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越是想忽略,感官反而變得更加敏銳。她能聞到空氣中屬于他的清冽氣息,能聽到他翻身時衣料摩擦的窸窣聲,甚至能隱約感覺到他身體散發(fā)出的溫熱……這種被迫的、無處可逃的“親密”,比契約上任何條款都更讓她感到煎熬和羞恥。
她睜大眼睛,在黑暗中望著天花板模糊的輪廓,毫無睡意。時間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她開始數(shù)自己的心跳,數(shù)到一百、兩百……心緒卻越來越亂。
就在她以為這個夜晚將在這種極致的緊繃和尷尬中無休止地持續(xù)下去時,寂靜中,突然響起一聲極其壓抑的、帶著痛楚的悶哼!
聲音來自主床的方向!
林晚的心猛地一緊,瞬間從混沌的狀態(tài)中驚醒。她屏住呼吸,仔細傾聽。
黑暗中,傳來粗重而紊亂的呼吸聲,伴隨著身體在床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明顯不適的摩擦聲。那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悶哼聲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強忍痛苦的意味。
他怎么了?生病了?受傷了?
契約的條款在腦中閃過——互不干涉私生活。她應該裝作沒聽見,繼續(xù)睡自己的覺。他是高高在上的陸沉洲,他的事情與她無關(guān)。
可是……那壓抑的痛苦聲音,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白天陸老爺子郵件的強勢,搬進主臥的屈辱和不安,蘇曼的刻薄羞辱……種種情緒翻涌上來。但此刻,在絕對的寂靜和黑暗里,聽著隔壁那個強大冰冷的男人發(fā)出如此脆弱的聲音,一種奇怪的情緒壓倒了契約的冰冷——一絲微弱的、本能的擔憂和猶豫。
他是她的“雇主”,是她弟弟救命錢的來源。他如果真出了什么事……
林晚咬著下唇,內(nèi)心激烈地掙扎著。最終,那份潛藏在骨子里的善良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沖動,戰(zhàn)勝了契約的束縛和對他的恐懼。
她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赤著腳,像一只受驚的貓,無聲地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她輕輕拉開厚重的絲絨簾幕一角,借著睡眠燈微弱的光線,朝主床的方向望去。
昏黃的光線下,只見陸沉洲高大的身軀蜷縮著,側(cè)臥在床上。他一只手死死地按著上腹的位置,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額前的碎發(fā)被冷汗浸濕,緊貼在他蒼白的額角。深邃的眉頭緊緊蹙在一起,薄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似乎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平日里那副冷峻強勢的面具徹底碎裂,此刻的他,脆弱得像個重傷的困獸。
是胃痛?還是其他什么急癥?
林晚的心跳得更快了,這次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擔心。她不再猶豫,輕手輕腳地走到主臥配套的小吧臺邊,倒了一杯溫水。然后,她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一步步走向那張象征著權(quán)力和禁區(qū)的大床。
她的腳步很輕,但在死寂的房間里依然清晰。陸沉洲似乎察覺到了動靜,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
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倏然睜開,如同被驚醒的猛獸,瞬間鎖定了靠近的身影。即使被劇痛折磨,那眼神依舊銳利、冰冷,帶著極強的戒備和被打擾的暴戾!
“誰?!” 他的聲音沙啞緊繃,充滿了危險的氣息。
林晚被他突然睜眼和凌厲的目光嚇得腳步一頓,差點打翻手中的水杯。她強壓下心頭的恐懼,停在他床邊幾步遠的地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是我,林晚?!?她舉起手中的水杯,在昏暗中示意,“你……你好像很不舒服?要不要……喝點溫水?”
昏黃的燈光下,陸沉洲看清了是她。眼中的凌厲戒備并未完全褪去,但那份暴戾的氣息似乎收斂了一些。他緊蹙著眉,目光在她蒼白緊張的小臉和她手中的水杯之間來回掃視,帶著審視和一絲難以置信。
劇痛還在持續(xù)折磨著他的神經(jīng)。他看著她,看著她眼中那抹清晰的、純粹的擔憂,那并非偽裝,也并非討好。這種純粹的關(guān)心,在他充斥著算計和利益的世界里,太過陌生。
他沉默著,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那按在胃部的手,指節(jié)又收緊了幾分,額角的冷汗在燈光下閃著微光。
林晚站在床邊,端著那杯溫水,像一個等待審判的囚徒??諝饽?,只有他粗重的呼吸聲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寂靜中交織。被迫的“親密”空間里,一場無聲的、關(guān)于信任與試探的較量,在劇痛與微弱的善意之間,悄然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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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
陸沉洲沙啞卻凌厲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在林晚心上。那眼神里的戒備和冰冷,比主臥里恒溫空調(diào)的冷風更刺骨。他蜷縮在巨大床鋪上的身影,明明脆弱不堪,卻依舊豎起滿身的尖刺,拒絕任何靠近。
林晚端著水杯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一股強烈的委屈和難堪瞬間涌上眼眶,酸澀得厲害。她只是……只是看到他痛得厲害,想遞杯水而已。契約里寫著“互不干涉私生活”,她逾矩了,活該被這樣對待。
“對……對不起。”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低垂著頭,不敢再看床上那個渾身散發(fā)著抗拒和痛苦的男人。她轉(zhuǎn)身就想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
然而,就在她轉(zhuǎn)身的瞬間,或許是心神不寧,或許是腳下被厚厚的地毯絆了一下,手猛地一抖!
“啪嚓——!”
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驟然響起,打破了房間內(nèi)死寂的緊繃!
玻璃水杯脫手而出,狠狠摔在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地板上!溫熱的清水四濺開來,玻璃碎片如同炸開的星辰,瞬間散落一地,在昏黃的睡眠燈光下閃爍著危險而冰冷的光澤。
林晚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僵在原地,看著滿地的狼藉,大腦一片空白。完了……她不僅逾矩,還打碎了東西……在這間象征著陸沉洲絕對權(quán)威的主臥里!
床上,陸沉洲也被這刺耳的碎裂聲驚得身體一震,劇痛似乎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噪音暫時壓過。他猛地抬起頭,深邃的眼眸因疼痛和被打擾的煩躁而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地上那攤水和碎片,以及那個僵立著、臉色比紙還白的纖細身影。
一股更深的寒意從林晚腳底升起。她甚至能預感到他下一秒更暴怒的斥責。她慌亂地蹲下身,幾乎是本能地伸手想去撿那些鋒利的碎片:“對不起!我馬上收拾干凈……”
“別動!”
一聲低喝,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絲……急促?
林晚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愕然地抬頭看向床上的男人。
陸沉洲的眉頭鎖得更緊,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她那莽撞的動作。他看著女孩蹲在地上,細白的手指離那些閃著寒光的玻璃碎片只有咫尺之遙,心頭莫名地竄起一股無名火。蠢!用手去撿?不怕劃傷嗎?
“放著?!彼穆曇粢琅f沙啞低沉,卻少了剛才那份拒人千里的凌厲,多了一絲壓抑的煩躁,“去叫陳叔來處理?!?/p>
林晚怔住了。她預想的雷霆之怒沒有降臨,反而是……讓她別動?是怕她笨手笨腳添亂,還是……怕她受傷?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立刻被她自己否決了。怎么可能?他那么討厭她靠近。
她不敢違抗,僵硬地站起身,腳下卻不敢挪動,生怕再踩到碎片。她看著地上那攤水和玻璃渣,又看看床上臉色蒼白、依舊捂著胃部的陸沉洲,一種復雜的情緒在胸腔里翻攪。屈辱、難堪、自責,還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擔憂。
劇痛再次猛烈地襲來,陸沉洲悶哼一聲,額頭的冷汗更多了,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痙攣。他閉了閉眼,強忍著,但那份痛苦清晰地傳遞出來。
林晚看著他痛苦的樣子,再看看地上的狼藉,剛才被他呵斥的委屈忽然淡了一些。她咬了咬牙,不再猶豫,轉(zhuǎn)身快步但小心地繞過碎片區(qū)域,走到床頭柜旁的內(nèi)線電話前,按下了呼叫管家的按鈕。
“陳叔,主臥……打碎了一個杯子,需要清理。另外……”她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請求,“請幫忙拿一些胃藥上來,陸先生好像……胃很不舒服。”
她的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陸沉洲緊閉的雙眼倏然睜開,帶著一絲驚詫看向她的背影。她……竟然主動叫了胃藥?不是被他吼得只想逃跑嗎?
陳叔的效率極高。不到兩分鐘,他就帶著工具和藥箱出現(xiàn)在了門口??吹街髋P地板的狼藉和床上明顯不適的陸沉洲,他刻板的臉上也掠過一絲驚訝,但什么都沒問,立刻指揮跟在身后的傭人迅速而安靜地清理碎片和水漬。
他自己則拿著藥箱走到床邊,恭敬地詢問:“陸總,是胃不舒服?這里有常用的胃藥?!?他熟練地倒出藥片,又倒了一杯溫水遞過去。
陸沉洲沒有立刻接,他的目光越過陳叔,落在了依舊站在電話旁、像個做錯事等待發(fā)落的孩子般的林晚身上。她低垂著頭,雙手不安地絞著衣角,側(cè)臉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脆弱。剛才她叫藥時那一瞬間的果斷和此刻的局促不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陳叔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林晚,又默默地將水和藥往前遞了遞。
陸沉洲終于收回目光,接過水和藥,仰頭吞了下去。溫水滑過灼痛的胃部,帶來一絲微弱的緩解。他靠在床頭,閉目喘息,臉色依舊蒼白,但緊蹙的眉頭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些。
傭人們動作麻利,很快將地板清理得光潔如新,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陳叔收好藥箱,低聲詢問:“陸總,林小姐,還有什么吩咐嗎?”
“出去吧?!标懗林揲]著眼,聲音疲憊。
陳叔帶著傭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再次關(guān)上了主臥沉重的房門。
房間里又只剩下他們兩人。空氣里還殘留著玻璃碎裂后的淡淡水汽和一絲藥味。地上干凈了,但無形的尷尬和某種微妙的氣氛卻更加粘稠。
林晚依舊站在原地,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她不敢回自己的小隔間,也不敢靠近大床。剛才陸沉洲最后看她那一眼,復雜難辨,讓她更加忐忑不安。
時間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陸沉洲閉目靠在床頭,似乎在等待藥效發(fā)作,也似乎在平息著某種情緒。
終于,他再次睜開眼。深邃的目光投向依舊僵立在房間中央、像個罰站學生的林晚?;椟S的燈光柔和了他過于冷硬的輪廓,也讓他眼底翻涌的復雜情緒顯得不那么鋒利。
他看著女孩蒼白的側(cè)臉,看著她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睫毛,看著她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與這個奢華冰冷的空間格格不入,卻莫名地映襯著她此刻的脆弱和……一種奇異的干凈。
他想起了那份契約,想起了她簽下名字時眼底熄滅的光。想起了酒會上她緊張卻努力微笑的樣子,想起了她看到那幅畫時眼中一閃而過的、不屬于“工具”的微光。想起了剛才,她遞水時眼中純粹的擔憂,還有她不顧他呵斥、果斷叫藥的行為……
或許,她真的只是……單純地想遞杯水?
這個認知,像一顆小小的石子,投入了他冰封的心湖,漾開一圈微不可查的漣漪。
胃部的絞痛在藥效下慢慢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松動。
在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陸沉洲低沉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其輕微的、幾乎難以捕捉的溫和,在寂靜的房間里響起:
“謝謝?!?/p>
兩個字,很輕,很淡,卻像驚雷一樣在林晚耳邊炸開!
她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床上那個男人!她是不是痛得出現(xiàn)幻聽了?陸沉洲……對她說……謝謝?
昏黃的光線下,陸沉洲并沒有看她。他微微側(cè)著頭,目光似乎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側(cè)臉的線條依舊冷硬,但緊繃的下頜線似乎放松了些許。那聲“謝謝”,仿佛只是他無意識間滑出的兩個音節(jié),輕飄飄的,隨時會消散在空氣里。
可林晚清晰地聽到了。
一股難以形容的暖流,混雜著巨大的震驚和一絲莫名的酸澀,猛地沖上她的眼眶。她迅速低下頭,掩飾住瞬間泛紅的眼眶和幾乎要失控的情緒。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完全超出她認知的……一絲來自冰山的微弱暖意?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能更緊地攥著自己的衣角,低低地、含糊地應了一聲:“……嗯?!?/p>
然后,她像是怕這短暫的、虛幻的暖意會消失,也怕自己再待下去會失態(tài),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qū)儆谧约旱哪莻€小隔間,慌亂地拉上了厚重的絲絨簾幕。
簾幕隔絕了視線,也隔絕了外面那個讓她心亂如麻的男人。
她背靠著冰冷的隔斷玻璃,滑坐在地毯上,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發(fā)燙的臉頰,心臟還在劇烈地跳動。
他說“謝謝”了?
為了那杯被打翻的水?還是為了……她叫了藥?
破碎的玻璃杯,劇痛的折磨,冰冷的呵斥……最終卻以一聲輕飄飄的“謝謝”收場。這巨大的反差,像一只無形的手,猝不及防地撬開了林晚心中那扇緊閉的、名為“陸沉洲=絕對冷漠”的門,透進了一絲微弱而陌生的光。
華麗牢籠的夜,依舊冰冷。但這一夜,在滿地狼藉和一聲幾不可聞的“謝謝”之后,某些東西,似乎真的不一樣了。簾幕內(nèi)外,兩個人的心湖,都因這意外的碰撞,漾開了無法平復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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