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罷工的那一天螢螢是被一種奇異的寂靜驚醒的。沒有清晨麻雀在窗欞上跳躍的細(xì)碎聲響,
沒有媽媽在廚房里準(zhǔn)備早餐時鍋碗瓢盆的輕快碰撞,
甚至連窗外那棵老槐樹被風(fēng)吹拂的沙沙聲也消失了。
世界仿佛被塞進(jìn)了一層厚厚的、吸音的棉花里。她揉著眼睛坐起來,赤腳踩在地板上。陽光,
金燦燦的、飽滿得如同流淌的蜂蜜,正從窗簾縫隙里傾瀉而入,潑灑在木地板上,
形成一塊明亮得晃眼的光斑。然而,就在這塊光斑旁邊,在那張她最喜歡的小搖椅下,
在書桌腿的后面,在衣柜投下的所有本該是陰影存在的地方——空無一物。干干凈凈,
只有同樣被陽光照得發(fā)亮的地板。她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小手攥緊了。
螢螢猛地掀開被子,幾乎是撲到窗邊,“唰”地一下拉開了厚重的窗簾。瞬間,
她被窗外白晝的景象釘在了原地。陽光毫無遮攔地統(tǒng)治著一切,
將村莊、道路、遠(yuǎn)處的田野都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過分銳利的金色。房屋棱角分明,
樹木的輪廓清晰得如同剪紙。然而,在這片明亮得令人眩暈的世界里,
、籬笆墻的柵欄影子、甚至人們腳邊本該如影隨形的那一小片黑色——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整個世界像是被粗暴地剝掉了一層,只剩下赤裸裸的、毫無層次感的強光。
人們站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像一個個突兀的、沒有根基的紙片,驚慌失措地四處張望,
臉上寫滿了茫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仿佛腳下的土地隨時會塌陷。
“影子…影子都不見了?”螢螢喃喃自語,聲音在過分明亮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腳下。陽光慷慨地包裹著她小小的身體,
在地板上投射出…一片同樣純粹的、刺眼的空白。她的影子,那個總是默默跟隨著她,
無論跳躍、奔跑還是安靜發(fā)呆都陪伴在側(cè)的小小黑色伙伴,不見了。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寒意瞬間淹沒了她。她蹲下來,徒勞地用手去觸摸那片空蕩蕩的光亮地板,
仿佛能摸到那個熟悉的輪廓。就在這時,
一陣極其細(xì)微、如同無數(shù)片枯葉在角落里摩擦的竊竊私語聲,斷斷續(xù)續(xù)地鉆進(jìn)了她的耳朵。
聲音來自她房間最暗的那個角落,書桌和墻壁形成的夾角處。那里沒有被陽光直射,
卻也沒有影子存在,只有一片比別處稍顯黯淡的灰蒙蒙。螢螢屏住呼吸,踮著腳尖,
像一只受驚的小鹿,悄悄地挪到書桌旁,蹲下來,把耳朵盡量貼近那片灰色的角落。
“…受夠了!永遠(yuǎn)只能趴在地上!” “對!憑什么他們高高在上,
我們只能做腳下的一灘黑?” “模仿,模仿,還是模仿!連打個哈欠都要跟著學(xué)樣!
毫無自由!” “小墨說得對!我們不是附庸!我們要屬于自己的位置!” “罷工!
徹底罷工!讓他們嘗嘗沒有影子的滋味!”聲音細(xì)碎、低沉,
帶著壓抑已久的憤懣和一種近乎狂熱的決心。螢螢的心揪緊了,
她捕捉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小墨!那是她給自己影子起的名字!
它竟然是這場影子大叛逃的…首領(lǐng)?“小墨?”螢螢忍不住對著那片灰色的角落,
極輕地呼喚了一聲,聲音帶著顫抖和不敢置信。角落里的竊竊私語戛然而止,
如同被利刃切斷。那片灰蒙蒙的區(qū)域似乎更沉郁了一些,
仿佛有無數(shù)雙無形的眼睛在陰影的褶皺里冷冷地注視著她。緊接著,
一個比之前所有聲音都要蒼老、沙啞、帶著巖石般沉重質(zhì)感的聲音,
緩緩地從那片灰色深處響起,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鵝卵石砸在螢螢心上:“人類女孩…螢螢。
”螢螢嚇得往后縮了一下,緊緊貼著書桌的腿?!澳銈兊氖澜缡チ似胶猓?/p>
因為你們忘記了影子的重量?!蹦莻€蒼老的聲音繼續(xù)著,毫無波瀾,“想要影子回來?
找回你的小墨,帶它走出它自己選擇的黑暗深淵。并且,
向我們所有的暗影證明——” 那聲音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
“你值得再次擁有一個影子。”話音落下,那片書桌角落的灰色驟然變得濃稠、深邃,
仿佛一個小小的、旋轉(zhuǎn)的墨色旋渦。旋渦中心散發(fā)出無聲的吸力,帶著不容抗拒的邀請。
那不再是簡單的陰暗角落,而像是一扇通往未知幽暗世界的門扉。
螢螢盯著那小小的黑暗旋渦,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謶窒癖涞奶俾p繞上來。但是,
一想到腳下那片令人心慌的空白,
想到窗外那個失去了所有陰影層次、只剩下刺眼光亮的怪異世界,
墨那帶著憤怒和決絕的“罷工”宣言…一股混雜著責(zé)任、愧疚和不甘的熱流猛地沖散了恐懼。
她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帶著陽光曝曬后的塵埃味道。小小的拳頭在身側(cè)握緊,
指甲掐進(jìn)了掌心。她沒有再猶豫,朝著那片旋轉(zhuǎn)的、仿佛能吞噬光線的黑暗角落,伸出了手。
指尖觸碰到那濃稠的灰暗時,一股冰涼的氣流瞬間纏繞上來。下一秒,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襲來,
明亮的房間、刺眼的陽光,一切都像被橡皮擦粗暴地抹去,她被那無聲的旋渦猛地吸了進(jìn)去!
沒有墜落感,只有瞬間切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螢螢感覺自己像一粒微塵,
被拋進(jìn)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濃得化不開的墨色海洋。絕對的靜默包裹著她,
連自己的心跳聲都仿佛被這厚重的黑暗吸收了。她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
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從四面八方滲透進(jìn)來?!靶∧??”她嘗試著呼喚,
聲音出口便立刻被黑暗吞沒,連一絲回響都沒有留下。巨大的孤獨感和無助感瞬間攫住了她。
她摸索著向前移動,腳下空無一物,卻又仿佛踩在粘稠的沼澤里,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純粹的虛無吞噬時,前方極遠(yuǎn)處,
一點極其微弱、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的銀白色光芒,突兀地亮了起來。那光芒如此渺小,
卻像磁石般牢牢吸引了她全部的希望。螢螢咬緊牙關(guān),朝著那點微光的方向,
在粘稠冰冷的黑暗中奮力跋涉。不知走了多久,那點微光漸漸變大,輪廓也變得清晰。
那是一座由無數(shù)巨大、光滑的黑色巨石堆砌而成的迷宮入口。
巨石表面像是被打磨過的黑曜石,冰冷堅硬,映不出任何影像,
只吸收著周圍本就稀薄的光線。迷宮入口幽深曲折,岔路如同怪獸張開的無數(shù)巨口。
而在迷宮入口旁,立著一塊同樣漆黑的石碑,
上面刻著幾行扭曲的、仿佛在痛苦掙扎的銀色文字:記憶的碎片沉于底,
最初印記是唯一指引。 虛假之路困你如影, 真實觸碰引你前行。
螢螢站在巨大的迷宮入口前,抬頭仰望那高聳的、散發(fā)著冰冷氣息的黑色石壁,
顯得如此渺小。無數(shù)條岔路在她眼前延伸,消失在濃重的黑暗里,每一條都長得一模一樣,
透著不祥的氣息。她伸出小手,試探性地觸摸了一下旁邊冰冷的石碑,指尖傳來刺骨的寒意。
那句“虛假之路困你如影”讓她打了個寒顫?!白畛醯挠∮洝彼吐暷钪?,
小眉頭緊緊鎖在一起,“什么是最初的印記?”她閉上眼睛,努力在記憶的河流里打撈。
膝蓋、去年生日蛋糕上的草莓、上學(xué)期考了滿分被老師表揚…但這些似乎都不是“最初”的。
她拼命地回想,一直往前想,記憶的盡頭,是更年幼的時候…突然,
一個模糊而溫暖的畫面浮現(xiàn)在腦海:矮矮的廚房案板旁,
媽媽溫暖的大手包裹著她沾滿面粉的小手,一起揉捏著面團(tuán)。她咯咯地笑著,
用盡力氣把小手按在柔軟的面團(tuán)上,留下一個清晰無比、帶著可愛漩渦的小小掌印。
媽媽笑著說:“看呀,這是我們家螢螢獨一無二的小印章!
” 那個小小的、沾著面粉的手印,帶著廚房里暖烘烘的香氣和媽媽溫柔的笑聲,
瞬間擊中了她的心。就是它!那個小小的手??!那就是屬于她自己的、最初的“印記”!
螢螢猛地睜開眼睛,心中有了方向。她不再猶豫,也沒有去看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岔路,
而是徑直伸出自己的右手,張開小小的五指,
豫地按在了面前那條看起來最幽深、最令人望而生畏的岔路入口旁那冰冷光滑的黑色石壁上!
就在她的掌心與冰冷石壁接觸的剎那——嗡!
一種奇異的暖流從掌心與石壁接觸的地方瞬間蔓延開來!
她手掌覆蓋的那一小片冰冷堅硬的黑曜石表面,竟然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
蕩漾開一圈柔和的、銀白色的漣漪!漣漪中心,
一個清晰無比的、小小的、帶著熟悉漩渦的掌印痕跡,由內(nèi)而外地浮現(xiàn)出來,
散發(fā)著柔和而堅定的微光!這光芒雖然微弱,卻像一盞小小的指路燈,
瞬間驅(qū)散了入口處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恐懼。更神奇的是,隨著這個屬于她的掌印浮現(xiàn),
面前那條原本幽深黑暗、仿佛通向地獄的岔路,內(nèi)部濃稠的黑暗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jǐn)噭樱?/p>
開始緩緩?fù)嗜?、變淡!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和安全感從那條通道里彌漫出來,
仿佛在無聲地召喚著她。螢螢收回手,看著石壁上那個散發(fā)著微光的小小掌印,
又看了看眼前變得清晰而“友好”的通道,心中充滿了勇氣。她不再遲疑,邁開腳步,
踏入了被她的“印記”所照亮的前路。迷宮的通道并不平坦,依舊有曲折和起伏,
但有了掌印光芒的指引(那光芒仿佛烙印在她心中),
她總能避開那些散發(fā)著冰冷和誘惑氣息的死胡同和岔路。終于,在通道的盡頭,
一個熟悉的身影背對著她,蹲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是一個純粹由流動的、仿佛最濃的夜色構(gòu)成的剪影,
邊緣在周圍稀薄的光線下微微波動著——正是小墨!它小小的黑色身軀蜷縮著,
雙臂抱著膝蓋,肩膀微微聳動,一種深沉的、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的悲傷氣息彌漫在它周圍。
“小墨!”螢螢忍不住喊出聲,聲音在寂靜的通道里格外清晰。
那個小小的黑色身影猛地一顫,卻沒有回頭,只是把自己蜷縮得更緊了?!白唛_!
”一個悶悶的、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響起,正是小墨,但比記憶中更加低沉和疏離,
“你們?nèi)祟惒恍枰覀?!我們也不需要你們!”“不是的!”螢螢急切地向前一步?/p>
“沒有你,世界變得好奇怪!只有刺眼的光,沒有一點點暗,連走路都感覺輕飄飄的,
像是要飛走一樣!一點都不踏實!”她看著小墨依舊拒絕交流的背影,想起迷宮石碑上的話,
“虛假之路困你如影”…是不是小墨也被困在了某種“虛假”的憤怒里?她深吸一口氣,
決定不再講道理。她慢慢地、輕輕地走到小墨身邊,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
在冰冷的地面上蹲了下來,和它小小的黑色剪影肩并肩。她沒有試圖去碰觸它,
只是安靜地待著,像以前無數(shù)個安靜的午后,她坐在窗邊看書,
小墨就安靜地伏在她腳邊的地板上那樣。過了好一會兒,螢螢才用很輕很輕的聲音開口,
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小墨傾訴:“你還記得嗎?
那次我偷偷拿了媽媽放在高處的糖果罐,結(jié)果沒拿穩(wěn),罐子摔碎了,糖撒了一地…我怕極了,
怕媽媽生氣,就悄悄把碎片掃到床底下,還把最大的一塊水果糖藏在了枕頭下面…后來,
你一直跟著我,在床底下,在枕頭邊,變得特別黑…我當(dāng)時覺得你是在笑話我…現(xiàn)在想想,
你是不是…也在替我難過和不安?”小墨抱著膝蓋的手臂似乎微微松動了一下,
那流動的黑色剪影輕輕波動著。它依舊沒有回頭,但也沒有再抗拒地吼叫。
螢螢看著它小小的、散發(fā)著悲傷氣息的背影,心里酸酸的。她伸出手,沒有去碰小墨,
而是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覆蓋在小墨面前那片冰冷的地面上,
就像在廚房案板旁按下那個小小的掌印一樣。她多么希望,這份來自真實記憶的觸碰,
也能傳遞給小墨一點點溫暖。小墨的背影再次微微顫抖了一下。終于,
它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了頭。那張由流動的黑暗構(gòu)成的臉龐上,沒有五官,
但螢螢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雙“眼睛”的位置,正復(fù)雜地“看”著她。
悲傷、委屈、一絲不易察覺的松動…種種情緒在那片深邃的黑暗中交織?!案一厝グ?,
小墨。”螢螢看著它,聲音很輕,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我們一起,去找暗影長老。
我要證明給他看,也證明給你看?!毙∧珱]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它只是默默地、緩緩地站了起來。那流動的黑色剪影不再蜷縮,雖然依舊沉默,
卻不再抗拒螢螢的存在。它無聲地站到了螢螢的腳邊,像一片沉默的、回歸的黑夜。
盡管腳下依舊沒有影子相連,但那份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隔絕感,已經(jīng)悄然消散了。
有小墨在身邊,即使它依舊沉默得像一滴墨,螢螢也感覺黑暗的迷宮不再那么令人心慌。
他們一前一后,循著心中那點掌印留下的微光指引,在錯綜復(fù)雜的黑色巨石間穿行。
小墨似乎對這里的路徑有種本能的熟悉,常常在岔路口無聲地指向某個方向。不知走了多久,
前方的黑暗中傳來了聲音。不再是死寂,而是一種令人極其不安的、層層疊疊的聲音浪潮。
像是有成千上萬個人在同時說話,在呼喊,在低語,在哭泣…無數(shù)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形成一片巨大而混沌的噪音之海,沖擊著耳膜和神經(jīng)。越往前走,聲音越是嘈雜響亮,
仿佛置身于一個瘋狂的回音壁中。轉(zhuǎn)過一個巨大的黑石彎角,
眼前的景象讓螢螢倒吸一口涼氣。一個巨大得望不到邊際的幽深山谷出現(xiàn)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