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銹的鑰匙林硯拖著行李箱站在青石板巷口時,蟬鳴正把七月的午后撕得滾燙。
巷尾的老槐樹比三年前更粗了些,樹影斜斜地搭在斑駁的磚墻上,
把“林記修表鋪”那塊褪色的木招牌遮去了一半。鑰匙插進(jìn)鎖孔時卡了一下,
“咔噠”一聲悶響,像是老房子在嘆氣。推開門,灰塵在光柱里翻滾,
空氣里飄著樟木箱和舊報紙混合的味道。她放下行李箱,指尖撫過柜臺上蒙塵的玻璃罩,
里面擺著的機械零件標(biāo)本還保持著三年前的樣子,銅齒輪上的銹跡又重了些。
“早說在城里找個正經(jīng)工作,非犟著要考什么文物修復(fù)研,落榜了吧?現(xiàn)在倒好,
灰溜溜回這破巷子守著你爺爺那堆破爛?!蹦赣H的語音從手機里炸出來,
林硯把手機拿遠(yuǎn)了些,聽筒里的電流聲混著菜市場的嘈雜?!皨專蚁胂仍诩掖囎?。
”她輕聲說?!按??待多久?你王阿姨家女兒考公上岸了,你李叔兒子進(jìn)了國企,
就你……”母親的話像針一樣扎過來,林硯沒等聽完就掛了電話。她蹲下身,
拉開柜臺最下面的抽屜,里面躺著個褪色的藍(lán)布包,解開三層繩結(jié),
露出一把黃銅鑰匙和一套锃亮的小工具——是爺爺修表時用的起子、鑷子,
木柄上還留著他手掌的溫度。爺爺走的那年,林硯剛上大學(xué)。他總說:“物件和人一樣,
有靈性,壞了不是該扔,是該聽它說疼在哪兒?!蹦菚r她不懂,
只覺得爺爺守著這間不足十平米的修表鋪,守著一屋子不會說話的老物件,孤僻又固執(zhí)。
直到三個月前,她在文物修復(fù)研究所的復(fù)試被刷,在出租屋里看著滿桌的專業(yè)書發(fā)呆,
才突然想起爺爺這句話。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大學(xué)室友蘇曉曉發(fā)來的消息:“硯硯,
找到住處沒?我給你寄的相機收到了吧?舊是舊了點,但拍視頻夠用!
”林硯起身去門口翻快遞箱,拆開看到那臺銀色的舊單反,是曉曉淘汰下來的。
上周她跟曉曉哭訴找不到方向,曉曉脫口而出:“你不是會修東西嗎?
爺爺教你的手藝別浪費啊!拍下來發(fā)網(wǎng)上試試?現(xiàn)在網(wǎng)友就愛看這種有人情味的玩意兒!
”“拍什么?”林硯當(dāng)時問。“拍你修東西??!修表、修鐘、修一切老物件!
就叫……‘老巷修物間’怎么樣?”林硯抱著相機坐在門檻上,看著巷子里來來往往的老人,
手里搖著蒲扇,拎著剛買的蔬菜,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她忽然想起昨天幫隔壁張奶奶修收音機時的場景,張奶奶說那是她老伴年輕時送的,
“聲音啞了快十年,以為再也聽不到他當(dāng)年聽的戲了”。
當(dāng)收音機重新傳出咿咿呀呀的評劇時,張奶奶紅了眼眶。或許,真的可以試試?
她抱著相機走進(jìn)里屋,爺爺?shù)呐f工作臺靠著窗,陽光正好落在臺面上。
她從角落翻出一個蒙塵的鐵盒子,里面是爺爺沒修完的舊鬧鐘——黃銅外殼,
玻璃罩裂了道縫,指針卡在三點十七分。林硯把鬧鐘放在臺上,用軟布擦掉灰塵,
玻璃裂縫里還嵌著細(xì)小的木屑,像是它曾經(jīng)摔落在地的證據(jù)。“就從你開始吧。
”她對著鬧鐘輕聲說,然后支起相機,按下了錄制鍵。2 第一支視頻拍第一支視頻時,
林硯手忙腳亂。她對著鏡頭坐了十分鐘,不知道該說什么。額頭的汗滴在工作臺上,
她抬手去擦,鏡頭里只拍到晃動的胳膊。重來三次后,她索性關(guān)掉麥克風(fēng),只保留環(huán)境音,
自己埋頭修鐘,讓相機靜靜對著工作臺。擰開鬧鐘底蓋的瞬間,
鐵銹的味道混著機油味飄出來。里面的齒輪卡著幾根頭發(fā)絲,擺錘上的螺絲松了,
發(fā)條也斷了一截。林硯拿出爺爺?shù)蔫囎?,指尖微顫地夾出頭發(fā)絲——爺爺以前總說她手不穩(wěn),
修表要“心定手才定”。她深吸一口氣,盯著那枚比指甲蓋還小的螺絲,鑷子穩(wěn)穩(wěn)地落下去,
“咔嗒”一聲擰緊。修發(fā)條花了最久。她找出爺爺留下的細(xì)鋼絲,用特制的鉗子彎出弧度,
一點點塞進(jìn)發(fā)條盒。試了五次,發(fā)條才終于卡緊,轉(zhuǎn)動時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
當(dāng)她把所有零件歸位,蓋上底蓋,輕輕撥動指針時,鬧鐘突然“嘀嗒”響了一聲。
林硯愣住了,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陽光透過窗戶落在鐘面上,
玻璃裂縫里的木屑在光線下像碎金,指針緩緩轉(zhuǎn)動,從三點十七分,慢慢走向三點十八分。
她關(guān)掉相機,把視頻導(dǎo)進(jìn)電腦。畫面有些晃,光線忽明忽暗,沒有配樂,沒有解說,
只有鑷子夾零件的輕響、齒輪轉(zhuǎn)動的摩擦聲,還有最后那聲清晰的“嘀嗒”。她猶豫了很久,
給視頻加了個標(biāo)題:“修一只停在三點十七分的舊鬧鐘”,
然后點開了那個剛注冊的賬號“老巷修物間”,按下了發(fā)布鍵。接下來的三天,
林硯每天都打開后臺看數(shù)據(jù)。播放量停留在27,是她自己和曉曉反復(fù)點開的結(jié)果。
評論區(qū)空空蕩蕩,只有曉曉留了句:“鏡頭再穩(wěn)點就好啦!加油!”母親打來電話時,
她正在給修表鋪換燈泡。“找到工作了嗎?
我托你 cousin 在物流公司找了個文員崗,下周就能上班?!薄皨?,我不想去。
”林硯踩著凳子,仰頭看著天花板上的蛛網(wǎng),“我想試試拍視頻,修老物件?!薄芭囊曨l?
那能當(dāng)飯吃?林硯我告訴你,別再做白日夢了!你爺爺守著那鋪子窮了一輩子,
你還想走他老路?”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下周一必須去物流公司報到,
不然你就別認(rèn)我這個媽!”電話被狠狠掛斷,聽筒里傳來忙音。林硯握著手機站在凳子上,
窗外的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她低頭看向工作臺,那只修好的鬧鐘正安靜地走著,嘀嗒,
嘀嗒,像是在數(shù)著她的猶豫。第四天早上,林硯被手機震動吵醒。是后臺提示音,
她迷迷糊糊點開,發(fā)現(xiàn)消息欄里多了十幾條未讀消息?!斑@個聲音好治愈!
”“up主手好穩(wěn)!最后鬧鐘響的那一刻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請問能修老座鐘嗎?
我家有個幾十年的鐘,擺錘掉了,一直沒修好?!辈シ帕繚q到了300多,雖然不算多,
但那條問座鐘的私信讓林硯猛地坐起來。她回復(fù)對方:“可以試試,方便說下鐘的情況嗎?
”對方很快回復(fù),頭像是個老奶奶的照片,備注是“陳奶奶”。“是我老伴年輕時買的,
上海牌的座鐘,他走的那年鐘就壞了,擺錘不知道掉哪兒了,放了快十年,我總想著修好它,
就像他還在似的?!绷殖幙粗聊?,指尖停在鍵盤上。她想起爺爺走后,
奶奶總對著爺爺?shù)恼掌f話,說家里的燈壞了,說今天的菜咸了,
好像爺爺只是出門散步還沒回來。“您把鐘寄給我吧,地址發(fā)您,修不好不要錢。
”她回復(fù)道。半小時后,母親的視頻電話打了過來。林硯深吸一口氣接起,
母親劈頭就問:“工作的事想通了?”“媽,”林硯看向鏡頭,眼神很堅定,
“我想試試修老物件,拍視頻。昨天有人找我修鐘了,是個老奶奶,她老伴走了,
鐘壞了十年,她想修好留個念想?!蹦赣H愣住了,半晌才說:“那又怎么樣?能賺幾個錢?
”“不是為了賺錢?!绷殖幾叩焦ぷ髋_前,把鏡頭對準(zhǔn)那只舊鬧鐘,“您看,這鐘壞了,
就像有話沒說完。修好它,就像把那些沒說完的話說完了。爺爺以前總說,物件是有記憶的,
修它們,也是在修回憶。”母親沉默了很久,畫面里能看到她在廚房擇菜的手停了下來。
“隨你吧,”最后她嘆了口氣,“別餓肚子就行?!彪娫拻鞌嗪螅殖幣吭诠ぷ髋_上,
眼淚突然掉了下來。不是難過,是松了口氣,像是壓在心頭的石頭終于被挪開了一角。
3 座鐘里的秘密陳奶奶的座鐘寄到那天,下著小雨。紙箱裹著三層塑料袋,
里里外外纏滿了膠帶,貼滿了“易碎”標(biāo)簽。林硯拆開時,
指尖都在用力——她能想象陳奶奶打包時的小心翼翼,像是在寄出一份沉甸甸的牽掛。
座鐘比想象中高大,深棕色的木殼,邊角被磨得光滑,鐘面玻璃上刻著纏枝蓮紋,
只是玻璃右下角裂了塊,指針停在凌晨兩點零五分。最顯眼的是鐘擺的位置空蕩蕩的,
只剩下掛鉤孤零零地垂著。林硯把座鐘放在工作臺上,先檢查外觀。
木殼底部有個淺淺的刻痕,像是什么東西磕過;鐘面背后的金屬板上,
用鉛筆寫著一行模糊的小字:“1978.3.15 修”,字跡娟秀,像是女性的筆跡。
她拍了開箱視頻,這次加了簡單的解說:“這是陳奶奶寄來的上海牌座鐘,
她說老伴走后鐘就壞了,擺錘也不見了。今天我們試著修修看。
”鏡頭掃過座鐘的每一處細(xì)節(jié),最后停在那行鉛筆字上,“不知道這行字是誰寫的,
也許是當(dāng)年修鐘的人?”視頻發(fā)出去后,評論區(qū)第一次熱鬧起來?!斑@鐘看著比我歲數(shù)都大!
”“1978年,那時候我爸媽剛結(jié)婚呢!”“擺錘丟了最難修,得找匹配的型號,
或者自己做一個吧?”林硯看著評論,心里暖烘烘的。她翻出爺爺留下的零件盒,
里面分門別類放著各種大小的齒輪、螺絲、彈簧,甚至還有幾個不同樣式的鐘擺。
她一個個比對,發(fā)現(xiàn)有個銅制的鐘擺形狀相似,但重量輕了些,掛上去試了試,
擺起來晃晃悠悠,聲音發(fā)飄。“重量不對,走時會不準(zhǔn)?!彼龑χR頭解釋,
然后找出一小塊鉛,用工具固定在鐘擺底部,“這樣增重試試?!闭{(diào)整鐘擺的時候,
她發(fā)現(xiàn)座鐘內(nèi)部的發(fā)條軸銹得厲害,轉(zhuǎn)動時卡頓。她用爺爺配的除銹劑輕輕擦拭,
又滴了幾滴機油,轉(zhuǎn)動時的“咯吱”聲漸漸消失了。修到傍晚,雨停了,
夕陽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給座鐘鍍上了一層金邊。林硯把所有零件歸位,掛上調(diào)整好的鐘擺,
輕輕撥動指針。“嘀嗒,嘀嗒,嘀嗒……”清脆的聲音在安靜的修表鋪里響起,一下,
又一下,規(guī)律而沉穩(wěn)。林硯盯著鐘面,看著指針從兩點零五分開始,慢慢走向六點十七分,
心臟跟著節(jié)奏跳動,眼眶不知不覺就熱了。她拍下座鐘走動的畫面,
配上文字:“它開始說話了?!比缓蠼o陳奶奶發(fā)了消息:“奶奶,鐘修好啦,走得很穩(wěn),
我給您寄回去?!标惸棠毯芸旎貜?fù),發(fā)來一段語音,
聲音帶著哭腔:“謝謝你啊孩子……我老伴走的那天,就是凌晨兩點零五分……這鐘停了,
我總覺得他沒走利索……現(xiàn)在它又走了,真好,真好啊……”林硯握著手機,
眼淚掉在了工作臺上。
她忽然明白爺爺說的“物件有靈性”是什么意思——它們不是冰冷的金屬和木頭,
而是時光的容器,裝著思念、遺憾,還有沒說完的再見。那天晚上,
“老巷修物間”的后臺突然涌入了很多消息。有人問能不能修舊相機,有人想修祖?zhèn)鞯你y鎖,
還有人在評論區(qū)分享自己家老物件的故事。林硯一條一條回復(fù),直到手機沒電。
她看著窗外老槐樹的影子,第一次覺得,這間沉寂了三年的修表鋪,好像真的要活過來了。
4 流量與迷茫座鐘的視頻火了。一周后,林硯打開后臺,
發(fā)現(xiàn)那條視頻的播放量漲到了五萬多,點贊破千,私信箱里堆了兩百多條消息。
最讓她意外的是,有個叫“時光老鋪”的賬號發(fā)來合作邀請,說想贊助她的修復(fù)材料,
還問她愿不愿意開直播?!伴_直播?”林硯跟曉曉打電話時還有點懵?!爱?dāng)然開啊!
這可是流量密碼!”曉曉在那頭興奮地喊,“你想想,
網(wǎng)友看著你一點點把破破爛爛的老物件修好,多有成就感!肯定比發(fā)視頻更吸粉!
”林硯猶豫了。她喜歡安安靜靜地修東西,對著鏡頭說話會緊張,
更別說實時面對那么多人的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