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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少年重逢錄 宣生命樂 139338 字 2025-08-16 13: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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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值日后的幾天,空氣里沉淀著一種微妙的張力。

梧桐葉落得更急了,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金毯,踩上去發(fā)出干脆的碎裂聲。月考的倒計時像懸在頭頂?shù)倪_(dá)摩克利斯之劍,寒光凜凜。

江發(fā)軔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筆記本扉頁里夾著的那張枇杷糖紙。

冰涼的紙面,光滑平整,仿佛還殘留著圖書館里那支鉛筆木質(zhì)的微涼,以及……齊云程掌心汗?jié)竦臏責(zé)嵊|感。

他強迫自己將視線投向講臺上唾沫橫飛講解電磁感應(yīng)的物理老師,但思緒卻像被風(fēng)吹散的梧桐葉,不受控制地飄向梧桐苑那個安靜的書房。

書桌上攤開的物理習(xí)題,窗外淅瀝的雨聲,角落里沉默的沙袋……以及,齊云程講解時低沉清晰的聲音,專注時微微蹙起的眉心,還有遞過姜茶時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的干凈手腕。那些畫面如同細(xì)密的藤蔓,悄然纏繞上來。

“……所以,切割磁感線產(chǎn)生的電動勢方向,用右手定則……”老師的聲音像隔著一層水傳來。

“沙沙…沙沙…”

熟悉的、細(xì)微的摩擦聲從旁邊傳來。

江發(fā)軔的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掃過去。

齊云程正微微低著頭,修長的手指間,那支黑色的中性筆像被賦予了生命,靈巧地旋轉(zhuǎn)、跳躍。

筆桿在他指腹間摩擦,發(fā)出極其細(xì)微卻異常清晰的“沙沙”聲。他似乎在思考一道難題,眉頭微蹙,舌尖無意識地頂了頂右上角的犬齒,琥珀色的眼睛專注地盯著草稿紙上的演算。那縷標(biāo)志性的額前翹發(fā)隨著他思考的節(jié)奏輕輕晃動。

那聲音……在梧桐苑的書房里,也曾出現(xiàn)過。那時他專注講解,聲音蓋過了筆的噪音。而此刻,在安靜的課堂上,這聲音被無限放大,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針尖,一下下扎在江發(fā)軔高度緊繃的神經(jīng)上。

他猛地收回視線,握筆的手指用力收緊,指甲修剪得圓潤的邊緣深深陷入掌心。圖書館里,齊云程慌亂合上速寫本、臉頰通紅、鉛筆掉落的畫面毫無預(yù)兆地撞入腦海。

那巨大的窘迫和此刻這專注轉(zhuǎn)筆的姿態(tài)形成了詭異的反差,讓江發(fā)軔心頭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感如同野火般蔓延開來。

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復(fù)雜的電路圖上,試圖用齊云程在梧桐苑講解的方法去拆解。然而,思路剛剛清晰了一瞬,耳邊那持續(xù)不斷的“沙沙”聲又像跗骨之蛆般黏附上來。

啪嗒。

筆掉了。極其輕微的一聲,落在攤開的草稿紙上。

江發(fā)軔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僵。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太陽穴的血管在突突跳動,與那“沙沙”聲和“啪嗒”聲形成詭異的共振。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將齊云程在書桌前穩(wěn)定點著草稿紙的手指、清晰講解的聲音覆蓋掉此刻的噪音,但徒勞無功。那支筆,那支該死的筆,像個小小的惡魔,在他構(gòu)建的思維堤壩上不斷鑿出裂縫。

煩躁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沒上來。他煩躁地將草稿紙上剛寫下的幾個公式用力劃掉,筆尖劃破了紙張,留下一個丑陋的黑洞。他需要安靜。他需要像在圖書館整理書脊時那樣,絕對的、掌控一切的秩序感。

“沙沙…沙沙…” 筆又被撿起,旋轉(zhuǎn)繼續(xù)。

江發(fā)軔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深灰藍(lán)色的眼眸里沉淀著一片冰冷的煩躁。他霍然起身,動作帶得椅子腿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全班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物理老師停下講解,推了推眼鏡:“江發(fā)軔?有事?”

“老師,”江發(fā)軔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抑的冷硬,目光卻垂著,沒有看任何人,“我去下洗手間?!?/p>

沒等老師回應(yīng),他已經(jīng)抓起桌上一本物理錯題集,轉(zhuǎn)身快步離開了座位,帽衫的帽子被動作帶得微微晃動。他刻意繞開了齊云程的座位,沒有看他一眼,徑直走向教室后門。

齊云程手中的筆瞬間停止了旋轉(zhuǎn)。他抬起頭,看著江發(fā)軔快步離開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琥珀色的眼眸里閃過一絲清晰的錯愕和一絲受傷。他右耳廓悄然爬上一抹薄紅。

他下意識地伸手,用力壓了壓右額角那縷翹發(fā),嘴唇抿緊,舌尖頂了頂犬齒,眼神黯淡下去。

江發(fā)軔靠在冰冷的洗手間瓷磚墻上,涼意透過薄薄的校服滲入皮膚,讓他沸騰的煩躁感稍稍冷卻。他打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沖刷著手腕,也沖刷著左腕上方那道淺白色的舊疤。水流聲暫時蓋過了腦海里那惱人的“沙沙”聲。

他攤開帶來的物理錯題集,強迫自己沉入那些熟悉的難題。水珠順著他冷白的手腕滑落,滴在紙張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他需要像在梧桐苑那樣,找回那種被清晰的思路牽引的感覺。

兩天后,月考日。

十月的梧城,秋雨初歇,天空洗練出一種清透的灰藍(lán)。空氣里殘留著雨水的微涼,但更多是梧桐葉開始緩慢枯黃的干燥氣息。月考,像一場帶著倒計時的沉悶風(fēng)暴,終于降臨。

考場設(shè)在最大的階梯教室??諝饽郎瑥浡垙?、油墨和少年人緊張汗水混合的獨特味道。

頭頂幾盞老舊的日光燈管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嗡鳴,慘白的光線均勻地灑在每一個伏案的背影上,將影子壓縮在腳下,顯得格外局促。

監(jiān)考老師背著手,皮鞋跟敲擊著水磨石地面,發(fā)出規(guī)律而令人神經(jīng)緊繃的“嗒、嗒”聲。每一次踱步靠近,都像踩在江發(fā)軔繃緊的弦上。

江發(fā)軔坐在靠窗的位置。冰冷的玻璃窗欞貼著皮膚,帶來一絲微弱的涼意,卻無法平息內(nèi)心的焦灼。

他強迫自己將目光死死釘在物理試卷上。那些公式、電路圖、受力分析,此刻卻像糾纏不清的亂麻。

他清晰地聽到自己太陽穴血管突突跳動的聲音,與日光燈的嗡鳴、老師規(guī)律的踱步、前排同學(xué)翻卷子的嘩啦聲、還有……斜前方那支筆,那支該死的筆,交織成一張令人窒息的噪音之網(wǎng)。

齊云程坐在他斜前方隔一個過道的位置。他做題的速度似乎很快,姿態(tài)放松,脊背挺直,像一棵沐浴在慘白燈光里的年輕雪松??赡侵ЧP……那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筆,在他修長的手指間,像有了生命般靈巧地旋轉(zhuǎn)、跳躍,劃出令人眼花繚亂的軌跡。

這動作本身無可指摘,甚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感。

但每一次旋轉(zhuǎn),都伴隨著極其細(xì)微的、筆桿與指腹摩擦的“沙沙”聲;每一次筆尖懸停在半空,江發(fā)軔的心臟就跟著懸停;最要命的是,那筆仿佛故意和他作對,時不時就會“啪嗒”一聲,極其輕微地掉在攤開的草稿紙上。

啪嗒。

啪嗒。

啪嗒。

那聲音在江發(fā)軔耳中被無限放大,尖銳得如同玻璃碎裂。每一次掉落,都像一根針,精準(zhǔn)地刺入他高度緊繃的神經(jīng)末梢。

他握著筆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指甲修剪得整齊圓潤的邊緣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幾個泛白的月牙印。試卷上的字跡開始扭曲變形,一道原本清晰的關(guān)于斜面摩擦力的題目,所有的箭頭和符號都像是在他眼前無序地晃動、旋轉(zhuǎn)。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將注意力重新拉回題目。公式在腦海里排列組合,可耳邊那該死的、細(xì)碎又頑固的“沙沙”聲和偶爾的“啪嗒”聲,如同跗骨之蛆,一點點啃噬著他的專注力。

他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掃向斜前方——齊云程微微垂著頭,淺栗色的發(fā)絲柔順地垂在額前,遮住了部分側(cè)臉,只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頜線。他思考時似乎習(xí)慣性地用舌尖頂了頂右上角的犬齒,一個極其微小的動作,卻讓江發(fā)軔莫名地更加煩躁。齊云程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解題世界里,對那支“作亂”的筆和它制造的噪音渾然不覺。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筆尖摩擦聲、翻卷聲和日光燈嗡鳴中緩慢爬行。江發(fā)軔強迫自己寫下幾個公式,字跡帶著一種壓抑的僵硬。就在他感覺自己大腦的某根弦即將崩斷時,那持續(xù)不斷的“沙沙”聲忽然停了。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抬眼望去。

只見齊云程放下了那支惹禍的筆,正低著頭,專注地在自己的筆袋里翻找著什么。他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與考場格格不入的從容。幾秒鐘后,他摸出了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用半透明米紙包裹的糖果。淡淡的黃色透過薄薄的紙,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溫潤。

江發(fā)軔的瞳孔驟然收縮。

米紙包裝。枇杷糖。

齊云程似乎感覺到了身后的目光。他微微側(cè)過臉,琥珀色的眸子在燈光下流轉(zhuǎn)著溫和的光澤,帶著一絲詢問,準(zhǔn)確地捕捉到了江發(fā)軔來不及收回的視線。

四目相對。

江發(fā)軔像被燙到一般,猛地低下頭,額前稍長的劉海垂落,遮住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狼狽和那瞬間劇烈的心跳。

他死死盯住試卷,仿佛上面突然開出了奇異的花。指尖冰涼,剛才那股莫名的悸動卻像小火苗,在胸腔里頑固地燃燒著。

圖書館里的慌亂,梧桐苑的沙袋,此刻的枇杷糖……這個齊云程,像一個巨大的、充滿未知的謎團,帶著不容忽視的存在感,強硬地攪亂了他試圖維持的冰冷秩序。

他聽見極其輕微的紙張摩擦聲。齊云程小心地剝開了那顆糖的米紙包裝。那股熟悉的、極淡的清甜氣息,混合著齊云程身上特有的雪松舊書紙的味道,極其微弱地飄散在凝滯的空氣里,卻像一根無形的絲線,纏繞過來,勒得他呼吸一窒。

江發(fā)軔強迫自己忽略那氣息,忽略心頭那股詭異的悸動和混亂的記憶碎片,重新聚焦于題目。摩擦力……受力分析……他試圖在草稿紙上畫圖,筆尖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劃出一道歪斜的線。就在這時,監(jiān)考老師踱步到了他們這一排。

“考試時間,不要東張西望!”嚴(yán)肅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警告的意味。

江發(fā)軔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他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將頭埋得更低,視線牢牢鎖死在試卷上,不敢再有任何多余的移動。

他能感覺到老師審視的目光在自己和齊云程之間短暫停留,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照燈,讓他后背的肌肉都僵硬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就在江發(fā)軔終于艱難地沉入幾道題目的演算,暫時屏蔽了周遭的干擾時,斜前方傳來一陣極輕微的響動。

他下意識地抬眼一瞥。

齊云程已經(jīng)收拾好了筆袋,正將試卷和答題卡疊放整齊。他微微側(cè)身,動作流暢地將卷子交到了講臺前。

那縷標(biāo)志性的、不聽話的額前翹發(fā),在他轉(zhuǎn)身時輕輕晃動了一下。交完卷,他沒有絲毫停留,也沒有再看江發(fā)軔一眼,徑直走向門口,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走得干脆利落,甚至沒發(fā)出多余的腳步聲。

江發(fā)軔看著那個瞬間變得空蕩的座位,心頭驀地一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極其微小的失落感,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開,甚至短暫地壓過了考試的緊張和煩躁。他握著筆,指尖冰涼的溫度似乎更甚。試卷上密密麻麻的字跡仿佛又模糊起來。

他強迫自己再次低下頭,視線落在草稿紙上那道被自己劃歪的力線旁邊。不知何時,一顆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用半透明米紙包裹的枇杷糖,正安靜地躺在那里。淡淡的黃色透過薄紙,像一小片凝固的陽光,突兀地出現(xiàn)在這片寫滿公式和焦慮的紙頁上。

江發(fā)軔盯著那顆糖,看了很久??紙龅男鷩獭⑷展鉄舻奈锁Q、監(jiān)考老師的踱步……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暫時退潮遠(yuǎn)去。只剩下這顆糖,和胸腔里那縷尚未平息的、陌生的悸動,混亂的記憶碎片,以及齊云程交卷離開時那干凈利落的背影。

他最終沒有伸手去碰那顆糖。只是用筆尖,在糖旁邊的空白處,無意識地、重重地畫下了一個問。

梧桐葉徹底褪去了最后一絲綠意,在枝頭蜷縮成焦褐色的蝶。秋陽穿過稀疏的枝椏,投下支離破碎的光斑,空氣干冷得像磨砂玻璃。月考的硝煙散去,留下一種塵埃落定的、緊繃的寂靜。

教室里。

彌漫著一種混合著油墨、粉筆灰和無聲焦慮的獨特氣息,比考試前夕更令人窒息。

課代表抱著厚厚一沓試卷從前排開始分發(fā)。紙張摩擦的“嘩啦”聲。

有人拿到卷子后長舒一口氣,肩膀松弛;有人則瞬間繃緊脊背,死死盯著那鮮紅的數(shù)字,臉色灰敗。

江發(fā)軔靠窗坐著,帽衫的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桌面邊緣,確保它與窗框保持絕對平行。

心跳在胸腔里敲打著沉悶的鼓點,與窗外偶爾掠過的、帶著哨音的冷風(fēng)形成詭異的合奏。圖書館那支鉛筆掉落的脆響、考場那惱人的“沙沙”聲和“啪嗒”聲……還有那顆突兀出現(xiàn)在草稿紙上的、米紙包裹的枇杷糖……所有畫面和聲音碎片般攪動著,最終都指向一個未知的結(jié)果。

一張試卷被輕輕放在他桌角。

江發(fā)軔的動作頓住。指尖從冰冷的桌沿移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他沒有立刻去看,目光依舊垂著,落在自己修剪得一絲不茍、幾乎露出粉白色甲床的指甲上。深灰藍(lán)色的眼眸深處,那片近乎透明的淺灰色虹膜邊緣似乎收縮了一下。

幾秒后,他才緩緩伸出手,指尖精準(zhǔn)地捏住試卷的左上角,將它平整地拖到自己面前。

鮮紅、刺目的分?jǐn)?shù)躍入眼簾。

物理:92

懸在胸腔里的那塊石頭,無聲地落了下去,砸起一片微小的、帶著塵埃的漣漪。

比預(yù)想中好很多。那些在梧桐苑書桌旁被梳理清晰的思路,終究是起了作用。緊繃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他迅速掃過下方的錯題,一道關(guān)于動態(tài)電路分析的題目旁,被扣了分。齊云程講解時的聲音在腦海里回響:“這里,等效電阻的變化是核心……”思路是對的,只是計算細(xì)節(jié)……指尖下意識地?fù)徇^那道題目的邊緣,試圖撫平那并不存在的褶皺。

就在這時,一種極其細(xì)微的、帶著點遲疑的吸氣聲從旁邊傳來。

江發(fā)軔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齊云程的動作。

齊云程也拿到了自己的物理試卷。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拿到試卷后會習(xí)慣性地用指尖頂一下右上角的犬齒,露出一個或滿意或思索的表情。他只是低著頭,淺栗色的發(fā)梢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神情。他握著試卷的手指,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支黑色的中性筆被他緊緊攥在另一只手里,筆桿幾乎要嵌進(jìn)掌心。

他的肩膀線條繃得很緊,像一張拉滿的弓。整個人的氣場沉郁下去,與平時那種如同被陽光穿透的積雨云般的溫暖明亮截然不同。

江發(fā)軔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他試卷的頂端。

物理:78

一個對于齊云程來說,絕對算得上刺眼的分?jǐn)?shù)。尤其是在他給自己講解時展現(xiàn)出的那種清晰透徹的思路之后。

江發(fā)軔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灰藍(lán)色的眼眸里閃過一絲極淡的困惑。以齊云程的能力,這分?jǐn)?shù)……不對勁。

齊云程似乎感覺到了江發(fā)軔的目光。他猛地抬起頭,動作快得有些倉促。琥珀色的眼睛撞上江發(fā)軔的視線,那里面沒有了平時的溫和專注,也沒有了圖書館里被抓包時的巨大窘迫,只有一種濃重的、無處遁形的慌亂,像被驚擾的深潭。他右耳廓瞬間爬滿了鮮艷欲滴的紅暈,一直蔓延到脖頸,連那縷標(biāo)志性的額前翹發(fā)都似乎失去了支撐力,蔫蔫地耷拉下來。

“看……看什么看!”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一種被逼到角落的、色厲內(nèi)荏的尖銳,和他平時溫潤平和的聲線判若兩人。眼神像受驚的幼獸,閃爍著不安和強裝的兇狠。

江發(fā)軔的目光平靜地落在他通紅的耳朵和慌亂的眼睛上,沒有說話。那眼神里沒有嘲笑,沒有質(zhì)問,只有一種洞悉般的審視,像冰冷的探針,讓齊云程的慌亂無所遁形。

這目光顯然刺痛了齊云程。他猛地低下頭,避開了江發(fā)軔的視線,左手慌亂地將那張寫著78分的物理試卷胡亂地折起來,動作粗魯,紙張發(fā)出刺耳的“嘩啦”聲。他試圖把它塞進(jìn)書包,卻因為動作太大,帶倒了桌上的水杯。

“哐當(dāng)!”

水杯倒在桌面上,沒蓋緊的蓋子滾落,半杯涼水迅速洇濕了攤開的數(shù)學(xué)課本和幾張草稿紙,也濺濕了齊云程卷起的袖口。

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

齊云程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他看著狼藉的桌面,看著自己濕了一小片的袖口,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慘淡的白。巨大的狼狽和難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是徒勞地攥緊了拳頭,指關(guān)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那支黑色的筆幾乎要被他捏斷。

江發(fā)軔看著他的失態(tài),看著他慘白的臉和濕透的袖口。心頭那點困惑和之前被“沙沙”聲攪起的煩躁,在這一刻奇異地沉淀下去,被一種冰冷的、近乎直覺的懷疑取代。他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只是動作平穩(wěn)地拿出自己的草稿本,翻到月考物理考試那一頁。

那個用筆尖重重畫下的、墨跡洇透紙背的黑色問號旁邊,那顆小小的、方方正正的枇杷糖,依舊安靜地躺在那里。

米紙包裹著淡黃色的糖塊,在慘白的草稿紙上,像一個小小的、凝固的謎團。

他伸出手指,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顆糖。米紙在指尖發(fā)出極其細(xì)微的、干燥的窸窣聲。

下午最后一節(jié)自習(xí)課。

沉悶的空氣像凝固的鉛塊。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壓抑的咳嗽聲,還有前排同學(xué)因為難題而發(fā)出的、煩躁的咂嘴聲,交織成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噪音。窗外的天空陰沉沉的,醞釀著一場深秋的寒雨。

江發(fā)軔坐在位置上,視線落在攤開的物理錯題本上,卻一個字也沒看進(jìn)去。指尖在桌面上無意識地畫著平行的直線。那顆枇杷糖被他放進(jìn)了校服口袋深處,緊貼著微涼的皮膚。

旁邊的位置空了整整一節(jié)課。齊云程從物理課發(fā)完試卷、失手打翻水杯后,就再也沒回來。

放學(xué)鈴聲終于拖著疲憊的尾音響起。教室里瞬間活泛起來,桌椅碰撞,人聲嘈雜。江發(fā)軔沉默地收拾書包,動作依舊一絲不茍。當(dāng)他背上書包,走出教室門時,腳步卻在走廊盡頭的樓梯口頓住了。

齊云程并沒有離開。

他就靠在對面的墻壁上,低著頭,淺栗色的頭發(fā)遮住了他的表情。書包斜挎在左肩上。打濕的袖口已經(jīng)半干,留下深色的水漬痕跡。他整個人縮在陰影里,像一株被寒霜打蔫的植物,散發(fā)出一種濃重的、無聲的沮喪和疲憊。

聽到腳步聲,他猛地抬起頭。

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望過來,里面沒有了中午時的慌亂、尖銳和狼狽,只剩下一種濃得化不開的、近乎絕望的失落和……一絲小心翼翼的祈求?

他看著江發(fā)軔,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又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最終只是抿緊了唇線。右額角那縷翹發(fā),此刻也毫無生氣地耷拉著。

江發(fā)軔看著他??粗鄣啄瞧脸恋幕野担粗麧裥淇谏仙钌挠∮?,看著他緊抿的唇和耷拉的頭發(fā)。

他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移開目光,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徑直朝著樓梯走去,帽衫的帽子隨著動作微微晃動。身影很快消失在向下延伸的臺階陰影里。

齊云程看著他毫不猶豫離去的背影,眼里的那點微弱祈求如同風(fēng)中殘燭,徹底熄滅。

他像被抽掉了最后一絲力氣,肩膀徹底垮塌下去,背脊重重地抵在冰冷的墻壁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他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緒。

操場。梧桐樹下。

江發(fā)軔并沒有直接回家。

他站在操場邊緣一棵巨大的梧桐樹下。虬結(jié)的枝干伸向陰沉的天空,金黃的落葉鋪滿了腳下的地面,踩上去發(fā)出干脆的碎裂聲??諝饫飶浡嗤梁吐淙~腐敗的干澀氣息,帶著深秋的寒意。

他背靠著粗糙冰冷的樹干,從校服口袋里拿出了那顆枇杷糖。米紙包裹著淡黃色的糖塊,在昏暗的天光下顯得黯淡無光。指尖捏著它,能感受到糖塊硬硬的棱角。

遠(yuǎn)處傳來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帶著一種遲疑的沉重。

江發(fā)軔沒有回頭。他知道是誰。

腳步聲在他身后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住了。空氣仿佛凝固,只有風(fēng)吹過梧桐枯葉的沙沙細(xì)響。

“江發(fā)軔。”齊云程的聲音響起,低沉沙啞,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破釜沉舟般的艱難。

江發(fā)軔依舊沒有轉(zhuǎn)身,只是垂眸看著指尖那顆糖。

“物理……是故意的?!饼R云程的聲音很低,像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實,又像在等待最后的審判,“最后三道大題……空著沒寫?!?/p>

風(fēng)似乎停了一瞬。只有枯葉落地的細(xì)微聲響。

江發(fā)軔捏著糖的手指微微收緊。米紙發(fā)出輕微的變形聲。深灰藍(lán)色的眼眸深處,那片近乎透明的淺灰色虹膜邊緣,仿佛凝成了冰冷的霜。

圖書館里精準(zhǔn)描繪書架的速寫……和那張刺眼的78分試卷,在腦海里激烈地碰撞。

“為什么?”江發(fā)軔終于開口,聲音很平,沒有起伏,卻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

身后沉默了。長久的沉默。只有齊云程略顯急促的呼吸聲,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翻涌。

“因為……”他的聲音艱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想讓你覺得……欠我?!?他停頓了一下,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才擠出后面半句,聲音輕得像嘆息,“……這樣……你也許……就不會再推開我?!?/p>

風(fēng)猛地刮過,卷起地上金黃的落葉,打著旋兒飛舞。幾片葉子落在江發(fā)軔的肩頭和帽衫的帽子上。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

齊云程就站在幾步之外,背對著操場遠(yuǎn)處教學(xué)樓稀疏的燈火。昏暗的光線下,他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琥珀色的眼睛深深地看著江發(fā)軔,里面盛滿了孤注一擲后的巨大疲憊、難以言喻的難堪,還有一絲絕望的、近乎卑微的期待。

他右耳廓依舊殘留著未褪盡的紅暈,此刻在蒼白臉色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醒目。他像站在懸崖邊緣,等待著最后的裁決。

江發(fā)軔看著他,看著他眼中那片翻涌的、復(fù)雜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情緒。梧桐苑的姜茶,圖書館的鉛筆,考場的枇杷糖……還有此刻這蒼白臉上孤注一擲的坦白。

他抬起手,攤開掌心。那顆小小的、米紙包裹的枇杷糖,靜靜地躺在他冷白的掌心。

然后,在齊云程驟然收縮的瞳孔注視下,江發(fā)軔的手指緩緩收攏。

干燥的米紙在指腹下發(fā)出清晰的、碎裂的“咔嚓”聲。糖塊堅硬的棱角硌著掌心,帶來清晰的刺痛感。

他攤開手。

破碎的米紙和淡黃色的糖塊碎屑,混合著細(xì)小的糖粉,靜靜地躺在他掌心。在深秋傍晚的冷風(fēng)里,顯得格外狼狽和冰冷。

江發(fā)軔的目光從掌心那片狼藉,緩緩移到齊云程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臉上,移到他那雙盛滿了難以置信的痛楚和絕望的眼睛里。

“不需要?!?江發(fā)軔的聲音比深秋的風(fēng)更冷,清晰地穿透了兩人之間冰冷的空氣。

說完,他猛地翻轉(zhuǎn)手掌。

破碎的糖塊和米紙碎屑,如同被拋棄的垃圾,紛紛揚揚地撒落在鋪滿金黃落葉的地面上。幾顆細(xì)小的糖粒滾落到齊云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邊。

江發(fā)軔收回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糖粉粘膩的觸感和糖塊碎裂時的輕微刺痛。

他不再看齊云程一眼,拉低了帽衫的帽子,轉(zhuǎn)身,邁開腳步,踏著厚厚的落葉,朝著校門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暮色四合中顯得決絕而冰冷,每一步都像踩在枯葉碎裂的心臟上。

身后,死一般的寂靜。

齊云程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寒風(fēng)吹透的望夫石。他低頭,看著腳邊那幾顆散落的、淡黃色的糖粒碎屑,又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攤開的、空空如也的掌心。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剛才攥緊試卷時,指甲陷入皮肉的刺痛感。

寒風(fēng)卷起地上的落葉和糖屑,打著旋兒從他腳邊掠過。暮色徹底吞噬了他單薄的身影,和他眼中最后一點微弱的光亮。墨跡深深洇透了紙背。

窗外,秋陽終于掙扎著穿透了稀薄的云層,在教室門口投下一小片晃動的、溫暖的光斑。那光斑明亮得有些刺眼,卻無法照亮草稿紙上那個濃黑的、沉重的問號,也無法驅(qū)散江發(fā)軔心頭那片被攪起的、名為“齊云程”的迷霧。

翌日清晨。

教室里的空氣依舊帶著月考后的沉悶余燼。桌椅擺放得比平時更凌亂些,殘留著昨日散場時的倉促。江發(fā)軔靠窗坐著,帽衫的帽子罕見地沒有拉上,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眼下更顯濃重的青影。深灰藍(lán)色的眼眸低垂,落在攤開的英語書上,目光卻沒有任何焦點,像凝固的冰湖。

指尖無意識地在書頁邊緣反復(fù)摩挲,確保它絕對平整。但以往能帶來平靜的這個動作,此刻卻失去了效用。掌心似乎還殘留著米紙碎裂時干燥的觸感,和糖塊被捏碎時棱角帶來的輕微刺痛。梧桐樹下,齊云程那張蒼白絕望的臉,和他腳邊狼藉的糖屑,像烙印般刻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門被推開。陳浩打著哈欠,拖著步子晃進(jìn)來。他習(xí)慣性地朝齊云程的座位瞥了一眼,隨即一愣,哈欠卡在了半路。

“咦?齊哥呢?”陳浩拉開自己的椅子,發(fā)出刺耳的聲響,目光在空著的座位和江發(fā)軔冷硬的側(cè)臉之間來回掃視,帶著毫不掩飾的疑惑和一絲八卦的探尋,“還沒來?這不科學(xué)啊,他平時不都挺早的么?”

江發(fā)軔翻書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指尖停在書頁邊緣,沒有回應(yīng)。目光依舊凝固在書頁上密密麻麻的字母上,仿佛那空位與他毫無關(guān)系。

陳浩等了幾秒,沒得到回應(yīng),撇撇嘴,自顧自地坐下,開始翻找作業(yè)本,嘴里還嘟囔著:“怪了,昨天物理考砸了也不至于不來吧……他那分?jǐn)?shù),嘖嘖……”

物理課代表開始分發(fā)昨日批改好的隨堂小測卷。紙張在空氣中傳遞,發(fā)出令人心煩的嘩啦聲。一張卷子被放在齊云程空著的桌面上,鮮紅的分?jǐn)?shù)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無人認(rèn)領(lǐng)。

江發(fā)軔的目光終于從那堆字母上移開,極快地掃過那張空桌上的試卷。78分的物理月考卷,被胡亂塞進(jìn)書包的狼狽,打翻的水杯……畫面碎片般閃過。他收回視線,唇線抿得更緊。

午休。食堂。

嘈雜的人聲,餐具碰撞的叮當(dāng)聲,各種食物混雜的氣味,構(gòu)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江發(fā)軔端著餐盤,找了個靠角落的、相對安靜的座位。他沒什么胃口,只是機械地用筷子撥弄著餐盤里的米飯,將它們排列成整齊的小堆。

“喂,發(fā)軔!”陳浩端著堆成小山的餐盤,一屁股在他對面坐下,壓低了聲音,臉上帶著夸張的八卦神色,“重大消息!關(guān)于齊哥的!”

江發(fā)軔撥弄米飯的動作停住。他沒有抬頭,但握著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緊。

“他請假了!”陳浩神秘兮兮地說,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菜,“早上老楊說的,請了三天假!說是不舒服?!彼D了頓,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幸災(zāi)樂禍的意味,“不過,我聽說啊,昨天放學(xué)后,有人看見他在操場邊上,跟丟了魂兒似的,一個人在那兒站了好久,好像還哭了?”

陳浩的聲音不大,但在嘈雜的食堂里,像一根尖銳的針,刺破了江發(fā)軔試圖維持的冰冷屏障。梧桐樹下齊云程劇烈顫抖的肩膀,砸落在護具手背上那滴滾燙的液體……畫面無比清晰地撞入腦海。

江發(fā)軔猛地放下筷子。金屬筷子撞擊餐盤邊緣,發(fā)出清脆刺耳的“當(dāng)啷”一聲。他抬起頭,深灰藍(lán)色的眼眸如同淬了冰的寒潭,直直地刺向陳浩。

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和一種無聲的、極具壓迫感的警告。像無形的冰錐,瞬間凍結(jié)了陳浩臉上所有八卦的表情和未出口的話語。

陳浩被這眼神看得一個激靈,后面的話硬生生卡在喉嚨里,噎得他差點咳嗽起來。他臉上的幸災(zāi)樂禍瞬間變成了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他縮了縮脖子,訕訕地低下頭,猛扒了幾口飯,不敢再吭聲。

陳浩并不知道自己發(fā)哥是怎么了,自從上次散打館之后,江發(fā)軔的心情就一直陰晴不定。

江發(fā)軔收回目光,不再看陳浩,也不再看餐盤里排列整齊的米飯。他站起身,端起幾乎沒動過的餐盤,轉(zhuǎn)身離開。背影在食堂喧囂的背景里,顯得格外孤絕冰冷。

三天后。清晨。

梧桐苑7棟樓下。清冷的晨光里,帶著霜寒的氣息。

江發(fā)軔背靠著一棵光禿禿的梧桐樹干,影子被拉得斜長。他站了很久,帽衫的肩頭沾了一層薄薄的寒霜。深灰藍(lán)色的眼眸望著301那扇緊閉的窗戶,里面沒有任何光亮透出。

三天。齊云程沒有出現(xiàn)在教室,沒有出現(xiàn)在圖書館,也沒有出現(xiàn)在任何他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像人間蒸發(fā)。

只有那張空著的課桌,和無人認(rèn)領(lǐng)的試卷,沉默地提醒著那個人的缺席。

江發(fā)軔抬起手,看著自己冷白的掌心。指尖修剪得一絲不茍。那里似乎還殘留著米紙碎裂的觸感和糖塊堅硬的棱角。

他緩緩收攏手指,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卻壓不住心底那片不斷擴大的、冰冷的空洞和一種從未有過的、名為“失控”的煩躁。

他最終沒有上樓。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沉默的窗戶,轉(zhuǎn)身,踏著滿地凝結(jié)了白霜的枯葉,走向通往學(xué)校的路。腳步聲在寂靜的清晨里,顯得格外清晰而孤獨。

那扇窗后,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外界的光線和窺探。

齊云程蜷縮在房間角落的陰影里,背靠著冰冷的墻壁。

窗簾緊閉,房間里一片昏暗,只有床頭一盞小夜燈發(fā)出微弱昏黃的光暈,勉強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混合了藥味、長時間未通風(fēng)的沉悶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他自己的、頹靡的味道。

他身上的睡衣皺巴巴的,淺栗色的頭發(fā)凌亂地搭在額前,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像枯敗的雜草。那縷標(biāo)志性的額前翹發(fā)也徹底蔫了,軟塌塌地垂著。

三天沒有好好洗漱,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讓他本就蒼白的臉更添了幾分憔悴和頹廢。琥珀色的眼睛空洞地睜著,望著對面墻壁上被夜燈投下的、自己蜷縮成一團的巨大陰影,里面沒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燼。

右臂的護具依舊戴著,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個沉重的、蒼白的枷鎖。

床頭柜上,散亂地放著幾板吃了一半的感冒藥和消炎藥。水杯里的水已經(jīng)涼透,杯壁上凝結(jié)著水珠。旁邊,攤開著一本速寫本。

昏黃的燈光下,可以看到上面畫滿了凌亂而壓抑的線條——扭曲的樹干,破碎的糖紙,還有無數(shù)個……同一個人的側(cè)影。那些側(cè)影被反復(fù)描摹、涂改,線條時而焦躁,時而絕望,最終都沉沒在一片濃重的、化不開的陰影里。

速寫本的旁邊,放著那個熟悉的鐵皮盒子。盒蓋敞開著,里面空空如也。最后一顆枇杷糖,連同它破碎的米紙,早已化為操場邊泥土里的塵埃。

齊云程的目光緩緩移到那個空盒子上,又緩緩移開,重新落回墻壁上那片巨大的、沉默的陰影上。

他動了動干裂的嘴唇,似乎想發(fā)出一點聲音,卻只帶出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低咳??人誀縿又眢w,讓他蜷縮得更緊,像一只受了重傷、只能躲在黑暗里獨自舔舐傷口的幼獸。

房間里死寂一片,只有他壓抑的咳嗽聲在昏暗中回蕩,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又反彈回來,更添凄涼。

窗外的世界,梧桐葉落盡,枝椏刺向灰白的天空,一片深冬的肅殺景象。而他,把自己徹底鎖在了這片由絕望、狼狽和破碎的糖紙構(gòu)筑的黑暗里。

江發(fā)軔那個冰冷的背影和那句決絕的“不需要”,如同最沉重的閘門,轟然落下,將他徹底封死。


更新時間:2025-08-16 13: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