,一扇窄長的鉛條窗后,一道深色的剪影紋絲不動。冰冷的玻璃折射著下方草地上那片刺眼的光明,模糊了窺視者的面容。只留下一個石像般的輪廓,嵌在堡壘冰冷的石壁里。
卡登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空寂的、刺眼的被陽光完全占據(jù)的草地,深吸了一口混合著草葉和露水的空氣,轉身,一步一步,堅定地走進了堡壘幽深寒冷的陰影深處。他的身影很快被厚重的門洞完全吞沒,如同水滴匯入沉寂的暗流。身后的光明世界倏然關閉,只剩下堡壘內部回蕩的、沉重而遙遠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