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王府鬧巫蠱,來人請我。我看著院中挽劍收勢的少年郎,心想:該讓他獨自歷練了。
可就這一念之差,斷送了他的命。后來才知道,那巫蠱之禍,不過是七王爺愛妾爭寵的伎倆。
王爺舍不得罰她,便拿我的孩子抵命。我守著靈柩七日七夜。第八日晨起時,
銅鏡里映出張十年未見的臉——眼尾細紋盡褪,白發(fā)轉(zhuǎn)烏。
1.我是師尊座下最有靈性的黃鼠狼,早早修得人形,游戲人間。十多年前,路過難民堆時,
撿了個人類幼崽。洗刷干凈后細瞧,也算能入眼。于是我灑了一圈喜糖,告訴鄰里,
我有兒子了。鄰居們爭先恐后地吸著我院里的香火,把干巴巴的小孩夸成一朵花。
只有那成日里裝腔作勢的老鼠精,捻著胡須告誡我:「好聚無好散,莫癡,趁早放手罷。」
那時我尚自負,只道:「教會徒弟還能餓死師傅不成?」
若知道是這般……這般無好散……2.我又尋來那老鼠精。十年了,他修為盡滯,毛色灰白。
他瞧著我的滿頭青絲,眼中卻無半分羨艷。我不想懂那眼神。只啞聲問:「可成?」
他掐指起卦,沉默良久。就在我嘴唇抿得發(fā)白時,
他咬牙擲出一枚染血的骨笛:「不成……也得成!」那是剛撿到川兒時,我送他的禮物。
「七王爺?shù)膶欐獡屃怂?,又嫌沾血晦氣!」老鼠精的胡須顫了顫,「隨手扔進了陰溝?!?/p>
多可笑啊,真是昏了腦袋,連川兒一直隨身帶著的東西不見了也沒瞧見。我低笑出聲,
笑著笑著,青蔥的臉上就爬滿了血淚?;眯g(shù)流轉(zhuǎn)間,我將平凡的姿色化作傾城少女,
對老鼠精盈盈一拜:「謝過子神?!埂笝M豎都是要死……」他咳嗽著,脊背卻挺得筆直,
「老夫還不能任性一回?」門突然被撞開。黃皮子、柳仙、灰婆子……鄰居們蜂擁而入,
有的甚至激動之下現(xiàn)了原形。刺猬家的小崽子扒著我裙角仰頭:「湘姨,
川哥哥說好給我?guī)呛J的呀!」我揉揉他軟乎乎的刺,搖頭:「王府龍氣已成,何必……」
「放屁!」柳仙一尾巴抽裂門框,「當年要不是川小子幫我家渡劫……」
灰婆子直接往我懷里塞了把菜刀:「走,砍他娘的!」骨笛在掌心發(fā)燙。我突然想起,
那年我抱著急病的川兒挨家敲門求藥時,也是這樣的溫度。
3.我在七王爺必經(jīng)之路支起燒餅鋪攤。眾仙家走街串巷,很快把「永樂街出了個燒餅西施」
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攤前日日圍滿看客,我卻只等那輛玄色馬車。
辦法是大家一起想的——俗套,但據(jù)說管用??上咄鯛攺牟宦睹妫看味际邱R車疾馳而過。
日久難免生出焦躁。柳仙按捺不住,在馬車路過時,裝作醉漢佯裝揩油?;移抛舆m時喝罵,
引得路人側(cè)目??绍嚭熂y絲未動。等不及的柳仙化出原形,
卻在離馬車一步之遙時被龍氣震退。想殺他的念力太明顯,龍氣反撲,我們只能灰溜溜離開。
又在黎明將至?xí)r,重新立起泛黃的布幌。我想,總歸有機會的。4.機會出現(xiàn)在一個雨天。
那日梅雨滂沱,街市冷清。侍衛(wèi)看清雨中獨守攤位的我時,竟恍惚道:「燒……燒餅……」
「什么燒餅?」車內(nèi)傳來厲喝。侍衛(wèi)冷汗涔涔:「主上未用早膳,這攤子平日里……」
「去罷?!剐男哪钅畹鸟R車在我攤前停下時,我的心都要從胸口里蹦出來了。
可惜只下來個侍衛(wèi)。我忍住滔天的恨意,對來者杏眸盈笑。剛剛還腿軟的侍衛(wèi)又癡了。
我突然靈機一動,偷偷在餅中做了手腳。「兩個,三文,客官您拿好!」雨突然大了起來,
砸在傘面上咚咚作響??墒潜扔曷曔€大的是馬車里傳來的怒吼:「來人,把這賤人拿下!」
那買餅的侍衛(wèi)被踹下馬車,泥水四濺。兩名悍卒沖來,一把將我從傘下扯進雨幕里。
馬車此時已走遠,我被拖拽在地上,鵝黃裙裾擦過青石板,頃刻染作污濁。
悍卒讓我跪在車前,出鞘的長劍抵在我的脖頸。只需一聲令下,便可摘了我頭顱。
車簾被大力掀開的一瞬間,兩只沾著蠅尸的燒餅被扔出。一個渾圓的黑漢顯出身形,
口中喝道:「如此穢物——」暴喝戛然而止。雨水落在我身上,頃刻將我淋了個透,
纖薄的衣服緊貼在身軀,如出水芙蓉。哪怕我裝出惶恐萬分的神色,
也只是將傾城的容顏襯得更加生動。我小聲道:「妾不是有意的……」
在對上那癡纏的目光時,我佯裝害怕,要給七王爺磕頭。劍尖在將要觸及我時倏然后退。
七王爺已躍下馬車,鐵鉗般的手掌托住我手肘:「美人受驚了?!顾唛_侍衛(wèi):「拖去砍了!
」「不可!」我掙脫著撲向劍鋒,「要罰就罰我!斷不能傷了無辜之人的性命!」
七王爺大駭,一邊強拉住我,一邊讓那侍衛(wèi)滾出京城。侍衛(wèi)連滾帶爬逃遠時,
我適時昏厥在他懷里。雨聲吞沒了袖中骨笛的嗡鳴。5.再睜眼時,
我已躺在王爺府的雕花床上。這次王府上空的龍氣只是盤旋,未再攻擊,
想來是有了主人的默許。試著運轉(zhuǎn)靈力,果然仍被壓制。我幽幽地嘆了口氣?!腹媚镄蚜?!」
守床的小丫鬟驚呼著跑出去。不多時,七王爺那臃腫的身影便晃了進來。
我匆忙起身行禮:「承蒙王爺相救,妾身不知該如何報答?!?/p>
那雙肥膩的手又搭上我的胳膊:「既不知如何報答,不如以身相許?」
他瞇成細縫的眼里閃著淫邪的光。我猛地抽回手臂:「王爺不可!妾身已許了人家……」
話音未落,已被粗暴地推倒在床?!潞?,七王爺說要給我名分。我偏過頭不作回應(yīng),
只余幾顆淚珠緩緩滑落臉龐——白狐說過,男人就愛得不到的。果然,
那肥碩的身軀又貼上來,賭咒發(fā)誓要摘星星月亮給我。我被關(guān)在院中不得出,
幾個丫鬟輪流守著我。不過這難不倒我,或是低眸垂淚,或是托頰輕嘆,
引得七王爺日日往院里跑。我數(shù)著時間,終于在七日后的清晨,院門被狠狠推開。
小丫鬟們驚慌失措地擠作一團。有個膽子大的忍著驚懼開口:「湘姑娘是王爺心尖上的人,
你可不能——」一個婆子沖上前去,一巴掌將她打倒在地:「小賤妮子,胡謅什么!」
立刻便有許多侍衛(wèi)前來清場。頃刻間便只余我與那一襲紅裙。想來這便是那害死我兒的寵妾。
我佯裝鎮(zhèn)定,繡著手中的帕子。強忍著怒火在心中盤算,若此時殺死這賤人王爺可會起疑心?
那美人突然劈手奪過帕子,指甲上殷紅的鳳仙花汁刮過絲絹,發(fā)出裂帛之音。我下意識抬頭,
卻在對上她面容的剎那渾身血液都凝住了——那眉心的朱砂痣,
分明是用我當年送的云山胭脂點染的?!附恪购眍^猛地哽住,
像是突然吞下了一塊燒紅的炭,「是你……害死我兒?」她突然欺身上前,狠狠捂住我的嘴。
「蠢丫頭!」她壓低的嗓音里帶著顫抖,「莫不是你也信了外邊那謠言?」
她松開捂著我嘴的手,金鑲玉鐲「當」地磕在案幾上?!改俏仔M之禍本就是他自導(dǎo)自演!」
姐姐的指甲深深掐進我手臂,「林家軍不聽調(diào)遣,他便拿林正妃開刀。
可笑那正妃也不是善茬,轉(zhuǎn)手就把禍水引到我身上……」她冷笑一聲,
腕間金鐲輕顫:「要不是當時那死豬被我迷得神魂顛倒……」淚水忽然滾落,
她摩挲著骨笛上歪斜的第一孔——那是我永遠雕不好的位置?!肝乙娏四枪堑?,便知你必來,
可恨那時我尚難自保,救不了……救不了……」我忽然聽見胸腔里傳來撕裂的聲響。
原來恨到極處,五臟六腑都會生出獠牙。那些蟄伏在妖丹里的怨氣突然暴起,
像百千只染血的黃鼬同時齜出尖齒,對著經(jīng)脈里流淌的龍氣狠狠咬下——「嗤啦——」
看不見的屏障被撕開一道裂隙。龍氣在傷口處發(fā)出刺耳的尖嘯,像是被燙傷的幼龍。
我低頭看著掌心,那里正滲出細小的血珠,每一滴都在半空凝成刃花的形狀。
姐姐猛地攥住我手腕:「沒用的!我們這些開了靈智的精怪,傷不得天佑之人!」
刃花碎成星芒,我的血淚濺在骨笛上:「要我如何!如何甘心??!」6.暮色四合時,
七王爺踏進我院門。他揮退下人,一把將我摟進懷里:「湘兒今日受驚了。瀟瀟已經(jīng)知錯,
往后不會再犯。」我冷著臉不作聲,直到他這句話落地,才稍稍軟化神色。
「王爺用過飯了么?」我輕輕拽了拽他的袖角。這是我第一次向他低頭示弱。
他眼底閃過驚喜,立即吩咐擺宴。借著寬袖遮掩,我將姐姐給的毒藥抖進羹湯。
不知我這半仙之軀,與他的真龍之氣,誰能撐得更久?七王爺滿面紅光地舉箸,
對暗中涌動的殺機渾然不覺。直到他臉色開始泛紅,我端起毒酒遞去,
卻突然喉頭一甜——「噗!」鮮血濺在翡翠杯上,映得他笑容猙獰?!笌蟻?!」
他朝門外高喝,臉上哪有半分中毒的跡象。「砰——」院門被踹開的巨響震落了檐角的枯葉。
那襲紅裙被兩名悍卒拖拽而入。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喉中嘶啞。她突然掙開束縛,
撲跪在七王爺腳邊:「王爺明鑒!這賤婢就是前日那巫祝的姘頭,專程來索命的!」
七王爺嗤笑一聲,硬底皂靴踩在姐姐纖細的手指上。他斜睨著我:「可有話說?」
我渾身發(fā)抖,指甲摳進磚縫想要撲過去,卻被一腳踹開?!竿鯛?!」姐姐額頭磕得血肉模糊,
「她是青丘九尾所化,得她相助,何愁大業(yè)不成?」七王爺指腹摩挲著下巴,
靴尖挑起我下頜:「死,或者證明給本王看?!刮液黹g滾出低吼,卻被他嫌惡地一腳踢開。
包銅長棍砸在后背時,我聽見自己脊骨發(fā)出脆響。鮮血噴濺在青石板上,開出一串猩紅的梅。
眼見那奪命的棍棒就要接二連三地打下。姐姐突然起身,
狠狠給了我一巴掌:「你不是最能耐了嗎!」巴掌帶著腥風(fēng)襲來。劇痛中,
我聽見自己骨骼爆裂的聲響——雪白狐身暴漲而起,九尾如浪掀翻廊柱。仆從們尖叫逃竄時,
我利齒已逼近姐姐咽喉。「王爺快看!」她踉蹌后退,「龍氣壓制下還能化形,
這孽畜起碼千年道行!」我撲向七王爺?shù)膭x那,一道金光襲來,
我的前爪上頓時多了個金鑲玉鐲。妖力如潮水退去。人形墜地時,青石板上綻開一朵血蓮。
「王爺!」姐姐撲跪著拽住蟒袍下擺,「有了她,您就放我……」她顫抖著伸出右手,
露出環(huán)內(nèi)刻著梵文的金鑲玉鐲。七王爺漠然抽回衣角,碾過她顫抖的手指遠去。
風(fēng)中只余金鐲叮當,和漸漸消散的哀求。7.自那日后,日子陡然艱難起來。
丫鬟小廝被撤掉,院墻外多了十二個時辰輪值的腳步聲。
青磚小院成了精致的籠子——悍卒們用浸過黑狗血的鐵鏈將廊柱纏成牢籠,
每日午時便往院中潑灑混著香灰的符水。青磚地面終日泛著慘白的霜色,
我的足尖踏上去便「滋啦」作響,騰起帶著腥味的青煙。那個叫「杏兒」
的膽大丫鬟從墻角丟了只燒雞,第二天就被吊死在院門處的橫梁上。她穿著杏紅色的衫子,
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年歲和我的川兒相仿。我眼中又流出血淚,發(fā)瘋般撕扯左腕的金鑲玉鐲。
黃湘兒何德何能,得如此純善之人的垂憐!可即便抓爛雙爪、崩碎銀牙,
那鐲子依舊紋絲不動。暮色四合時,我在心底又刻下一道血誓:縱使永絕仙途、魂飛魄散,
也要用他七王爺?shù)氖?,祭這滿院亡魂!8.第二十七日落雨時,院門被打開了。
七王爺領(lǐng)著個歪鼻子老道踏進院中,靴底碾碎滿地枯海棠。我癱坐廊下不動,
直到看見悍卒手里那團雪白的小東西——「湘姨!」繩子猛地勒緊,
小刺猬精的哭喊卡在喉間。那根捆妖索在他頸間磨出血痕。悍卒故意拽著繩子來回晃蕩,
像在逗弄待宰的雞雛。我撲過去時,老道的拂塵帶著破空聲抽在臉上:「孽畜安敢!」
「他還不到百歲!」我吐著血沫嘶吼,「連人形都化不全的幼崽,你也配稱修道之人?」
七王爺?shù)呐质制⌒“啄橆a:「誰讓你那些好鄰居逃得快呢?」指甲陷進奶膘時,
他忽然瞇起眼,指腹摩挲著小刺猬精哭紅的眼尾,「不過……妖童都這般玉雪可愛?」「呸!
」我啐在他蟒紋靴上,「就你這等腌臜貨色,也配肖想人皇之位?」七王爺蹲下身,
捏著金鑲玉鐲擦過我潰爛的手腕:「乖乖助我登極,便留這小畜生全尸?!刮冶货叩乖诘兀?/p>
劇痛中瞥見小白腕間的桃木鈴鐺。那是柳仙的追蹤咒!我心頭一顫,
灰婆婆他們定是帶著眾妖躲在某處,正伺機而動……「我答應(yīng)你」我垂下頭,
散亂的長發(fā)遮住眼底的寒光。七王爺哈哈大笑,卻仍拎起捆妖索將小白拖走。
小刺猬精懸在半空,桃木鈴鐺「叮當」響著,在雨幕中劃出一道細弱的銀線。
院墻外傳來老道諂媚的嗓音:「王爺深謀遠慮,連這孽畜的緩兵之計都識破了,
真真是佩服佩服……」「唉呀,就是可惜,如此美人,卻都是畜生精怪……」
8.自小白被擄,我夜夜在青磚上踱步,生生磨出一道暗褐色的血痕。這日鐵鎖咔噠一響,
院門大開。我眉頭一皺,閃電般襲向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