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菩薩的元神,像是被孫悟空那句話凍結(jié)了。
“你說,他們算不算‘為禍一方’?”
這個問題,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錐,懸在她的頭頂。
她無法回答。
若是回答“不算”,那便是公然否定當(dāng)年天庭征伐的正義性,是打玉帝的臉。
若是回答“算”,那豈不是等于親口承認(rèn),托塔天王李靖和巨靈神之流,都該在孫悟空的棒下,被“白殺”一次?
這道題,無解。
它將過去與現(xiàn)在,用一種最蠻橫的方式,強行捆綁在了一起。
凌霄寶殿之上,托塔天王李靖手一抖,掌中那尊玲瓏寶塔的光芒,都暗淡了一瞬。他身旁的三太子哪吒,握著火尖槍的手,關(guān)節(jié)繃得發(fā)白。
父子二人,乃至殿內(nèi)所有當(dāng)年參與過圍剿花果山的神將,都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那個猴子,記仇。
而他那個師兄,給了他一把可以清算舊賬,且無人敢阻攔的刀。
就在這片幾乎要凝固的死寂中,那道平靜的聲音,第三次,如約而至。
“第三條規(guī)矩?!?/p>
仿佛是嫌這三界的風(fēng)浪還不夠大,那聲音不帶一絲波瀾,投下了最后一枚,也是最重的一枚炸彈。
它沒有給任何人喘息的機會,直接陳述。
“我?guī)煹軐O悟空,是去西天取經(jīng)……”
話到此處,平平無奇。
觀音甚至生出了一絲荒謬的念頭,難道這最后一條,會是某種安撫?
然而,下一瞬,那聲音吐出的,是足以將整個西天靈山掀翻的后半句。
“……不是去西天,當(dāng)狗?!?/p>
轟!
這幾個字,輕描淡寫,卻比任何惡毒的咒罵都更具侮辱性。
它像一記無形的耳光,跨越了無盡時空,狠狠地抽在了大雷音寺那尊萬丈佛陀的法身之上。
觀音的元神一陣劇烈的晃動,幾乎要從這具化身中被震散出去。
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所有的尊嚴(yán),所有的謀劃,在這一刻,被踐踏得一文不值。
那道聲音的主人,完全不在乎他們的感受,繼續(xù)用那種平淡到令人發(fā)指的語調(diào),陳述著他的規(guī)矩。
“他想走,就走?!?/p>
“他想停,就停?!?/p>
“今天心情好,一天走上一萬里,那是他的興致。”
“明天心情不好,在原地睡上十年八年,那也是他的自由。”
這哪里是規(guī)矩,這分明就是一張空白的圣旨,賦予了孫悟空無限制的特權(quán)。
西游大劫,有著天道定下的時間。
十年八年?
等他睡醒,黃花菜都涼了!佛門大興的氣運,早就散得一干二凈!
“你們……”
那聲音的指向性變得極其明確。
“……包括那個即將與他匯合的取經(jīng)人,唐三藏?!?/p>
這是第一次,那個男人的話語中,提到了唐僧。
可這種提及,帶給觀音的不是任何希望,而是更深的絕望。
“都無權(quán)催促他。”
“更無權(quán),命令他?!?/p>
這兩句話,像兩柄無形的利刃,一刀,斬斷了唐僧未來的所有依仗。
緊箍咒,沒了。
師父的名分,也被架空了。
原著中,唐僧用以束縛孫悟空的兩大枷鎖,一個被物理毀滅,一個被規(guī)則廢除。
觀音的內(nèi)心,一片冰涼。
她已經(jīng)可以預(yù)見,未來的西行路上,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僧侶,將如何面對一個擁有絕對自由,且不受任何管束的齊天大圣。
那畫面,太美,她不敢想。
這三條規(guī)矩,一條比一條狠,一條比一條絕。
第一條,斬斷了所有神佛插手干預(yù)的可能,把“劇本”變成了“直播”。
第二條,斬斷了所有后臺背景的特權(quán),把“歷練”變成了“死斗”。
而這第三條,則直接斬斷了佛門對孫悟空這個核心棋子的控制權(quán),把他從一枚“棋子”,變成了一個隨時可以掀翻棋盤的“爺”。
這經(jīng),還怎么取?
這場大劫的氣運,還怎么收割?
就在觀音心神即將徹底崩潰的時候,那道聲音的語調(diào),忽然變了。
不再是那種對三界宣告的冰冷天憲,而是帶上了一絲溫度,仿佛只是在對自家?guī)煹埽f著一些家常話。
“悟空?!?/p>
孫悟空一愣,扛著金箍棒,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桿。
“你要記住。”
那聲音溫和,卻字字千鈞。
“你是齊天大圣,不是任何人的奴仆?!?/p>
“這場西游,是你要走,而不是他們要你走?!?/p>
“你若哪天覺得這路上沒意思了,不想走了,隨時可以回你的花果山,或者來方寸山找我喝茶。”
“天,塌不下來?!?/p>
“有師兄在?!?/p>
轟隆!
孫悟空的腦海里,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這一刻徹底炸開了。
五百年的鎮(zhèn)壓,五百年的孤寂,五百年的屈辱與不甘……
那些積壓在心頭,沉重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的陰霾,在師兄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話語中,被一股溫暖而霸道的力量,瞬間沖刷得一干二凈。
他不是弼馬溫,不是階下囚,不是那個要戴著金箍兒,被一個凡人呼來喝去的行者。
他是齊天大圣!
是那個攪亂了蟠桃會,打翻了八卦爐,十萬天兵天將也奈何不得的,美猴王!
孫悟空的身軀,在微微顫抖。
他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挺直了那被五指山壓彎了五百年的脊梁。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沒有言語,但那雙火眼金睛里,重新燃起了五百年前,那足以燒穿三十三重天的,璀璨光焰。
三條規(guī)矩,宣告完畢。
那道籠罩三界的無形意志,也隨之潮水般退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仿佛他來,就只是為了給自家?guī)煹?,撐個腰,立個規(guī)矩。
做完,就走。
深藏功與名。
五指坑前,只剩下失魂落魄的觀音,和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孫悟空。
觀音菩-薩的內(nèi)心,此刻只剩下一片死灰。
棋手?
佛門現(xiàn)在連觀眾都算不上了,頂多算個后勤服務(wù)方。
還是那種甲方可以隨時撂挑子不干的,卑微乙方。
孫悟空撓了撓臉頰,將金箍棒從肩上取下,在地上輕輕一頓。
他看著面前這個臉色煞白的白衣菩薩,猴臉上露出一個有些頑劣的笑容。
“菩薩?!?/p>
“俺老孫的師父,到底在哪兒?”
“帶個路吧,俺老孫……有點等不及,想去見識見識了。”